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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娥

(《聊齋志異》篇目)

鎖定
《青娥》是清代小説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説集《聊齋志異》中的篇目。
作品名稱
青娥
作    者
蒲松齡
創作年代
清代
作品出處
《聊齋志異》
文學體裁
小説

青娥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瞭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3] 

青娥原文

霍恆,字匡九,晉人也。父官縣尉[1],早卒。遺生最幼,聰惠絕人。十一歲,以神童入泮[2]。而母過於愛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同裏有武評事者[3],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異常倫。幼時竊讀父書,慕何仙姑之為人[4]。父既隱,立志不嫁。母無奈之。一日,生於門外瞥見之。童子雖無知,只覺愛之極,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5]。母知其不可,故難之。生鬱郁不自得。母恐拂兒意,遂託往來者致意武,果不諧。生行思坐籌,無以為計。
會有一道士在門,手握小鑱[6],長裁尺許。生借閲一過,問:“將何用?”答雲:“此劚藥之具[7];物雖微,堅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牆上石,應手落如腐。生大異之,把玩不擇於手。道士笑曰:“公子愛之,即以奉贈。”生大喜,酬之以錢,不受而去。持歸,歷試磚石,略無隔閡。頓念穴牆則美人可見[8],而不知其非法也。
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兩重垣,始達中庭[9]。見小廂中[10],尚有燈火,伏窺之,則青娥卸晚裝矣。少頃,燭滅,寂無聲。穿墉入[11],女已熟眠。輕解雙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驚覺,必遭呵逐,遂潛伏繡被之側,略聞香息,心願竊慰。而半夜經營,疲殆頗甚,少一合眸,不覺睡去。女醒,聞鼻氣休休;開目,見穴隙亮入。大駭,暗搖婢醒,拔關輕出[12],敲窗喚家人婦,共爇火操杖以往。則見一總角書生[13],酣眠繡榻;細審,識為霍生。推之始覺[14],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懼,但靦然不作一語。眾指為賊,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賊,實以愛娘子故,願以近芳澤耳[15]。”眾又疑穴數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鑱以言異。共試之,駭絕,訝為神授。將共告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為可。眾窺知女意,因曰:“此子聲名門第,殊不辱玷。不如縱之使去,俾復求媒焉。詰旦,假盜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眾乃促生行。生索鑱。共笑曰:“騃兒童!猶不忘兇器耶?”生覷枕邊,有鳳釵一股,陰納袖中。已為婢子所窺,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頸曰:“莫道他騃若小,意念乖絕也[16]。”乃曳之,仍自竇中出。
既歸,不敢實告母,但囑母復媒致之。母不忍顯拒,惟遍託媒氏,急為別覓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陰使腹心者風示媪。媪説,託媒往。會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勝恚憤。媒至,益觸其怒,以杖畫地[17],罵生並及其母。媒懼竄歸,具述其狀。生母亦怒曰:“不肖兒所為,我都夢夢[18]。何遂以無禮相加!當交股時,何不將蕩兒淫女一併殺卻?”由是見其親屬,輒便披訴[19]。女聞,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陰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20],其詞悲切。母感之,乃不復言;而論親之媒,亦遂輟矣。
會秦中歐公宰是邑[21],見生文,深器之[22],時召入內署,極意優寵。一日,問生:“婚乎?”答言:“未。”細詰之,對曰:“夙與故武評事女小有盟約;後以微嫌[23],遂致中寢。”問:“猶願之否[24]?”生覥然不言。公笑曰:“我當為子成之。”即委縣尉、教諭[25],納幣於武[26]。夫人喜,婚乃定。逾歲,娶歸。女入門,乃以鑱擲地曰:“此寇盜物,可將去!”生笑曰:“勿忘媒妁。”珍佩之,恆不去身。
