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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玻璃城

(《英雄聯盟》宇宙中的短篇故事)

鎖定
《鐵玻璃城》,《英雄聯盟》宇宙中的短篇故事。
中文名
鐵玻璃城
外文名
zaun city iron glass
登場作品
《英雄聯盟》宇宙
作    者
GRAHAM MCNEILL [1] 
相關英雄
風暴之怒
作品原文
“温,快點。”簡科大叫:“尖嘯馬上就來了!”
“我知道!”他也大吼起來:“用不着你説!”
温正扒在一條通風管裏頭往上爬。抹了油的鐵架發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海克斯壓力運送機越來越近了,通風管震動起來。
他的背緊貼着帶倒角的鐵框,把抽筋的雙腿抵住對面。抬頭看去,通風管出口投下一塊四四方方的亮光,顯得遙不可及。上方探出一個腦袋,是他的哥哥尼克。
“就快到了,小夥兒。”尼克朝他伸出一隻手。“你要我下來嗎?”
温搖搖頭,使出全力繼續往上爬。他的背脊挺得筆直,腿上的肌肉火燒火燎。他一寸一寸地往上挪,終於夠到了哥哥的手。
尼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拉出了通風管。温雙腳發軟,臉朝下趴倒在地。這是崖壁上的一個凹洞,祖安的小孩沒有不知道的。凹洞的空間不大,勉強夠他們貼着身子站起來,邊緣則是極其陡峭的懸崖。凹洞外面,隔着大約十碼遠的地方矗立着三根升降機的柱子,每根直徑兩碼,用熟鐵鑄造。
費恩站在懸崖最邊緣的地方往下看,臉上掛着瘋子一樣的笑意。大風狂卷,翻起他那滿是補丁的衣服和一頭亂髮。尼克身邊站着凱茨。她很興奮,雙頰飛紅。簡科在大腿上緊張地打着拍子,生氣地盯着温。
“你差點兒害我們錯過了。”
“尖嘯還沒來。我們不會錯過的。”温咬着牙説。
簡科瞪着温,但是因為尼克在場,他也不敢造次。當他們還是在”希望之屋”的孤兒時,簡科是個霸王。但是霸王時常會成為鍊金男爵手下惡棍的眼中釘,而被狠狠的修理。
凱茨想拉他站起來,温笑了一下,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
“謝謝。”
“不用。”她湊近了點兒,好讓噪音不會蓋過她的話。
温嗅到了一股苛性皂的味道,像是化合檸檬汁的酸味,應該是她早晨洗漱用的。考慮到這趟遠足要去的地方,凱茨也在衣着方面花了些心思。她從衣服箱裏翻出了一件舊裙子。這些衣服都是大孩子穿不下淘汰了的,或者是到了年紀,離開孤兒院之後留下的東西。儘管温已經拍乾淨了身上的塵土和油垢,但他在凱茨身邊站定時,心頭卻突然尖鋭地湧上一股無地自容的感覺。
“我從來沒搭過尖嘯,”她仍然緊緊抓着他的手不放,“你呢?”
刺耳的咆哮聲越來越響。巨大的咔嗒聲灌進巖洞,撞在濕漉漉的苔綠色牆壁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回聲。費恩回頭看着他,旁邊簡科的臉上也滿是乖戾的笑容。當你生怕自己被人看不起的時候,撒謊就顯得非常順理成章了 。
“我嗎?數不清了!”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温轉過身,看到其他人已經聚到了邊緣,一個個繃緊了腿迎風而立。
他湊近凱茨的耳邊。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説。其實我沒幹過,一次也沒有。別跟他們説,我胡説的。”
她鬆了口氣。
“真好。我可不想自己一個人。”
扒尖嘯,是祖安的孩子們需要經歷的眾多儀式之一。其他儀式還包括四肢健全地爬上老飢餓鐘塔塔頂,找一個男爵的手下割錢包,戲弄一個蹬着高蹺的地溝拾荒人等等。這些儀式無窮無盡,兇險異常,但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你是一個惹不起的街頭小子。
但是,要鼓起勇氣跳出巖洞邊緣,温覺得這個測試絕對是最瘋狂的。升降機的尖叫變得更響亮了,巖洞裏充斥着金屬刮蹭的厲響和齒輪咬合的重擊聲。
