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周明墓誌銘

司馬遷傳遊俠，以鄉曲之俠與獨行之儒比量，而賢周明姓陸氏，鄞縣人也。少與錢司馬讀書，慷慨有大志。夫俠者；以布衣之俠與卿相之俠比量，而難夫布衣。然時異勢殊，乃有儒者抱咫尺之義，其所行不得不出遊俠之途，既無有土卿相之富厚，其所任非復閶巷布衣之事，豈不尤賢而尤難哉！十年之前，亦嘗從事於此，心枯力竭，不勝利害之糾纏，逃之深山以避相尋之急，此事遂止。其時周明與其客以十數見過，皆四方知名之士。餘間至其城西田舍，複壁柳車，雜賓死友，咄嗟食辦。餘既自屏，周明亦不相聞問，然頗聞其喜事益甚。江湖多傳周明姓名，以為異人。嗟乎，周明亦何以異於人哉！華屋甫田，婚嫁有無，人情等爾，亦唯是胸中耿耿者未易下臍。人見其踵側焦原，手捕雕虎，遂以為異。雖然，周明一布衣諸生，又何所關天下事；而慷慨經營，使人以俠稱，是乃所以為異也！

周明姓陸氏，名字燥，鄞縣人也。祖某。父世科，大理寺卿。母某氏。配周氏、崔氏。子經異、經周。婿萬斯大。少與錢司馬讀書，慷慨有大志。司馬江上之事，周明實左右之。祥興航海，其諸臣風帆浪楫，棲遲金鰲、牡蠣之間，非內主之力則莫之能安也。

癸卯歲，周明為降卒所誣，捕入省獄。獄具，周明無所累，脱械出門。未至寓而卒。周明以好事盡其家產，室中所有，唯草荐敗絮及故書數百卷。訃聞，家中整頓其室，得布囊於亂書之下，發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日：“此故少司馬篤庵王公頭也！”

初，司馬兵敗，梟頭於甬之城闕。周明思收葬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叩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周明曰：“子何人?子必有異，無為吾隱。”其人曰：“餘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周明相與流涕，而詣江子云，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云者，故與周明讀書，錢公之將也。會中秋競渡，遊人雜沓。子云紅笠握刀，從十餘人，登城遨戲。至梟頭所，問守卒曰：“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云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是日乎！”拔刀擊之，繩斷墮地。周明、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周明以身蔽，明山拾頭，雜儔人而去。周明得頭，祀之書室，蓋十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而春明始瘞之。昔李固之死，汝南郭亮提章鉞，詣闕上書，乞收其屍。欒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而不顧。周明之於司馬，非有是也。一念憐其忠義，遂不惜扦當世之文網，尤賢尤難。

初，周明讀書時，有弟子訟其師，師不得直。周明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後止。昔震川敍唐欽堯爭同舍生之獄，以為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世。在周明視之，尋常瑣節耳，獨恨不得司馬遷以拾之。餘因萬斯大而論次，僅以答周明曩者之一顧也。

銘曰：或駭其奇，或嘆其拙。茫茫宇宙，腐儒蚓結。 ^[1] 

司馬遷為遊俠作傳，把鄉曲的俠和獨行的儒作比較，認為俠更賢；把布衣的俠和做卿相的俠作比較，認為布衣的俠更難。但如今時勢不同，若有儒者懷抱咫尺之義，所做的卻不得不出於遊俠那一條路，他既沒有有土地的卿相那麼富厚，所做的又不再是閭巷布衣的事情，豈不是更加賢而且更加難嗎?十年之前，我也曾經這樣做，心枯力竭，受不了利害的糾纏，逃進深山以避免別人找尋得急，這事也就不幹了。那時周明曾與他的客十幾人來過我處，都是四方聞名的人。我曾乘間去他在城西的田舍，藏匿着雜賓死友，頃刻間酒食就能擺上。我既已屏退，和周明也不相往來，但聽説他喜歡攬事越加厲害。江湖上多傳周明的姓名，把他當做異人。唉，周明又有什麼地方異於別人!高房大田，婚嫁有無，和一般人一樣，不過是胸中那一腔耿耿之氣難以消散。人們看他立身焦原，手捕雕虎，就覺得他異。雖然，周明不過是一個布衣諸生，又與天下大事有什麼相關；卻慷慨經營，使人們以俠相稱，這才是他之所以為異啊!