女為人温良寡默[27],一日三朝其母;餘惟閉門寂坐,不甚留心家務。母或以吊皮他住,則事事經紀,罔不井井。年餘,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28],似亦不甚顧惜。又四五年,忽謂生曰:“歡愛之緣,於茲八載。今離長會短,可將奈何!”生驚問之,即已默默,盛妝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詰之,則仰眠榻上而氣絕矣。母子痛悼,購良材而葬之。
母已衰邁,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29],遂憊不起。逆害飲食[30],但思魚羹,而近地則無,百里外始可購致。時廝騎皆被差遣;生性純孝,急不可待,懷資獨往,晝夜無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兩足跛踦[31],步不能咫。後一叟至,問曰:“足得毋泡乎[32]?”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紙裹藥末,燻生兩足訖。試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矯健。感極申謝。叟問:“何事汲汲[33]?”答以母病,因歷道所由。叟問:“何不另娶?”答雲:“未得佳者。”叟遙指山村曰:“此處有一佳人,倘能從我去,僕當為君作伐。”生辭以母病待魚,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約以異日入村,但問老王,乃別而去。生歸,烹魚獻母。母略進,數日尋廖。乃命僕馬往尋叟。
至舊處,迷村所在。周章逾時[34],夕暾漸墜[35];山谷甚雜,又不可以極望。乃與僕上山頭,以瞻裏落;而山徑崎嶇,苦不可復騎,跋履而上,昧色籠煙矣[36]。蹀躞四望,更無村落。方將下山,而歸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燒。荒竄間,冥墮絕壁[37]。幸數尺下有一線荒台,墜卧其上,闊僅容身,下視黑不見底。懼極,不敢少動。又幸崖邊皆生小樹,約體如欄。移時,見足傍有小洞口;心竊喜,以揹着石,螬行而入[38]。意稍穩,冀天明可以呼救。少頃,深處有光如星點。漸近之,約三四里許,忽睹廊舍,並無釭燭[39],而光明若晝。一麗人自房中出,視之,則青娥也。見生,驚曰:“郎何能來?”生不暇陳,抱祛嗚惻[40]。女勸止之。問母及兒,生悉述苦況,女亦慘然。生曰:“卿死年餘,此得無冥間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時非死,所瘞,一竹杖耳。郎今來,仙緣有分也。”因導令朝父,則一修髯丈夫[41],坐堂上;生趨拜。女白:“霍郎來。”翁驚起,握手略道平紊[42]。曰:“婿來大好,分當留此。”生辭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遲三數日,即亦何傷。”乃餌以餚酒,即令婢設榻於西堂,施錦裀焉。生既退,約女同榻寢。女卻之曰:“此何處,可容狎褻?”生捉臂不捨。窗外婢子笑聲嗤然,女益慚。方爭拒間,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負氣,愧不能忍,作色曰:“兒女之情,人所不免,長者何當伺我?無難即去,但令女須便將去。”翁無辭,招女隨之,啓後户送之;賺生離門,父子闔扉去。回首峭壁峯巖,無少隙縫,隻影煢煢[43],罔所歸適。視天上斜月高揭[44],星斗已稀。悵悵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號,迄無應者[45]。憤極,腰中出鑱,鑿石攻進,且攻且罵。瞬息洞入三四尺許,隱隱聞人語曰:“孽障哉[46]!”生奮力鑿益急。忽洞底豁開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複合。女怨曰:“既愛我為婦,豈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處老道士,授汝兇器,將人纏混欲死?”生得女,意願已慰,不復置辨;但憂路險難歸。女折兩枝,各跨其一,即比為馬,行且駛,俄頃至家。時失生已七日矣。
初,生之與僕相失也,覓之不得,歸而告母。母遣人窮搜山谷[47],並無蹤緒。正憂惶無所[48],聞子自歸,歡喜承迎。舉首見婦,幾駭絕。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跡詭異,慮駭物聽,求即播遷。母從之。異郡有別業,刻期徙往,人莫之知。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適同邑李氏。後母壽終。女謂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菢八卵[49],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櫬歸窆。兒已成立,宜即留守廬墓[50],無庸復來。”生從其言,葬後自返。月餘,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問之老奴,則雲:“赴葬未還。”心知其異,浩嘆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於場屋,四旬不售。