尼克站起來,身子探出去往下望了一眼。他回頭邪氣地一笑,比了個拇指。隨後膝蓋一彎一彈,把自己扔出了懸崖。他手腳亂揮着消失在其他人的視線裏。簡科不想被搶了風頭,所以也站起來,狂吼一聲蹦了出去。費恩緊接着跟上,笑聲活脱是個瘋子。
“準備好了嗎?”温的聲音完全被尖嘯淹沒了。
凱茨點點頭。她不可能聽到了他説什麼,但也不需要聽見。她仍然沒放開他的手。他笑了,然後兩人一起衝向懸崖。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怦怦狂跳,彷彿有一把氣動錘不停地砸在他肋骨上。他腳下的步子有些遲疑,但已經太晚了。他踏上洞口的邊緣,大吼一聲壯膽,一步就跳進了風裏。
落腳的地面消失了。幾百碼之下就是祖安的下層區,與他之間只剩下空氣。熾烈的恐懼陡然攫住了温的心,像一把鐵匠用的老虎鉗似地擠空了他的肺。他發現自己正在翻滾着往地面摔去,四肢忍不住像風車一樣亂舞,彷彿這樣就能像懸崖上的伯勞鳥一樣學會飛了。他往下看。尖嘯那玻璃和鋼鐵打造的卵形座艙正飛速地撲上來。
尼克、簡科和費恩已經在上面了。他們手拉着座艙頂上巴洛克式的柵格,或是緊緊抵着支架。温整個人拍在厚厚的玻璃上,然後朝一旁滾開。他沿着弧形的窗户流線向外滑去,手腳拼命搔爬,想要抓住什麼地方。他汗濕的手掌一直打滑,雙腳胡蹬亂踹。不管什麼東西,只要能拖住他就行。
但什麼都沒有。
“別別別……”他喘着粗氣,從弧頂滾到了邊緣。“迦娜在上!”
一股強風湧起,把他吹得翻起了身子,正好讓他看到升降機側面支着一隻銅鈎。他盡力扭動身體撲過去,背後的風似乎推了他一下,不多不少。他的手指死命掛住銅鈎,終於在鬼門關前保住了命。
就差一點兒,温就要在空中拉出一條長長的射線,最後變成戛然而止的端點。他找到了落腳點,急切地尋找凱茨的下落。他看到她在高處,歇斯底里地大笑着,慶幸自己活了下來。温也忍不住想笑,他一邊往尖嘯更平坦的頂端爬去,一邊像神經病一樣咧嘴傻笑。
尼克看到他,歡叫一聲,同時擂了簡科一拳。
“看到沒?説了他沒問題的!”
温爬到哥哥身邊,他感覺自己雙腿柔若無骨,彷彿是剛剛經歷了一夜狂飲爛醉。他大口地呼吸,空氣清新無比。在地溝,空氣裏是有東西的。但在這樣的高處,空氣清冽如刀,讓他舒服得有些頭暈。
“不錯嘛,小夥兒,乾的不錯。”尼克拍拍他的背,自己咳了一下,往玻璃地上吐了一口灰痰。尼克抹抹嘴巴,温不由得留意到他手心裏留下的口水。
“那還用説。”
尼克被他強撐鎮定的樣子逗笑了。“這趟值了,對吧?”
“真美。”凱茨説。
温也這麼覺得。遠遠地看下去,祖安像一卷光影交雜的深綠色布匹,在峽谷的岩石地面上伸展開來。工坊林上方籠罩着蒸汽,彩虹勾連其間。鍊金熔爐散出的閃光煙霧盤旋直上,隨風輕舞。從這裏看,地溝水池盈盈擺擺,如同翡翠色的海市蜃樓。陰影裏明滅不定的爐火,宛如細密的星辰——在希望屋,星星實在難得一見。
淚水刺痛了温的眼睛,他安慰自己是風太大了。遠在高處,象牙、黃銅、紫銅和黃金的塔樓羣熠熠生輝,將皮爾特沃夫託在光暈裏。確實很美,但祖安的美卻是來自生活。大街小巷生機洋溢,熙熙攘攘,人們摩肩接踵,生氣勃勃。温很喜歡祖安。雖然這個城市有問題,而且還不少,但它的繁盛,還有無邊無際的可能性,都是你在皮城很少能看得到的精彩。
透過腳下的玻璃,温看見幾十個人正抬頭盯着他。尖嘯的乘客雖然對搭便車的人早已見怪不怪,但並不意味着他們喜歡這樣。乘客之中一部分是祖安人,但大部分是趾高氣揚的皮城佬。他們要麼是在氣燈明亮的交易所商場、要麼是在有着玻璃房頂的食肆、再要麼就是祖安的重型音樂廳裏玩夠了,現在正要回去。
“該死的皮城佬兒。”簡科説:“跑到下面來找找樂子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刺激了,可一到晚上還是要溜回皮城去。”
“要不是這樣,祖安能賺的可就少多了。”凱茨應道。“皮城佬靠祖安賺錢,我們也要靠他們吃飯。而且我們在皮城不是有很多好日子嗎?記得去年進化日時候在日之門放的焰火不?記得你喜歡上的那個皮城小妞不?你嘴硬什麼呢,簡科,明明是你最愛拉着我們往上跑的。”
他們都笑起來,而簡科卻臉紅了。
“我來給他們點好東西看看!”費恩怪笑道。這個骨瘦如柴的小子迅速地除下揹帶褲的肩帶,褲子一脱,就地一坐,把屁股印在了玻璃上。“喂,皮城佬,今晚的月亮圓不圓啊?!”