周明姓陸，名字煸，鄞縣人。祖父名某。父名世科，是大理寺卿。母某氏。妻周氏、崔氏。兒子名經異、經周。婿是萬斯大。他年輕時與錢司馬一起讀書，慷慨有大志。錢司馬江上抗清，周明曾幫助過。正如祥興航海，從亡諸臣在揚帆衝浪，棲息在金鰲、牡蠣之間，沒有內應的人也是不得安穩的。

癸卯年，周明被降清的兵士誣告，抓入省城監獄。案子審畢，周明沒有被牽累，解下刑具被放出來，還沒有回到住處就死了。周明因為好事用盡了家產，屋子裏所有的，只是草蓆破絮和幾百卷舊書。死訊傳到後，家裏人整理他的屋子，在亂書下面發現一個布袋，打開，是個人頭。他的弟弟春明認識面目，捧着哭道：“這是前少司馬篤庵王公的頭啊!”

當初，司馬兵敗，頭砍下後掛在寧波城門上，周明想收葬，常常在下面徘徊。一天，見有人暗中叩頭後離去，便追尋蹤跡，見他走進破房子。周明問：“你是什麼人?”那人説：“我是捕魚的。”周明説：“你一定不平常，不要瞞我了。”那人説：“我叫毛明山，曾經在王司馬部下當過兵，如今抑不住懷念故主之情。”周明與他相對流淚，再去江子云處，商量怎樣收司馬的頭。江子云，曾跟周明讀書，是錢公的將領，失勢後住在家中。正遇上中秋節龍舟競渡、遊人紛雜。江子云戴上紅笠，握着刀，帶十幾個人上城頭遊戲。到懸掛頭的地方，問守衞的兵士説：“這是誰的頭?”兵士答是王司馬的。子云假作憤怒的樣子説：“嘻，這是我的冤家，也有這一天啊!”拔刀砍過去，繩斷了，頭掉到地上，周明、明山已經預先站在城下。這時，龍舟喧鬧得很厲害，沒有人掉頭看望別處，周明用身體遮住明山，拾起頭混在人羣中離去。周明得頭後，擺在書房裏祭祀，已經十二年了，而家裏沒有人知道，到這時春明才把頭埋葬了。從前李固遇害，汝南郭亮左手拿章鉞，右手握鐵領，到宮闕上書，乞求收李固之屍；南陽董班也前往哭李固，在屍體旁不肯離去；欒布在彭越頭下奏事，祭祀哭泣。這些都是門生故吏，所以冒死而不顧身。周明之於王司馬，則並無此關係，只因為哀憐王司馬的忠義，就不惜觸犯當世的法網。所謂尤賢尤難的，不更在這裏嗎?

當初，周明讀書時，有學生控告他的老師，老師受屈未能伸冤。周明到孔廟，擊鼓痛哭，終於為老師伸冤後才罷休。從前歸震川敍述唐欽堯為同學的案件爭論，認為如果他生在兩漢時，憑這一件事就可以聞名於世。而從周明的角度看來，不過是尋常小事罷了，只遺憾這些事蹟沒有司馬遷來採集。我因為萬斯大而加以論次，不過是藉此報答周明以前的一顧罷了。

銘曰：有人驚駭他的奇，有人嘆息他的拙。茫茫宇宙之中，腐儒多如蚓結。 ^[1] 

此文從議論入手，強調陸周明以儒生的身份，卻以天下為己任，其行為學遊俠，志向特異。接着簡述陸氏生平，從整理陸氏遺物發現人頭，引出他盜藏義軍首領王翊首級的一段故事，情節突兀變化，描寫生動。篇末與開頭呼應，極端推崇陸周明的人格。 ^[1] 

黃宗羲（1610一1695年），字太沖，號南雷，又號黎洲，浙江餘姚人。明末清初經學家、史學家、思想家、地理學家、天文歷算學家、教育家。學問極博，思想深邃，著作宏富。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與弟黃宗炎、黃宗會號稱“浙東三黃”，與顧炎武、方以智、王夫之、朱舜水並稱為“清初五大師”，亦有“中國思想啓蒙之父”之譽。明末擁立魯王朱以海抗清，明亡不仕。詩重樸實，不事雕琢。有《黃黎洲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