後以拔貢入北闈[51],遇同號生[52],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愛之。視其卷,注順天廩生霍仲仙[53]。瞪目大駭,因自道姓名。仲仙亦異之,便問鄉貫,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時,父囑文場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與款接,今果然矣。顧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詰高、曾並嚴、慈姓諱[54],已而驚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齒之不類。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歲乎?”因述往跡,仲仙始信。場後不暇休息,命駕同歸。才到門,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兩人大驚。仲仙入而詢諸婦,婦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謂:‘汝夫婦少不更事[55]。明日大哥來,吾無慮矣。’早旦入室,則闃無人矣[56]。”兄弟聞之,頓足悲哀。仲仙猶欲追覓;孟仙以為無益,乃止。是科仲領鄉薦[57]。以晉中祖墓所在,從兄而歸。猶冀父母尚在人間,隨在探訪,而終無蹤跡矣。
異史氏曰:“鑽穴眠榻,其意則痴;鑿壁罵翁,其行則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長生報其孝耳。然既混跡人間,狎生子女,則居而終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屢棄其子,抑獨何哉?異已!” [1]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青娥註釋

[1]縣尉:掌管一縣刑獄緝捕的官員。明代廢縣尉,以典史掌縣尉事,後世因稱典史為縣尉。
[2]以神童入泮:此指幼年考中秀才。神童,智力過人的兒童。唐宋時科舉考試特設有童子科,應試者稱“應神童試”。唐制十歲以下,宋制十五歲以下,可應試。明代童生試,則不論年齡大小。霍桓十一歲入泮,故稱之為”神童”。
[3]評事:官名,掌管評審刑獄。漢置廷尉平,隋以後稱評事。明清分設左右評事,均隸大理寺。
[4]何仙姑:道教八仙之一。相傳為唐廣東增城女子,住雲母溪,十四、五歲時食雲母粉而成仙。另一説,為呂洞賓所超度的趙仙姑。趙,名何,或以手持荷花諧音為何姓。
[5]委禽致送聘女的禮物,此指通媒求婚。禽,指雁,古代訂婚納采用雁。
[6]鑱:裝有長柄、用以掘土採藥的鐵鏟:也叫“長鑱”。
[7]劚(zhú燭):鋤;掘。
[8]穴牆:在牆上掘洞。穴,挖洞。美人: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闕“人”。
[9]中庭:正院。
[10]廂:廂房;正房兩側的房屋。
[11]墉(yōng):牆壁。
[12]暗搖婢醒,拔關輕出: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及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暗中拔閨輕出”。
[13]總角:古代男女未成年前,束髮為兩結,形如角,故稱總角。
[14]推(ruì鋭):揣動。
[15]芳澤:化妝用的香脂,借指美女的容顏。
[16]若小:這小孩。小,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和二十四卷抄本補。乖絕:極為機靈。
[17]以杖畫地,以手杖指畫或叩擊地面:表示憤怒。
[18]夢夢:猶“懵懵”,昏昧不明,指一無所知。
[19]披訴:公開宣揚。披,披露。
[20]矢之以不他:誓不他嫁。語出《詩·鄘風·柏舟》:“之死失靡它。”矢,通“誓”。
[21]秦中;古地區名。指令陝西中部平原地區,因春秋戰國時屬秦國而得名。
[22]器:器重。
[23]嫌:嫌隙;怨恨。
[24]猶:據山東省博物館抄及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有”。
[25]教諭:官名。明清以教諭為各縣教職,負責縣學的管理及課業。
[26]納幣:古代婚禮“六禮”之一,猶後世之訂婚。納幣,又稱“納徵”。《儀禮·士昏禮》:“納徵,玄纁束帛儷皮。”注:“徵,成也,使者納幣,以成昏禮。”
[27]温良寡默:温厚善良,沉默寡言。
[28]乳保:乳孃、保姆。上文“年餘”,別本作“二年餘”。
[29]遘病:遭病,成疾。
[30]逆害飲良:不思飲食。
[31]跛踦(bǒjī):腳有毛病,走路歪瘸。
[32]泡:磨傷起泡。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胞”。
[33]汲汲:心情急切。
[34]周章:彷徨。此據青柯亭刻本,原作“周張”。
[35]夕暾(tún吞):猶言“夕陽”。暾,本指初升的太陽,此指陽光。劉向《九嘆·遠遊》:“日暾墩其西舍兮,陽焱焱而復顧。”
[36]昧色籠煙:暮色蒼茫。籠煙,煙霧籠罩。
