面影

小野哲也因家境困難，為了完成學業，不得已作了某部高等官小野禮造的養子。在小野家的資助下，哲也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某大學並與禮造的女兒時子成婚。禮造死後，哲也不能不負擔起一家人的生活費用。面對家庭越來越大的開支，他除了作某學校的講師外，還到處兼課，十分苦惱。然而教師的菲薄薪水遠遠跟不上愛好虛榮、浮華、講究排場的妻子時子和養母瀧子不斷膨脹的慾望。時子常常逼他去搞更多的錢，抱怨自己的日子趕不上某某夫人，這使哲也感到反感。

禮造與使女所生的女兒小夜子，是一個漂亮温柔，善於體貼人的女性。出嫁後不久丈夫死去，無奈只好回到家來。她對姐夫的悉心照料和温情，使哲也多少感到了一點家庭的温暖。但小夜子在家卻倍受後母和異母姐姐的欺凌，像僕人一樣地幹活。時子母女千方百計要把她趕出去，尤其是她對哲也的關心更使時子妒火中燒。為了緩和家庭矛盾，減輕姐夫的苦惱，在葉村的介紹下，小夜子抱着進狼窩虎穴一般的心情，到臭名昭著的暴發户澁谷家作家庭教師，不久，因不堪澁谷的糾纏又逃回家來。

小夜子回來後，家庭關係更加緊張，哲也和小夜子不敢在家交談，只好以“幽會”的方式在外面進行談話，時子母女的猜忌也越來越深。萬般無奈，小夜子準備隻身前往千葉，去擔任一個基督教會讀《聖經》的工作，以離開這個家。這次不得已的行動，反倒促成了哲也與她的愛情。倆人悄悄在東京安了個小窩，享受了幾日幸福温暖的生活。這時哲也開始與時子進行離婚的談判。小夜子本來就對自己奪走了姐姐的丈夫抱有深深的負罪感，再加上哲也在離婚問題上的猶豫不決，對時子還有不忍心，難忘懷之處，使她感到自己是矛盾的焦點，也使姐夫用情不專，於是毅然出走。

小夜子失蹤後，哲也失魂落魄似的，以酒自我安慰。被人領回時子家時，已近乎一個傻子了。後來哲也到中國工作，與上司不和，辭職後四處流浪，過着自暴自棄的生活，給時子家裏寄的生活費也中斷了。當葉村受家人之託找到他，想把他帶回去時，他已完全成了一個酒鬼，不可救藥了。 ^[1] 

《面影》是作者繼《浮雲》之後所寫的第二部小説，但兩者相距達20年之久，其原因是作者一度認為文學不是大丈夫的終身事業，便停止了文學創作。《面影》的時代背景，仍然是這樣一個時期，即明治早期的“自由民權運動”徹底失敗，天皇專制政體得以確立與鞏固，日本人民被迫走上漫長而黑暗的軍國主義道路。就在這種背景下，《面影》塑造了一個對現實不滿，遭到社會惡勢力排擠和打擊的中年知識分子形象。 ^[2] 

《面影》的主人公小野哲也出身於農村的貧寒之家，由於無法繳納學費，做了小野家的入贅女婿，由小野家供他讀完大學。大學畢業後作了教員，微薄的收入無法滿足他愛慕虛榮的岳母和妻子揮霍無度的生活，於是家庭產生了裂痕。他雖然根本不愛自己的妻子，但對離婚始終猶豫不決；他雖確實在愛妻妹小夜子，但又下不了同她一起生活的決心。在那個陰險污濁的舊社會里，哲也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生活態度消極的知識分子，當然不可能正確解決愛情的糾葛。為了逃避現實”他拋下情人和家庭，背井離鄉到中國教書。長期精神上受折磨，使他走向自暴自棄，這個“當年畢業論文博得高材生之名，多少人矚望他將來不知要作出一番什麼事業的法學士。”最後變成窮愁潦倒的酒鬼，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3] 

小夜子是個薄命的女子，她的生身母親很早就去世，因而她生下後不久就被送到人家去寄養，長到足夠大時才被接了回來。父親在世時，她還比較得寵，一直在一所教會學校唸書，可是父親一死，她的命運就每況愈下，先是中途輟學，繼而在哲也與時子結婚後不久，就遠嫁他鄉。更不幸的是，結婚不久，丈夫就撇下她離開人世，她只能再次回到孃家。時子母女本來就嫌棄她，這一來，更把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把她趕出家門而後快，只有姐夫哲也對她表示同情。但是，哲也越是庇護她，時子母女就越是折磨她。特別是時子常常毫無根據地懷疑和嫉妒小夜子。在一次被異母姐姐時子誤會，竟用皮尺抽打時，小夜子實在無法忍受，便含怨出走，打算去千葉工作。當她來到火車站時，一列火車剛剛開走，她只好等待下一趟。這時，她覺得這樣與哲也分手，太過無情，便給哲也打了個電話。哲也聞訊，匆匆趕往車站。這突發的事件使哲也和小夜子靠得更近了，於是，他們在外面租了一間小屋同居了。後來小夜子卻決意要離開哲也，其原因還是因為時子的存在。

小夜子是一個比較新型的女性。雖然在她身上還殘存着一些弱點，但畢竟是個外柔內剛，敢於愛、敢於行動的人。她懂得獨立生活的道理，敢於有自己的信念，而且敢於付諸實際行動。所有這些，都賦予這個人物以嶄新的面貌。 ^{[2]  [3]} 

