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眼睛

你説眼睛是靈魂的窗子

我説眼睛是靈魂的鏡子

你説世界上最美的是眼睛

我説最可怕的也是眼睛

有那麼一雙眼睛

在沒有燈光的夜晚

你和她捱得那麼近

突然向你閃光

又突然熄滅了

你一直都記着那一瞬

有那麼一雙眼睛

深得像一口古井

四周有水草叢生

你只向井裏看了一眼

經過多少年

你還記得那古井

有那麼一雙眼睛

又大又澄碧

藍天一樣純潔

月光一樣寧靜

你沒有勇氣看它

因為你不敢承擔

它對你的信任

又一章

靈魂的窗子

秘密的鎖孔

從它那兒

可以窺探內心

説謊的眼睛

渴望的眼睛

哀求的眼睛

寬恕的眼睛

愛情的眼睛

夢似的飄忽不定

有時訴説衷情

有時夾着怨恨

欣喜若狂

無限悲傷

都通過眼睛

仇恨在胸中燃燒

眼睛裏冒出火星

面對茫茫大海

熱切的期待歸帆忍受着熬煎的

是望穿秋水的眼睛

最寧靜的時刻

一片落葉

睫毛——窗簾的震動

一次心跳

你從絕望中

滴下淚水

洗滌你的心

沉浸於安靜

生命的黃昏來臨

然後你把窗户閉緊

1979年9月4日早晨

《關於眼睛》這首詩，寫於1979年9月4日早晨。此時，詩人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幾十年的坎坎坷坷，悲歡離合，在詩人的臉上留下一道道皺紋，也在詩人的心上留下一道道印痕。這幾十年的經歷，在詩人作深入的思考的時候，不可能不作哲理性的思考。

在詩人復出後所寫的大量詩篇中，關於哲理性的詩不少，這是很自然的現象。這些哲理性的詩，是詩人生活經驗的結晶，是極可寶貴的人生啓示錄。《關於眼睛》一詩，就是這些詩中很傑出的一篇。這首詩，始終是圍繞着“眼睛”來寫的，通過寫眼睛來寫人生。

人的思想感情是通過多種方式來表達的。説話，寫字，動作等等。而眼睛在表達思想感情方面有着特殊的功能。詩人緊緊抓住眼睛，來對人生進行哲理性思考，是自然的、合理的，也是很高明的。通過眼睛，詩人使我們看到了人生的五光十色的心態：“説謊的眼睛/渴望的眼睛/哀求的眼睛/寬恕的眼睛/愛情的眼睛/夢似的飄忽不定/有時訴説衷情/有時夾着怨恨”

在《關於眼睛》的詩行裏面，處處閃爍着哲理之光，進行了高度的分析和概括。但是，詩人並不是在進行説教，也不是從理念到理念的推理，而仍然是以生動鮮明的形象，來傳達深刻的哲理性思考，來打動讀者。發揮着詩人自己具像描繪生動的特長。“有那麼一雙眼睛/在沒有燈光的夜晚/你和她捱得那麼近/突然向你閃光/又突然熄滅了/你一直都記着那一瞬”

詩人極善於從生活經驗中選取富於表現力的細節，來表達自己深思熟慮的生活哲理。這首詩同樣如此。

詩中的哲理性，不同於教科書的哲理性。詩是一種藝術，詩的哲理性，必須通過藝術手段來實現。詩人自然很通曉這個道理。

歌德説：“想象一發覺向上還有理性，就牢牢地依貼着這個最高領導者……它愈和理性結合，就愈高貴。到了極境，就出現了真正的詩，也就是真正的哲學。”

詩的哲理性，實際上是一種思想的昇華，而不是對政治概念或其他概念的圖解，更不是一些現成概念的翻版。艾青一向重視詩的思想性，他一再強調：“詩必須具有一定的思想內容。沒有思想內容的詩，是紙紮的人或馬。”（《詩論》）他甚至説：　“寧可失敗於藝術，卻不要失敗於思想；寧可服役於一個適合於這時代的善的觀念，卻不要妥協於藝術。”（《詩論》）同時，艾青也極為重視詩的藝術性；“一首詩裏面，沒有新鮮，沒有色調，沒有光彩，沒有形象，──藝術的生命在哪裏呢？”（《詩論》）這就是説，詩的思想性，哲理性，必須是藝術的。正是在這兩者的結合上，艾青走出了自己閃光的足跡。他既反對空洞的説教，也反對蒼白的叫喊。

《關於眼睛》這首詩，它的成功就在於把哲理性思考藴於生動的刻劃之中，“最寧靜的時刻/一片落葉/睫毛——窗簾的震動/一次心跳/你從絕望中/滴下淚水/洗滌你的心/沉浸於安靜”這裏，藴含着豐富的生活哲理，同時，又是這樣形象，感人至深。人在痛苦的時候，絕望的時候，眼睛裏會滴下淚水，這淚水又會洗滌人的心……從這鮮明生動的描繪中，讀者會去深入思索，並從這思索中得到啓示……

《關於眼睛》，可以説是一篇人生眾相錄，人的喜怒哀樂，從這精煉的詩中，呈現在讀者面前，使讀者不能不受到感染和啓迪……眼睛，在世界裏閃爍，也在世界裏明滅…… ^[1] 

艾青（1910—1996），中國現代著名詩人，原名蔣海澄、曾用過林壁等筆名。他出生於浙江金華鄉間一個地主家庭，但由一個貧苦婦女的乳汁養育長大，從幼年起心靈便濡染了農民的憂鬱。艾青青年時期主要興趣在繪畫，曾就學於杭州國立西湖藝術院，1929年赴法國留學，1932年回國後，在上海蔘加“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同年7月被國民黨政府逮捕，監禁三年之久。1937年抗戰爆發後，艾青立刻投身於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之國。他以自己的作品，悲憤地訴説着民族的苦難。四十年代初，艾青從國統區奔赴延安，在解放區的新天地裏生活、創作，直至1945年抗戰勝利，詩人又積極投身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初期，他又擔任了文藝界的一些行政領導工作。但無論是在炮火紛飛的日子，還是繁忙的行政事務中，詩人始終堅持創作不輟，甚至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被下放的時日裏，他的詩心也仍然在躍動。1976年“四人幫”粉碎後，詩人冤案平反，再次煥發創作青春，寫作並發表了《魚化石》等優秀作品。1979年詩人自己編定《艾青詩選》，交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部詩選收錄了詩人自三十年代到七十代末期的主要作品，基本反映了詩人的創作歷程和風格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