[37]冥墮絕壁:昏暗中從絕壁上掉下來。
[38]螬:蠐螬,行動時曲背蠕動。
[39]釭燭:燈火。
[40]抱祛(qū屈):捧握其手。祛,袖口。
[41]修髯:長髯。修,長。髯,兩領上的鬍鬚。
[42]道平素:談説家常。平素,指往日的事情,陶潛《詠二疏》:“促席延故老,揮觴道平素。”下文“長者”二句,別本作“長者何當窺伺?我無難即去。”
[43]煢煢(qióng-qióng瓊瓊);孤獨無依。
[44]揭:懸。
[45]迄: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乞”。後文“且攻且罵”,據博本補。
[46]孽障:同“業障”,佛教語,原意為過去所作的惡事造成了不良的後果。後來成為罵人的諾,意思是禍患。
[47]窮搜: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闕“搜”字。
[48]無所: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所”。
[49]菢(bào抱):鳥伏卵。
[50]守廬墓:服喪期間,在先人墓旁搭蓋草廬,守護墳墓。
[51]以拔貢入北闈:以拔貢的資格,參加在順天舉行的鄉試。拔貢,科舉時代貢入國子監的生員之一種。清初六年一次,由備省學政考選品學兼優的生員,保送入京,作為拔貢。北闈:清代在順天(今北京市)舉行的鄉試,稱“北闈”。
[52]同號生:考場中同一號舍的考生。鄉試的“貢院”,內分若干巷舍,並按《千字文》編號。每一號巷舍有幾十間小房,每個考生佔用一間,在其中考試。
[53]廩生:即“廩膳生員”,資歷最優的秀才。摩生每月可從儒學領到米糧的津貼,稱為食度。
[54]高、曾:高祖,曾祖。嚴、慈,父親,母親。姓諱:姓名。
[55]更事:懂事。
[56]闃(qù趣):寂靜。
[57]領鄉薦:鄉試考中。 [1] 

青娥譯文

霍桓,字匡九,是山西人。父親做過縣尉,很早就死了。霍桓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聰明過人,十一歲時就考中了秀才,被稱為神童。然而霍桓的母親對他過分愛惜,從不讓他邁出家門,所以都十三歲了,還分不清叔伯、甥舅。同村有個姓武的評事,喜好道教,進山訪道一去不返。武評事有個女兒名叫青娥,十四歲了,生得美貌無比。小時候偷看過父親的書,非常羨慕何仙姑的為人。自從父親進山修道後,她立志不嫁,母親也拿她沒有辦法。
一天,霍桓在家門口看見青娥,儘管他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但覺得非常喜歡她,只是表達不出來。回家後就告訴了母親,讓母親託媒人去説親。母親知道青娥立志不嫁,覺得不好辦,霍桓便整日悶悶不樂。母親怕兒子不順心會悶出病來,就託人去武家提親,武家果然不答應。霍桓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這事,終究想不出半點辦法。這天有一個道士在門外,手中握着一把一尺來長的小鐵鏟。霍桓借過來看了看,説:“這東西有什麼用?”道士回答説:“這是挖掘藥材的工具。別看它小,堅硬的石頭也能鏟進去。”霍桓不太相信。道士就用鏟砍牆上的石頭,石頭隨手而落,像砍豆腐一樣,霍桓非常驚訝,拿在手中玩着,愛不釋手。道士説:“公子喜歡,我就把它贈給你吧。”霍桓高興極了,拿錢酬謝他,道士不收錢走了。
霍桓把小鏟拿回家,在磚石上試了幾次,毫不費力就把磚石砍碎了。他頓時想道:如果從牆上挖個洞,不就可以見到武家的美人了?但卻不知道這麼做是非法的。等到夜深人靜,霍桓翻牆出去,一直來到武家的牆外,挖透了兩道牆,才到了正院。看見小廂房中還有燈光,就趴在窗上偷偷往裏看,只見青娥正在卸妝脱衣。不一會兒,燈滅了,寂靜無聲。霍桓穿過牆壁進去,青娥已經睡熟了。他輕輕脱下鞋子,悄悄地爬到牀上。又怕把青娥驚醒了,自己一定會遭到大罵而被趕走,就偷偷地躺在青娥的被子旁邊,略略聞到女子的香氣,便感到心滿意足了。沒想到他挖牆掏洞忙了半夜,已經十分疲乏,才一閤眼就睡着了。青娥醒後,聽到有呼吸聲,睜眼一看,見有亮光從被鑿開的牆洞中透進來,大吃一驚。她急忙起來,輕輕地拉開門栓出門,敲窗叫醒了丫頭、老媽子,一同點了火把,拿着棍棒來到卧房。只見一個未成年的書生,酣睡在牀上。仔細一看認出是霍桓。婢女們把他推醒,霍桓急忙起來,目光灼灼像流星一樣,好像不怎麼害怕,只是羞答答地不説一句話。婢女們都説他是賊,嚇唬他,責罵他,他才哭着説:“我不是賊!實在是因為我太愛小姐,想看看她的美麗容貌。”大家又懷疑一連鑿透了幾道牆,不是一個孩子能辦到的。霍桓拿出小鏟子説出它的奇異用途。大夥一同試了試,既驚訝又害怕,認為是神仙給他的,要去告訴夫人。青娥低頭沉思,好像不願意。婢女們知道了青娥的意思,都説:“這個人的名聲門第,倒也不玷污小姐,不如放他回去,讓他們託媒人來説親。等明天,就告訴夫人説昨夜遭了強盜,怎樣?”青娥沒有説話,婢女們就讓霍桓快走。霍桓要小鏟子,婢女們笑着説:“傻小子!還忘不了兇器!”霍桓看見青娥枕邊有一股鳳釵,就偷偷裝進袖中,可是被婢女看見了,急忙告訴青娥,青娥不説話,也不生氣。一個老媽子拍着霍桓的脖子説:“別説他傻,心眼兒機靈極了!”就拉着他,仍然讓他從牆洞裏鑽了出去。
