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記

《雲南記》是詩人雷平陽詩歌創作的榮譽之作。這些詩產生於詩人盡情遊歷於雲南各地的旅途之上，總是繞不開山水、密林、寺廟、蟲鳴、父親、墓地、疼痛和敬畏等“關鍵詞”，它們像筆尖上活着的魂靈，自然而然來到了紙上，或温暖或冰冷。詩人力圖找到詩歌語言與原生山水文明之間契合的交流渠道，自建一片紙上的曠野。詩人坦言：“雲南是一個神奇的所在，有如此眾多的少數民族神靈，有令人驚歎的數不勝數的古代史詩，有狀若天堂的山水世界，我什麼也不多想了，只想以其作為自己的精神給養地，血管連通大江，頭顱靠着雪山，靈魂遊蕩於雨林，把本身已充滿了虛構與想象的現實元素，通過自己的擇選，有節制有標準地書寫下來，讓其作為自己的精神檔案。”該書正是一本以詩寫就的精神檔案之書。 ^[4] 

雷平陽雙腳深深紮在雲南的大地上，他的寫作富有良知而清醒，充滿悲憫情懷，他對土地和人的命運的沉重經驗的書寫，是有穿透力的，其光芒足以穿越時空。他在尋找故鄉的行程中，時刻都在致力於重建人的敬畏之心。“水漫過了河堤。梨樹，蘋果/石榴，一切拖兒帶崽的植物，驚恐萬狀都想抽身離開。白楊和翠竹，喊醒了/睡夢中的斧頭和鐮刀，從房前屋後紛紛趕來/它們比誰都清楚，只有失陷於滅頂之際/失陷於對內心刀斧的深情呼喚/顛覆與埋葬，才會有限度/我們，才有機會，站在旁邊/聆聽人們奢談未來。”（《昭魯大河記》）

雷平陽的詩歌也有着一種治療的力量。“我路過的村莊，名叫守望鄉/靜靜的，一條狗，沒有受誰的指派/純粹是它想叫，跑過來/在我身後，叫得沒完沒了/始終沒有撲上來。如果人都可以/自己説了算，那天，我只想/在守望鄉做一塊石頭，稍稍/比泥土，高出那麼一點點/我不能被埋掉，守望鄉往西二十里/我的母親還住在歐家營，她讓我/頭顱一直伸在人間，從來不敢/縮在地面。這也是我個體的意願/沒受到誰的攤派和指點。”（《烏蒙道上》）這種誠摯的語調、悲憫的聲音，一個詩人與生俱來的忠誠和使命感，洋溢在詩行間。他質樸的敍述，力量來自於他堅守雲南的固執，也構成了他詩歌中一種獨特的力量。他極力保持着一個詩人最大的誠實，寫他所感、所悟，寫他熟悉的雲南地理、土地和人的命運。他也一再感嘆：“一千年的故鄉，被兩年的廠房取代，再也/不姓雷，也不姓夏或王。堆積如山的礦渣/壓住了樹木、田野、河流，以及祠堂”，他只能“在墳地裏/扒開草叢，踉踉蹌蹌地尋找故鄉”（《在墳地上尋找故鄉》）。這些直接的表達，帶着深深的失根的沉痛感，雖然失於直白，卻也因為細節的支撐、情感的真摯，具有一種動人的力量。

雷平陽把對大地的鑽探轉向了人性，呈現了觸目驚心的荒誕存在，打開了一幅幅鄉村的苦難生活和靈魂的遺世孤立的荒涼圖景，也有力地開掘了人性的善和惡，卑賤和莊嚴，展示了人性的複雜性和多樣性。在他冷靜的敍述裏，眾多人和事物，一一登場，帶着他們的地理和口音，苦難和弔詭。養貓的尼姑，獄中哺鼠的仇海明，屠狗的礦工，築牆的少年，殺豬的屠夫，有名的，無名的，親人或陌生人。尼姑懼怕寂靜，養貓予以反抗，結果貓不願委屈自己，叫春，逃跑，然後生了幾隻小貓。貓緩解了孤獨，尼姑卻憤怒了，請來木匠，做出木牌，將刻着牡丹的木牌懸掛在貓的屁股上。而她自己唸經，“有意無意”，居然“帶着一絲絲貓的口音”（《養貓記》）。仇海明在獄中訓練幻覺，在幻覺裏拆除了牆，頂，甚至底。在他看來，“牢獄”，比“街道、廣場、會議室安全多了”。他在獄中哺鼠，不肯出獄，雖然沒有找到更高的哺鼠意義，還是覺得老鼠有了他需要的功能：三斤重的老鼠，“一斤暖腳，一斤暖心，剩下的一斤/在獄房中，跑來跑去，暖一暖/結冰的空氣。”而當他無限接近了幻覺本身，他停頓了。“三隻老鼠拔光身上所有的毛/扭成繩子，也沒有將他拉動”。人們最後發現他死了，搬開屍體，發現下面三隻老鼠，也死了（《獄中哺鼠記》）。這些帶着寓言色彩的、荒誕不經的書寫，閃爍着陰沉的民俗智慧，對存在的荒謬和人性的複雜，進行了無情的解剖。但是，看似無情，背後實際上藏着一顆悲天憫人的心。 ^[5] 

2010年10月19日，《雲南記》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2007—2009）。 ^[6] 

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評語：詩人懷着一顆大愛之心，在雲南的大地上穿行，在父老鄉親的生命歷程中感悟，在現實的土地和歷史的星空中往返，打造出一片神奇、凝重、深邃的詩的天空，流貫其中的精神則超越了地域限制，而具有普通人性的價值。 ^[7] 

雷平陽，1966年秋生於雲南昭通土城鄉歐家營，1985年畢業於昭通師專中文系，現居昆明，供職於雲南省文聯。一級作家，雲南師範大學特聘教授。著有《風中的羣山》《天上攸樂》《普洱茶記》《雲南黃昏的秩序》《我的雲南血統》《雷平陽詩選》《雲南記》《雷平陽散文選集》等作品集十餘部。曾獲昆明市“茶花獎”金獎，雲南省政府獎一等獎、雲南文化精品工程獎、《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詩歌獎、十月詩歌獎、華語文學大獎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