就像一條狗在地上蹭背一樣,費恩沿着玻璃往下滑,兩瓣屁股壓開了花,讓底下的人大開眼界。
孩子們鬨笑起來,但升降機中的乘客紛紛面如土灰。大人們一邊擋着自家孩子的眼睛,一邊生氣地朝着頭頂這個祖安的小流氓揮拳頭。
“我們不直接到頂。”尼克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抹着笑出來的眼淚説:“巴蓓特在中層。”
“誰知道埃樂蒂媽媽會不會在那裏。”簡科説。
“她一定在的。”温説:“我看到她桌上的節目單了。上面畫着她在舞台上唱歌。板上釘釘,就像天一黑灰霾就會來。但我們得抓緊了,鐘響八下她就要上場,現在已經過了六下了!”
埃樂蒂媽媽是希望屋的院長。這家孤兒院的由來,是因為那場撕裂祖安的災難讓許多孩子一夜之間就沒了父母。孤兒院裏一開始有兩百多個孩子,資金來源是一些搬到了皮城的家庭,後來他們變成了家族集團。但是在孤兒院設立了一百多年之後,賬上的錢越來越少,因為已經沒有資金從上面的新城流下來了。那些富有的上流家庭終於覺得,他們已經付出了足夠的金錢來彌補自己的內疚,就這麼多了。
埃樂蒂媽媽是在孤兒院沒錢之後唯一一個留下的員工。她的膚色很深,她説自己其實是一位艾歐尼亞的公主。温懷疑那不過是一個美好的故事,用來吸引鍊金男爵們的捐贈。但他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她説她不願在宮殿裏度過無聊的一生,她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温沒法想象居然有人會放棄那樣富裕的生活,不過他也從來沒見過別的艾歐尼亞人,就算是他常常在碼頭上幫海員們打下手。
希望屋的每個小孩都聽過埃樂蒂媽媽在煮飯洗衣時唱的歌。她的聲音無比美妙,温小時候就不止一次被她抱在懷裏,聽着她的搖籃曲睡着。那天,温去給埃樂蒂媽媽送草藥茶,恰巧看到一沓卷邊的信紙裏塞着一張疊好的巴蓓特大劇場的節目單。他只來得及匆匆瞥了一眼,但他敢用一箱子金齒輪打賭,上面畫着的就是埃樂蒂媽媽,穿着她最精美的禮服,在腳燈簇擁的舞台中央歌唱。她看到了他的表情,於是便叫他出去了,並且還尖聲責備他不該多管閒事。温只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跟其他孩子説了這事,不到一個鐘頭,他們就已經想好了溜出去看她唱歌的計劃。
“快看!”温推了尼克一把,叫嚷起來。
尼克低頭看看,點了點頭。升降機裏,一個穿着制服的操作員正對着一條通話軟管大叫。
“他在通知上面的人小心搭便車的祖安人。”尼克説:“但沒關係,反正我們不會一直坐到頂上。”
“那我們在哪裏下?”費恩爬起來,大發慈悲地穿上了褲子。
“月台下面有一台舊絞車。煙囱帽的位置很合適,又平又闊,旁邊有一個沒封口的下水管。”尼克指着上面説。
“我們要再跳一次?”温問哥哥。
尼克笑着朝他擠擠眼睛。
“對啊,可是你這樣的老手有什麼問題呢,嗯?”