回家後,霍桓不敢如實告訴母親,只是囑咐母親再託媒人到青娥家去提親。母親不忍心拒絕他,便到處託媒人,急着為兒子另選良姻。青娥知道後,心裏又急又慌,暗暗讓心腹人給霍母透露風聲。霍母非常高興,託媒人去武家説親。恰巧有個小婢女泄漏了那天晚上的事,武夫人感到很恥辱,非常氣憤。媒人一來,更觸發了她的怒氣,氣得她用手杖戳着地,太罵霍桓和他母親。媒人害怕,逃竄了回去,把詳情告訴了霍母。霍桓的母親也很生氣,説:“不成器的兒子做的這些事,到現在我還被矇在鼓裏,怎麼能這樣無禮對待我?當他們在一起睡覺時,為什麼不將蕩兒淫女一塊殺了!”從此霍母見了武家的親屬,便宣揚這事。青娥聽説後,羞愧得要死。武夫人也很後悔,但卻沒法禁止霍母不讓她説。青娥暗自讓人去婉轉地告訴霍母,發誓説自己非霍桓不嫁。青娥盼話那樣悲切,霍母很感動,就不再説那件事了。但是兩家的親事也不再提了。
當時秦中的歐公在這個縣當縣令,見霍桓的文章好,非常器重他。時常把他召進縣署,極力優寵。一天,縣令問霍桓:“結婚了嗎?”霍桓回答説:“沒有。”縣令細問原因,霍恆説:“從前我和已故武評事的女兒有過婚約。後來因為兩家有隔閡,就終止了。”縣令問:“你還願意同她成親嗎?”霍桓不好意思,沒説話。縣令笑着説:“我一定為你辦成這事。”就委託縣尉、教諭,去給武家送聘禮。武夫人很歡喜,婚事就這樣定了。過了年,把媳婦娶進門。青娥一進家門,就把小鏟子扔在地上説:“這賊寇用的東西,快拿回去吧!”霍桓笑着説:“不能忘了媒人。”珍重地佩戴着它,從不離身。
青娥為人温厚善良,沉默寡言。一天三次拜見婆母,其餘時間只是關門靜坐在書房裏,不太留心家務事。婆母有時因紅白公事出門到別的地方去,她便事事都過問,處理得井井有條。過了一年多,生了個兒子,取名孟仙。青娥把孩子委託給乳媽照料,好像不大關心似的。又過了四五年,青娥忽然對霍桓説:“我們的美滿姻緣到現在已經八年,如今就要長久分離了。有什麼辦法呢!”霍桓驚訝地問她怎麼回事,青娥默默地一句話不説。妝扮好了拜見了婆母,接着轉身回到屋裏。霍桓同母親追到房中問她,她已躺在牀上嚥了氣。母子二人十分悲痛,購置了上好的棺材安葬了她。
霍母已經年老力衰,常常抱着孫子思念兒媳。從此得病,卧牀不起。不想吃飯,只想吃魚羹。但是附近沒有魚,只有到百里之外才買得到。這時家中的小廝和馬匹都被差遣出去了,霍桓十分孝順,急不可待,便帶着錢自己去買魚了。白天黑夜不停地趕路,返回時走到山中,太陽已經落山了。霍桓兩腳磨起了泡,一瘸一拐地走着,十分艱難。這時後面一個老頭趕上來,向他,“腳是不是起泡了?”霍桓連連答應。老頭便拉他坐到路旁,敲石取火,用紙包着藥末,給霍桓燻腳。燻完,讓他試着走一走,腳不但不疼了,步履反而更加矯健。霍桓非常感激:向老頭道謝。老頭阿:“什麼事這樣急?”霍桓回答母親有病,又説了母親生病的緣由。老頭問:“為什麼不再另娶呢?”霍桓回答説:“沒找到合適的。”老頭指着遠處一個山村説:“那地方有一個很好的姑娘。你如能跟我去,我願意給你做媒。”霍桓推辭説母親有病,急等魚吃,沒有空閒去。老頭便拱手告辭,約他改天再去,進村只要問王老頭就行,接着就走了。霍桓回家後,把魚烹好端給母親吃。母親多少能吃點東西,幾天後病就好了。霍桓這才叫僕人備馬一起到山村去找那老頭。
霍桓來到和老頭相遇的地方,卻找不到那個村子。他來回彷徨了多時,夕陽漸漸落山了。山谷重重疊疊,看又看不遠,就與僕人爬上山頭,四下一望,卻看不見一個村子。無可奈何,只得往山下走,但回去的路又找不到了。霍桓心中急躁得如同着了火。正在東奔西跑時,昏暗中一腳踏空,從絕壁上掉了下去。幸虧數尺下有一條細長的平台,霍桓正好掉在上面。平台窄得剛剛能容下他的身子,往下黑得看不見底。他害怕極了,一動也不敢動。又幸虧崖邊上長滿了小樹,像欄杆一樣圍護着他。他慢慢移動了一下身子,看見腳旁有個小洞口,心中暗暗高興,就背貼着石頭,慢慢蠕動着滾進洞中,心中才稍平穩了些,希望等到天亮時叫人搭救。不多時,看見山洞深處有星星大的亮點,霍桓慢慢走近,走了約三四里路,忽然看見有房屋。雖沒有燈火,但卻像白天一樣光明。一個美麗的女子從屋裏出來,霍桓仔細一看,原來是青娥!青娥看見霍桓,驚奇地問:“你是怎麼來的?”霍桓顧不上説話,抓着她的手嗚嗚地哭了起來。青娥勸住他,問起婆母和兒子。霍桓就把家中的苦處述説一遍,青娥也慘然淚下。霍桓説:“你死了一年多了,這是不是陰間啊?”青娥説:“不是,這裏是仙府。我並沒有死,所埋葬的,不過是一根竹杖。你今天來這裏,也算是有仙緣。”就領他去拜見父親。只見一個留着長鬍子的老頭,坐在堂上。霍桓上前拜見,青娥説:“霍郎來了!”老頭吃驚地站起來,握着霍桓的手簡單説了幾句話,就説:“女婿來了,太好了。應當留在這裏。”霍桓推辭説母親盼他回去,不能久留。老頭説:“我也知道。但遲三四天回去,不會有什麼關係吧。”就讓人擺酒菜招待他,又叫婢女在西堂上放了牀,鋪了錦繡被褥。霍桓吃完飯,約青娥同牀睡覺。青娥説:“這是什麼地方,能容許狎褻!”霍桓捉住她的胳膊不放。窗外傳來婢女的嗤笑聲,青娥更加羞慚。正在爭執時,老頭進來,叱責説:“俗骨玷污了我的洞府!馬上走!”霍桓一向高傲,如今羞愧得無法忍受,變了臉色説:“兒女之情,人所不免!你作為長輩怎麼能監視我們?想叫我走並不難,但你女兒必須跟我去!”老頭理屈詞窮,叫女兒跟他走,打開後門送他。騙霍桓剛離開門,父女倆把門關死回去了。霍桓回頭一看,只見峭壁①巖,一點縫隙也沒有。自己孤單一人,不知往什麼地方去好。看天上斜月高懸,星斗稀疏,他惆悵了很久,由悲傷變為怨恨,對着石壁號叫,始終沒有應聲的。霍桓氣憤至極,從腰中拿出小鏟,奮力挖鑿石壁,邊挖邊罵,瞬息間已鑿進三四尺。隱隱聽見石壁裏有人説活:“孽障啊!”霍桓鑿