時子是個虛榮心強的女人，對有錢人家十分羨慕，對書生氣十足的丈夫很不滿意。而哲也的追求與時子迥然不同，因而夫妻關係一直不睦。有幾天時子一直在暗中觀察哲也和小夜子的動靜，當她偶然發現了小夜子給哲也的一個便條時，她便以為證據在手，可以發難了，所以，小夜子一到家，她便大發雷霆。小夜子一再解釋，她仍不饒，最後竟用皮尺抽打了小夜子的臉。 ^[2] 

《面影》表現的是個人愛情上的苦悶，而通過哲也的愛情悲劇則表現了日本近代社會灰暗的養子制度，流露出被束縛於家庭制度鐵鏈下的青年無法追求個人愛情和幸福的深沉嘆息。小野家收哲也為養子完全是一筆投資，禮造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女兒的前途。如果説得刻薄一點，還有一個算盤，那就是認為把錢花在他身上比買公債強。因此，哲也剛一畢業，養母就好象迫不及待似地，對哲也提出了能夠儘快、盡多地去賺錢的希望。”這就是身為養子的哲也在小野家的實際地位。“啊！為人千萬別給人作養子！”哲也這句無可奈何的哀嘆，表現出他對自己身世的自覺和苦惱。妻子時子和養母虛榮浮華，貪圖享樂，追求奢侈的生活，對他無真誠的感情可言，他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被當作了賺錢的工具和牛馬。因此，從本質上來講，哲也與小野家僅僅是近乎僱傭式的那兩千元上學時的費用所結成的金錢關係，至多可以再加上對養父母家情義上的“債務”。但哲也的不幸並不僅在此，而在於他的性格。他生性軟弱，優柔寡斷，用他自己的話來説，是個遇事不能走極端的人。他礙於情感，道義上的責任，也出於善良的心理，本不會拋棄妻子養母，因為他知道：養父死後，這母女倆無依無靠，如果不管她們，母女倆勢必流落街頭。“並不是什麼慈悲，只是他個性懦弱，做不出那種殘忍的事罷了。”由此看來，哲也雖然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牛馬地位，但由於他的性格和情份，還是可能與她們一輩子斯守在一起，平平庸庸生活下去的。

由於小夜子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家庭的平衡。小夜子美麗、温柔、體貼，使哲也在生活中有了光明和温暖的源泉。但小夜子的存在顯然是對時子的威脅，因而時子母女不顧一切地要把她趕走，甚至不惜讓她去給人作妾。哲也由同情、保護，最後發展為戀情，終於要擺脱時子母女與小夜子結合了。這在他個人來説，似乎並無多少亂倫或犯罪意識，如果他能剛強一點，也許會開拓出一條新的生活道路。但他終究太軟弱，太不中用了。失去小夜子後，哲也完全喪失了生活的熱情，自暴自棄，成了無用的廢人。因此，哲也是一個性格過於懦弱，意志不堅的人的形象。他的悲劇一方面在於社會及家族制度的壓力，同時也由於他自已的軟弱性格。

同作者自己的另一部小説《浮雲》相比，《面影》更突出的是愛情和家庭問題，缺乏《浮雲》所具有的那種廣闊的社會意義。《浮雲》中的文三是在社會的壓迫下失去了愛情，而哲也失去愛情則更在於自己的性格。小夜子的形象則更不同於《浮雲》中的阿勢，阿勢輕浮、虛榮，而小夜子則深沉、真摯、性格剛強。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性格軟弱的人物。但通過文三反映的是時代和社會的苦悶，而哲也表現的並非個人自我覺醒後的悲哀，而是自我軟弱帶來的苦惱和不幸。《浮雲》是諷刺的、嘲弄的、批判的；而《面影》則是呻吟的、感傷的，甚至是頹廢的。如果説兩者都是現實主義的話，那麼前者更富於社會性，後者更富於風俗性。 ^[1] 

在創作手法上，作者受當時日本文壇的自然主義影響，比較注意人物心裏及自然慾望的變化，表現情感上的苦悶。同時也比較注意人物性格的塑造和表現，並且表現出這種性格產生及變化的社會環境。哲也身為養子，花了人家的錢，加上人又心地善良，在冷酷無情的社會中又是一個失意者，諸種因素相結合，自然使他養成了優柔寡斷，缺乏行動力的性格。此外，不同於自然主義文學的呆板描寫，作者的文筆生動、流暢，始終具有一種思辯的特點，讀來饒有興味。 ^[1] 

《面影》最初連載於明治三十九年（1906）十月到十二月《朝日新聞》上。單行本於1907年8月由春陽堂出版發行。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二葉亭四迷小説集》內收有《面影》，譯者鞏長金、石堅白。 ^[1] 

二葉亭四迷（1864—1909），日本小説家、翻譯家。原名長谷川辰之助。二葉亭四迷為筆名。幼時受漢學教育，後入東京外國語學校俄文科，通過19世紀俄國作家的作品接觸俄國革命民主主義思想。1886年發表文學評論《小説總論》，主張小説應是直接表現和宣傳真理的手段，首先倡導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後發表長篇小説《浮雲》（1887）、《面影》（1906）、《平凡》（1907）。以現實主義手法塑造了對現實不滿，遭到社會惡勢力的排擠和打擊的知識分子形象；對明治社會作了廣泛的批判。還翻譯有俄國文學作品，並寫有日記、回憶錄和雜文等。被認為是日本近代文學的先驅者。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