温哆哆嗦嗦地呼出了一口氣。他的手心滿是血跡,因為抓到了絞車上生鏽的煙囱帽。他第二次跳進狂風裏的經歷和第一次差不太多,把他嚇得肚子裏翻江倒海,不過起碼這一次他心裏知道自己是可以的。尖嘯一路繼續往上,温欣慰地看着它遠去。
但至少回去的時候會簡單一些。陡峭的山壁上有鑿好的石階,又或者,懸崖建築羣下方吊着的螺旋樓梯,一頭扎入地下,只是要忍得住頭暈才行。
絞車的煙囱帽旁邊就是一個敞開的下水管,跟尼克説的一樣。管道里滿是有毒污水留下的臭氣,不過好在基本上是乾的。更難得的是,裏面的空間足夠讓人站起來,説明這條管子往祖安排的爛泥臭水可不少。
“這通到哪裏?”凱茨正小心地避讓着地上的水窪,裏面積着綠汪汪的污泥。
“正好在彭斯卡泵站後面,應該是。”尼克説。
“應該?我還以為你來過呢。”簡科説。
“我是來過,但那是一年之前了,我不知道這些管道有沒有變過。”
他們繼續往前走,腳下的路漸漸抬頭,在岩層裏七拐八彎。山崖開始震動,下水管被擠壓得發出了吱吱嘎嘎的呻吟。
“懸崖又開始説話了。”凱茨説。
“説了什麼?”温問。
“誰知道。埃樂蒂媽媽説,自從他們切開大地開通運河那件事以來,這些岩石就一直傷心到今天。她説不管什麼時候,如果悲傷積得太多,山崖就會哭泣,所以大地就會震動。”
“所以按你説的,這條水管的出口可能是一堵牆或者一堆破銅爛鐵咯?”
“有可能。但我不覺得。看。”
尼克指着前方的一小塊光亮,塵埃的微粒懸在逆光之中幽幽轉動。温看到了一架生鏽的梯子,通往水管頂部的一個方形豁口。
“看來我們找到出口了,”尼克説。
温長這麼大隻來過幾次中層,但每一次都給他留下了異常鮮明的印象。中層位於皮城和祖安語焉不詳的交界下方,而這條界線實際上也一直在變動。交易所商場、餐飲會所、演講廳和煙花之地比比皆是,讓中層成為了人口最為稠密的城區之一。在這裏生活勞作的人們也習慣將中層當作真正意義上祖安的實際所在。
一行人從管道里鑽到地面上,很快就融入了人羣,一路摸索着朝某條大道進發。他們之中只有温和凱茨的識字水平足夠看明白指路牌,所以凱茨帶着他們走到了一條人潮湧動的寬街上。温就看到了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好的一羣人。
來自皮城和祖安的男男女女正歡樂地徜徉在鵝卵石鋪就的街道上。他們身着五顏六色的華服,頭戴綴有長羽的帽子。女人們穿着圓環紋領的褶襉裙,披着亮彩的飾帶。男人們則是長袍大衣和鋥亮的靴子——要是在下面的垃圾堆裏連一天都堅持不了。
“他們都很高興,每個人都在笑哎。”他感覺自己的嘴角也受到了感染,忍不住想上翹。
“如果你不需要每天都為吃飯發愁的話,你也會笑的。”簡科説。
温剛想回嘴,卻看到尼克搖了搖頭。簡科來到希望屋時候的年紀比多數孩子大,現在已經到了離開孤兒院自己謀生的前夕。所以他會挖苦並不出奇。
温倒是很明白他心頭的苦澀。畢竟,誰不希望能夠擁有更多?誰不希望有能力生活得更好?這個世界最冷酷的現實就是,一個人活得體面與否完全由荷包決定。大多數人對於自己的處境都是湊合的態度,但温所渴望的是在某個地方,他能和一個美麗的姑娘手牽着手,一起散步,一起看戲,一起在月光下享用美餐,隨心所欲。他渴望就這樣度過一生。
他激動地握住了凱茨的手,她沒有抽開。他的心跳比第一次跳尖嘯時還要激烈許多。尼克帶頭,一羣人走在大路中間,彷彿他們自然而然就屬於這裏。雖然道理上沒錯,但他們髒兮兮的襤褸衣衫所吸引來的目光已經不言自明——儘管沒人要把他們一腳踢回下面去,他們仍然是不受歡迎的存在。
恍惚有一刻,温不由得幻想他們可以永遠地呆在這裏,信步走在鍊金流明管照亮的大街上,身邊的人會告訴他們哪一家熟食店賣的脆皮油鴨最棒,或是極力向他們推薦哪一家戲院的節目萬萬不可錯過。他想象着自己打扮成翩翩公子的模樣,與周遭的人們禮貌地互相問候,朝着家族集團的大人物們脱帽致意。