得更急。忽然洞底兩扇門豁然打開,推青娥出來,説:“走吧!走吧!”石壁又複合上了。青娥埋怨説:“既然愛我做你的媳婦,哪有這樣對待丈人的?是哪裏的老道士,給你這件兇器,把人纏得要死!”霍桓得到青娥,心願已經滿足,不再説什麼,只是擔憂道路艱險難以回家。青娥折了兩根樹枝,兩人各自跨上一根,樹枝隨即化作馬匹。一路奔馳,不一會兒就來到家,這時霍桓已經失蹤七天了。
起初,霍桓同僕人失散後,僕人找不到他,就回家告訴了霍母。霍母派人搜遍山谷,也沒有蹤影。正憂慮恐慌的時候,聽説兒子回來,歡喜地出來迎接,抬頭看見兒媳,幾乎把她嚇死。霍桓簡單述説了經過,霍母更加喜歡。青娥因為自己形跡奇異,擔心別人知道了會議論,便請求母親搬家。霍母聽從了她的意見。霍家在外郡有房產,就選了吉日搬遷過去,人們都不知道。霍桓與青娥又一塊生活了十八年,生了一個女兒,嫁給了本縣一個姓李的。後來霍母老死了,青娥對霍桓説:“我家的茅草地裏,曾經有一隻野雞在那兒抱了八隻蛋,那裏可以埋葬母親。你們父子倆一同扶棺材回去安葬母親。兒子已經成家立業,可以留在那裏守護墳墓,不用再回來。”霍桓聽從了她的話,埋葬母親後自己返回來。過了一月多,孟仙來探望父母,可是父母已經杳無蹤影。問他們的僕人,卻説;“去給老夫人送葬還沒回來。”孟仙心中明瞭白,只有感嘆而已。
孟仙文才出眾,名聲很大,但是考場上總是失利,四十歲了還沒有考中。後來他以拔貢的身份到京城參加考試,在考場上遇見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少年,神采俊逸。孟仙很喜歡他,看他的卷子上,寫着順天廩生霍仲仙,孟仙不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訴那少年,仲仙也感到奇怪,就問孟仙的家鄉是哪裏,孟仙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仲仙高興地説:“小弟赴京時,父親囑咐説,在文場中如遇到山西一個姓霍的,是我們的同族,要與他好好相處,如今果然如此。可是我們的名字怎麼這樣相近啊!”孟仙問了仲仙的高祖、曾祖及父母的姓名後,驚訝地説:“這是我的父親啊!”仲仙懷疑年齡對不上,孟仙説:“我的父母都是仙人,怎麼能以相貌看他們的年齡呢。”就把過去的事情都告訴他,仲仙才相信了。
考試完畢,二人顧不上休息,就叫僕人駕車,兄弟倆一同回了家。剛進家門,家人就迎出來説:昨天夜裏,老太爺和老夫人突然不見了,兄弟倆大吃一驚。仲仙進屋去問媳婦,媳婦説:“昨天晚上還在一塊飲酒,母親説‘你們夫婦年輕不懂事,明天大哥來了,我就沒有牽掛了。’今天早晨進屋一看,已經寂靜無人了。”兄弟倆聽了,傷心得跺腳。仲仙還想追出去尋找。孟仙認為沒用,才沒去。這次考試仲仙中了舉人。因為祖墳在山西,就跟隨哥哥一塊回老家去了。他還希望父母仍在人世,走到哪裏都要打聽,但始終沒有音訊。
異史氏説:“説起霍桓來,鑽進牆洞,睡在閨房,他的性情也夠傻的了;鑿壞人家牆壁,還罵人家老人,他的行為也真是狂妄得很了;仙人之所以要撮合成他的婚事,只想讓他長命百歲去盡孝心罷了。不過,既然已經生活到了人世之間,在男女纏綿之際生兒育女,最後居然得以完美的結局,又有什麼不應當的呢?只是在三十多年中,多次遺棄他的兒子,這又是為什麼呢?真是奇怪呀!”
①:左邊“山”字旁,右邊“免”字下面兩點。 [2] 

青娥評價

在蒲松齡筆下眾多浪漫的愛情篇章中,《青娥》是個獨特的存在。因為在以寫花妖狐媚的愛情故事而著稱的《聊齋志異》中,《青娥》一篇寫的卻是兩個俗世男女一見鍾情,歷盡曲折而終成眷屬的故事。
故事的男主人公霍桓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因為少孤,加之聰慧過人,倍受母親寵愛,很少出門,十三歲仍不辨叔伯甥舅,偶爾看到美貌的青娥姑娘,“童子雖無知,只覺愛之極。”可是青娥一心學父慕仙,誓不嫁人。霍生對青娥的一見鍾情,從一開始就陷入了困境,“行思坐籌,無以為計”。偶爾有個道士自門前過,手中拿着一把小鏟,説是能砍磚石如腐土,霍生愛不釋手,道士索性以鏟相贈。誰知這段看似閒筆的贈鏟,卻引發了一大段曲曲折折的故事,正所謂“勺水興波”。以具體的、細小的、帶有一定偶然性的生活事件為導火索,輾轉生髮,繁衍鋪排,引發出波浪相接、濤峯觸天的故事情節,是古代小説常用的生髮情節的方法。蒲松齡筆下的情節高潮,很多都發端於“勺水”。如《促織》一文借一隻小小的蟋蟀,演繹出成名一家百轉而千回的悲歡故事,成為聊齋中的名篇佳作。而《青娥》中的道士贈鏟,同樣是借勺水生洪波,從此設下伏筆,令一個小鏟生髮出許多曲折離奇的故事。
霍生好奇地拿着小鏟到處試,只見手到之處磚石紛紛“應手落如腐”。忽然想到,如果用它鑿開武家的牆,不是可以見到日思夜想的青娥姑娘了嗎?等到夜深人靜,他鑿開兩重牆來到武家,俟青娥睡熟,便“輕解雙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驚覺,必遭呵逐,遂潛伏繡榻之側,略聞香氣,心願竊慰。而半夜經營,疲殆頗甚,少一合眸,不覺睡去”。看到此處,讀者不禁啞然失笑。原以為他上人家姑娘的秀榻,會有什麼輕薄之舉,誰知他卻酣然入夢。僅此一筆,一個天真可愛的少年形象就躍然紙上,頓時令人心胸滌盪,耳目一新。作者在此採用限知視覺,從霍生的眼中,向我們展示了他如何等到夜深入靜,翻牆穿户,歷盡辛苦,來到青娥房中的情景,讓讀者如臨其境。
霍生童心無邪,看到喜歡的姑娘,就已經心滿意足,絲毫不知深夜人人香閨,上人繡榻有什麼不妥,竟然趴在青娥身邊酣然睡去。這樣的情景令讀者忍俊不禁,同時也忍不住為他着急。作者卻並不着急,從容運筆,變幻視角,轉從青娥的角度寫起。青娥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值得霍生如此行為呢?作者只在前文提過一句,説她“年十四,美異常倫”,給讀者留下的是一個模糊的印象。人物的性格只有在事件衝突之中,才能充分凸現出來,蒲松齡深明此理。“女醒,聞鼻氣休休;開目,見穴隙亮人;大駭,暗搖婢醒,拔關輕出,敲窗喚家人婦,共爇火操杖以往”,青娥不是神女,未能末卜先知,深夜夢醒,發現身邊有人,必定吃驚不小。這裏,作者借青娥之眼,僅用“女醒”、“開目”、“大駭”幾個動詞,寥寥幾筆,就將當時的緊張場面渲染得淋漓盡致。特別是一連串貼切傳神的動詞,“醒”“聞”“開”“見”“暗搖”“輕出”“敲窗”“喚”,將一個臨危不亂、沉着機智的少女形象立刻描繪得神采飛揚。而霍生的天真稚氣,渾然不覺,正和青娥的機智慧絕相映成趣。青娥已經攜家人僕婦,打着火把,手持棍棒,來到牀前,霍生還酣眠未醒。蒲松齡偏在此緊急處使用緩筆,細細展開,不僅令讀者緊張到極點,同時也使人物在衝突中的行為舉止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青娥、霍生的形象於此躍然紙上,活靈活現。這樣寫人,比起一般小説中單純的着眼於情節自身的驚險,顯然高出一籌。
不知不覺中,作者又變幻了視角,這時候讀者面前的景象不是青娥眼中的,也不是霍生眼中的,而是眾僕婦婢女們眼中的。“則見一總角書生,酣眠繡榻,細審,識為霍生。推之始覺,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懼,但靦然不作一語。”燈光之下,一個稚氣未脱的少年書生,睡得正香,全然不知身處危局,等到眾人推他,這才猛地爬起來,意識到身在何處,睜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不知所措。大概他半夜忙碌,只想着怎麼見到青娥,卻沒想過被抓的後果吧。不過正因為沒想過,也並不覺害怕,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絲毫不知世事艱險。但他畢竟是個小孩子,眾人恐嚇之下,就哭着説了實話,“我非賊,實以愛娘子故,願以近芳澤耳。”此語稚氣十足,聽者不禁會心一笑,也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裏直接從眾僕婦之眼寫霍生,卻不曾提青娥的反映。直到眾人要將這事告訴夫人,才寫“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為可”。只此一筆,青娥的心態就躍然紙上了。眾人猜度她的意思,説霍生門第不低,不如放他回去遣媒前來。青娥的反映怎樣呢?作者只寫了三個字:“女不答”。和方才一醒之下的機智果斷相比,在眾人面前的青娥顯得沉靜寡言,含而不露。作者用以表現她的文字,簡直是惜墨如金。可是越是如此,青娥作為深閨女子,聰慧機智、不聲不響的保護情郎的行為才越顯得合情合理。如果説剛開始她發覺牀上有人時感到的只是“大駭”的話,那麼眼前這個少年的痴情和勇敢分明令她心動了。相比霍生的一團稚氣,她要成熟冷靜得多,也深知此事的嚴重後果。如何在眾人面前不失身份,又能表達自己的意圖,實在是一件不易的事情。而作者正是通過“俯首沉思”“不答”“不言亦不怒”這幾個看似簡單的詞語,來刻畫她微妙複雜的心理活動的。雖惜墨如金,卻繪心如畫。青娥的含蓄又反襯出霍生的一派率真坦然,作者正是藉此又為霍生的形象補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原來他不但有鑽穴眠榻的痴情,還別有臨危不懼的勇敢和從容。
在描寫霍生鑿穴眠榻的整個過程中,作者的視角屢次轉換,先從霍生的角度寫怎麼穿牆人室,再從青娥的角度寫如何發現他,最後落腳到從眾人的眼中去描寫霍生被叫醒後的反映。霍生被發現,並不寫他怎麼想,青娥怎麼想,而是借眾人的幾句戲言體現他的性格。而霍生和青娥這兩個凡夫俗子的愛情傳奇以這樣的方式拉開序幕,和《聊齋志異》中那些花妖狐媚們接吻擁抱、肌膚相親的愛情故事相比,這樣纖塵不染的至純真情,顯然與眾不同,卻又合情合理。聊齋先生的寫情之筆,真可謂高妙不俗。
霍生經過一夜辛苦的歷險,終於獲得美人的芳心,似乎只要再次遣媒前往,美滿姻緣就在眼前了。可是作者偏又在此生出無數波瀾。先是他的母親害怕再次碰壁,不願再上武家提親。急中生智的青娥悄悄遣心腹丫鬟“風示媪”。霍母一聽之下自然欣喜,趕緊遣媒前往。誰知媒人興沖沖來到武家,卻被罵將出來。原來是一個好事的小婢將前事泄漏,武夫人正氣得“以杖畫地,罵生並及其母”呢。媒人逃回霍家“具敍其狀”,霍母受辱,怒從心起,逢人就説此事。青娥成了人們眼中的淫女,“愧欲死”。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不但出乎青娥的意料,也出乎讀者的意料。武夫人很後悔,可是對女兒的處境也毫無辦法。還是青娥自己悄悄派人致信霍母,終於打動霍母,“不再復言”。可是兩家論親之事,也就此擱淺。在這段曲曲折折卻終未成功論婚的過程中,青娥的機智多媒,卻得到了有力的刻畫。比之武夫人和霍母的衝動易怒,青娥對事情的冷靜處理顯然技高一籌。可是遺憾的是婚姻的自主權不在她自己手裏,哪怕霍生有穿牆之技,哪怕青娥再善於應對,也沒有辦法打破他們婚姻的僵局。故事發展到這裏,這個以一見鍾情開端的浪漫愛情故事再次陷人了絕境。