“那是培養塔嗎?”温指着前面的懸崖邊緣問。那裏有一個鐵網箍住的玻璃穹頂,裏面霧氣蒸騰。
“我猜是。不過我只從下面看過。”凱茨説。
緊繃的鋼索把玻璃穹頂固定在岩石上,向外探出一座鐵橋。他們停下腳步,豔羨地欣賞着眼前的美景。玻璃後面有一座小型的叢林,高大的樹木枝葉肥闊如蓬。一位身穿長袍的園丁在林間工作,光頭上紋着刺青。一地怒放的鮮花,紅的、金的、藍的,在一片蒼翠的映襯下格外豔麗。温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景色。他朝着園丁揮揮手,心裏渴望着能和凱茨一起在叢林中漫步,聞着花朵的馨香,感受着柔軟的草葉拂過腳心。
園丁笑笑,也朝他揮了揮手,然後繼續手頭的活計。
一串鐘聲響起。温數了數,一共七下。
“走吧,演出馬上要開始了。”温着急地説。
簡科問尼克:“你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嗎?”
“巴蓓特?當然,我知道。”尼克捂着嘴又咳起來。“我帶着阿力沙去過一次。我那時在喝酒大賽上贏了一個卑爾居恩來的商人,掙了點小錢。”
温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他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哥哥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庫埃西酒——恕瑞瑪人説這種烈酒是用發酵的羊奶釀的。最後一共幹了二十杯才把那個商人喝趴下。之後尼克醉了足足一個星期才爬起來揮霍他的獎金。
“就在那兒。”尼克説着,帶着他們走進了一個從懸崖上挖出來的洞穴廣場。
開闊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吵吵嚷嚷,各執己見,談笑爭論。幾個帶着金屬增強體的人正穿過廣場,每個身上都掛着某個鍊金男爵的徽記。雖然只有寥寥幾人,可他們吸引的目光遠不止是有心人的警惕眼神。
在廣場的盡頭,聳立着一座莊嚴的建築,流光溢彩,喧嚷非凡。票販子們正不遺餘力地推銷着門票,向過路人派發演出的傳單。黑色的大理石支柱上嵌着金條,撐起了氣派的門廊,頂上是一溜雕像,有的是野獸,有的是龍,還有一些是披甲的武士,在綠瑩瑩的鍊金燈的照射下,影影綽綽,栩栩如生。
“各位觀眾,巴蓓特大劇場。”尼克説完,朝着光輝奪目的劇場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們不能進去?你什麼意思?”尼克説。
兩個門衞雖然正裝革履,但沒有什麼華服能夠遮掩他們害人為樂的本性。他們的脖子和手腕上纏繞着紋身,其中一人的機械手正發出滋滋的充能聲。讓人搞不清楚是電擊棒還是更致命的武器——或許只是接觸不良也説不定。
“我們會付錢。”凱茨説。
“跟錢沒關係,小妞兒。”其中一個門衞説。温在心裏給他起了個名字,鍊金氣罐。
“那跟什麼有關係?”她追問。
“你們穿的不行。”
“沒錯。”第二個門衞插嘴道。他的機械手仍在滋滋亂叫。“巴蓓特夫人要求她的客人在着裝方面保持起碼的……衞生。你們的衣服,恐怕達不到標準。”
“所以啊,從哪兒來爬哪兒去吧。”第一個門衞説。
“從哪兒來?這裏難道不是祖安嗎?”凱茨難以置信:“我們就是從這兒來的!你這地溝來的蠢貨!”
“滾吧,小雜碎。這裏是祖安,但不是你們的祖安。”氣罐説。
“行吧。”尼克轉身就走。“我們走。”
“等一下,你説什麼?”温和其他人跟上尼克。“我們就這樣回家了?”