可是,蒲松齡偏有生花妙筆,令其絕處逢生。原來霍生深得邑宰器重。一日,邑宰問及他的婚事,竟主動替他主婚,將青娥娶歸家中。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文章的前半部分,作者僅用數百字的篇幅,就將他們成婚的經過寫得跌宕起伏,扣人心絃。這便是蒲松齡層層追險,節節生奇,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情節藝術。層層追險的目的不僅是使情節本身波瀾迭起,具有傳奇性,便於充分體現人物性格的典型特徵;更重要的是情節由險到夷的巨大落差,使讀者的審美感受由“驚極”發展到。“快極”,獲得充分的審美感受。這樣的手法本是三國、水滸等章回小説慣用的技巧,蒲松齡卻將其用在短篇文言小説的方寸之地中,令青娥和霍生的愛情屢次進入死地,但“處處為驚魂駭魄之文”,卻“筆筆作流風回雲之勢”,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這種在很短的篇幅之內騰挪跌宕的功夫,不僅體現在青娥和霍生的故事中,也體現在《西湖主》《王桂庵》《促織》等篇章之中。
險象叢生的故事固然能使讀者目不遑瞬,心情激越,但是長時間的緊張,往往令人難以承受。哈斯寶在《紅樓夢》蒙文縮譯本第十八回的評點中説:“若兩場熱鬧連在一起,便不免吵擾,不能不使人耳噪眼乏,因此中間寫這一段恬靜雅音,特地使讀者有一番心曠神怡。”金聖嘆謂此法,“有寒冰破熱,涼風掃塵之妙”。蒲松齡深得此妙。霍生和青娥成婚的過程曲折而緊張,婚後的生活,作者卻以散文的筆法,寫得閒散、舒緩而且簡略。生子,理家,閉門寂坐。這樣以簡略的語言敍述二人婚後閒適寧靜的生活,不但舒緩了前文情節的緊張,營造出了一種清靜的氛圍,給讀者以疏朗之感。同時,也為迎接下文又一次高潮的到來做了有效的映襯和鋪墊,這樣有張有弛,疏密錯落,始終給讀者以柳暗花明的審美感受。
青娥去世了,似乎故事也該結束了。但是作者筆鋒一轉,又是一番風景。霍生外出訪友,在山中迷失了方向,昏暗之中,一不小心墜下山岩,幾乎失掉性命。歷盡艱險爬進一座山洞,卻遇到了青娥。原來青娥並未去世,而是得道成仙了。夫妻相見,本大喜事,卻因為霍生要求與青娥同寢,被岳父認為有污仙府,一怒之下要趕他出去。霍生毫不示弱,竟針鋒相對地指責岳父道:“兒女之情,人所不免,長者何當伺我?無難即去,但令女須便將去。”這樣坦蕩狂傲的言詞,令岳父無言以對,只好答應送他夫妻離開。可是送到門口,父女卻閹户而去,將霍生一人撇在門外。一夕之間,霍生迷路,墜巖,見妻復又失妻,轉眼之間,歷盡悲歡離合,酸甜苦辣,胸中自是百感交集,在這種情況下,霍生奮起自“腰中出鏟,鑿石功進”,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作者文筆搖曳變幻,不禁令人拍手稱快。這一段文字情節大起大落,有如瀑布飛泉,驚心動魄,有力地烘托出了霍生狂傲、痴情又不失機敏的性格。
霍生很快將岩石鑿開了三四尺,慌得岳父趕緊將青娥送出門來。青娥再次來到了霍生的身邊,埋怨道:“既愛我為婦,豈有待丈人如此者?”僅僅只言片語,卻將她對霍生既愛又恨,又好氣又好笑的複雜心境描摹盡致了。文中,霍生兩次以饅鑿牆,都是為了看到青娥,但是兩次年齡不同,情勢不同,獲得的結果更不相同。這種“犯中求避”的情節處理藝術,不但充分揭示了生活本身的曲折性,作品的情節也顯得豐美有致;而且還起到了對比的作用。作者在兩次鑿牆中,同中見異,將霍生性格的變化巧妙地表現了出來。少年霍生的天真稚氣和成年霍生的狂傲執著都躍然紙上,非但絲毫未覺重複,反而互為補益,相得益彰。所以兩次鑿牆各有各的精彩,都成為全文的高潮所在。這不但顯示了蒲松齡對現實生活的熟悉,對人物性格特點的準確把握,也顯示了他在情節構思上的無限經營。那隻神異的小鏟則是一個道具,將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演繹得跌宕起伏,曲折離奇。而讀者卻是讀到最後,方知此之妙。
青娥重回人間,一家人偕居十八年,送走了老人,夫婦卻杳然失蹤了。故事到這裏似乎結束了。且慢,文中忽然又生波瀾,出現了一個兄弟相遇的離奇故事,等兄弟匆忙回家,夫妻倆人再次杳然仙遊去了。兄弟多方探訪,終無蹤跡。故事至此方才全部結束。
這段故事,作者徐徐道來,悠閒舒緩。如果説前面的情節波瀾起伏,峯浪觸天的話,此時的描寫則如“浪後波紋,雨後霾沐”,餘波漾漾,令人回味無窮。行文一氣之下,連貫條暢,又有舒、緩、疾、徐之變”,令人讀來更覺行雲流水,興味盎然。如此結尾藝術,真正令人歎為觀止。
青娥和霍生最終消逝在白雲仙鄉,杳無音信了,但是他們的形象卻躍然眼前,揮之不去。她們神秘浪漫的愛情故事,仍縈繞在我們心頭,餘韻如縷,嫋嫋不絕。這樣的藝術效果,自然是得益於蒲松齡伸縮抑揚、曲折變幻的情節結構藝術。
參考資料
  • 1.    蒲松齡 著,朱其鎧 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
  • 2.    資料  .新學網[引用日期2014-05-07]
  • 3.    徐波,李惠文,雷家桓等編寫,中外文學名著簡介,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01,第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