他哥哥沒説話,一直走到了兩個門衞聽不到的地方。大門口的人羣正好擋住了門衞的視線。
“當然不是了。你看我多蠢,地溝的頭號規矩是什麼?‘走正門的都是冤大頭。’”
他們沿着廣場四周來回走了十分鐘,終於發現了目的地。温一直留意着劇場的門口。人們還在進場,所以演出估計還沒開始。
“那裏。”費恩指着一處噴吐着翠綠煙氣的屋頂説道。費恩在灰霾清理工馬爾科夫手下做事,因為他極其瘦削,所以可以爬進狹窄的管道里剷掉堵塞氣流的污垢,代價就是幾個齒輪而已。
煙氣的源頭是一家小餐館,看起來他們既有祖安的街頭小吃,也有高級的皮城美食。餐館的裝飾乏味又刻意,陳列的食物看起來精美得不像給人吃的。
“如果我的鼻子沒出問題的話,這根煙囱是共用的。你看,你能聞出廚房裏的味道,還有巴蓓特的水晶燈燒焦的氣味。”
“我就知道帶你來沒錯,費恩。”尼克帶着大家走進餐館和劇場之間的小巷。牆邊高高堆放着碼頭上運來的箱子,頭頂上則垂着嘶嘶嗚咽的管道。壯漢們正在搬運貨物,累得氣喘如牛。沒人在意這羣小孩。
費恩伸手比劃着管道的路線,一邊聽着動靜,一邊口裏數着數。他嗅嗅空氣,輕鬆地一笑。
“就是這個了。”他指着巖壁上的一條細管説。
“你確定?你別搞錯了,到頭來我們一股腦兒全被衝回祖安去。”簡科問。
“錯不了,耙地溝的。你不是跟我一樣爬過那麼多次爛泥嗎,你也能聞得出這條管子通到哪裏。”
他們等了一陣子,直到搬貨工們休息的時候才爬上了屋頂。費恩很快就找到了管道側面的一個矮門,得意地撬開了。温臉色蒼白地看着矮門裏滾滾而出的煙霧。
“這安全嗎?”他問。
“對地溝扒手來説沒問題。相信我,你在黑街上走一圈吸的東西比這煙可多多了。”
温有些猶豫,但費恩已經爬進去了,簡科和凱茨也立即跟上。尼克比了個手勢,指着通風管。
“到你了,小夥兒。”尼克説。
温點點頭,爬進了鐵管。前面傳來了膝蓋擦地的聲音,還有咒罵和咳嗽。費恩説的對,雖然這裏頭的味道實在難聞,但遠遠比不上灰霾瀰漫的時候,那才真的是每一口呼吸都像在打仗。尼克跟在後面,手肘和膝蓋的動靜聽起來非常富有節奏。光線從鐵管拼接的裂縫裏透下來,但很快就後就消失了,因為管道鑽進了山崖裏。
“還有多遠?”尼克在他身後喊道,他的聲音在管道里詭異地迴盪着。可是沒人回話。温儘量不去想為什麼前面一片寂靜。是像簡科擔心的,管道突然在懸崖外面斷掉把他們扔下去了?還是前面的人被煙霧嗆暈了?又或者是這裏的岩石也變得悲傷起來,把他們這羣迷路的小蟲子擠扁了?
被悲傷的岩石擠死的恐懼幾乎讓温癱瘓在地。突然,一隻手從上面伸下來,抓住了他的後頸。
“抓到了!”一個聲音嘶聲説,同時温被人從一個黑暗中看不見的出入口提了出去。他大叫着掙扎起來,直到他意識到是抓住他的人是簡科。他們來到了一個木地板的黑屋子裏。也不算是全黑,門縫底下有一絲纖細的光線。温緩了一下,眼前是琳琅滿目的劇場行頭,堆得滿滿當當。面具、豔麗的戲服、戲台的背景板和各種各樣的道具,擺了好幾個架子。
費恩頭上套着一個假的馬頭,大笑着在房間裏踢正步。凱茨戴着一頂金色的王冠,周圍鑲着假的寶石,中心有一塊紅色的石頭。簡科拿着一把木劍亂揮,劍刃上塗着銀色的顏料。
温笑了,尼克也從鐵管裏爬了出來。他有些頭暈,説不上是因為煙氣還是興奮。
“幹得不錯,費恩。”尼克拍拍身上的塵土,咳出一塊灰痰。
費恩有些不習慣尼克的稱讚。他甩掉馬頭,尷尬地笑了。費恩剛要開口,卻聽到鼓聲和管樂一齊傳來。
“要開始了。”凱茨説。
巴蓓特大劇場裏面的裝飾與外面相比不遑多讓。主廳裝飾着綵帶,包廂鍍着金箔。天花板的拱頂上是畫着震撼人心的風景:搖曳的叢林、綿延的山巒和藍得讓人心痛的湖泊。一盞碩大的水晶吊燈從拱頂上垂下,星座形狀的光芒徐徐轉動,整個大廳搖曳生輝。
大廳裏塞着幾百號人,有穿着入時的尋歡人士,還有除掉了大衣、也扔掉了拘謹的舞者。樂隊在大廳一側的半高台上,全神貫注地演奏着躁動的音樂,讓人血液上湧,忍不住跟着跺腳。樂聲非常有煽動力,凱茨拉着大笑的温跳進舞池。換做其他地方,五個地溝小孩的出現一定會激起人羣的反應,但在這兒,擠在飛旋的舞者和歌手當中,他們幾乎不會引起任何注意。
他們的身姿出奇地靈活,因為這些小孩兒能在一個心跳的功夫裏掙脱皮城守衞的鐵腕。費恩像個瘋子一樣,一邊跺腳一邊擺手,完全合不到拍子上。簡科則是飛速甩頭,徹底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裏。尼克踏着眼花繚亂的舞步,流暢地左右搖擺,時不時停下來跟漂亮姑娘打情罵俏。温跳着波浪舞,與凱茨一起在舞池裏穿梭旋轉,縱情享受着歡樂。
音樂喧騰得緊,兩人根本説不了話。
他不在乎。
鍊金燈的光芒打在吊燈上,渲染出一道彩虹,隨即散作了無數菱形的璀璨極光。温舉起雙手,彷彿要將光影握進掌心。凱茨環抱着他的脖子,也向高空伸出手去。他聞到了她身上的肥皂和汗水,還有髮梢的香氣和身體的炙熱。他希望這一刻永遠不會過去。
但它會的。
一隻肥厚的手掌按住了温的肩膀。他突然意識到,那一刻已經永遠地消散了,一股巨大的失落頓時衝上他的心頭。他想要咒罵,話已到了嘴邊卻又硬壓住了——因為那個氣罐門衞正俯視着他。
“我不是叫你們滾回地溝裏去嗎?”
温瞟了一眼凱茨,看到她的胸脯正因為興奮而微微起伏。她點了點頭。雖然他沒有問她,但她伸出的手已經作出了回答。
温與凱茨十指緊握,大喊一聲:“跑!”
他像泥鰍似地甩掉了氣罐的大手,拉着凱茨箭一般地衝進了舞池中心。凱茨野性十足地尖叫着,兩人在舞者之間左挪右閃,就像是在地溝裏玩躲鈎鈎一樣。他們拉着手一路狂奔,氣罐在後面魯莽地撞開人羣,緊追不捨。但是凱茨和温兩人打從知道走路起,就開始在祖安的街巷裏跑跳了。他們跑贏過守衞、鍊金無賴、地痞惡棍等等等等。
一個胖門衞更是不在話下。
他們聽到氣罐的怒吼甚至蓋過了音樂,就好像他在配唱一樣。兩人有意引着他,穿過正在旋轉跳躍的藝人們。凱茨一直緊緊扣住他的手。温抑制不住地大笑着,就算氣罐越來越近也無所謂。然後,正當氣罐馬上就要摸到温的肩膀時,費恩斜刺裏一記肘擊,正中他的面龐。氣罐栽倒在舞池裏。
他們把氣罐留在地上殺豬一樣打滾。温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醉人的興奮。他每一下舞動、每一步踏出都恰好應和着音樂的節拍。每一段漸進的副歌都像是專門為此刻而作的。他們失心瘋似的狂笑着,在迷亂的燈光和樂聲中心手相連,從未想過他們有朝一日能夠如此親近。
音樂戛然而止。燦爛的燈光也隨之熄滅,只剩下一盞鍊金噴燈聚射着舞台。突然靜止的舞者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輕嘆——舞台中心緩緩升起了一位女士。這是魔法還是舞台效果?温不知道,也不在乎。這是多麼卓絕的登場呀。
“埃樂蒂媽媽。”凱茨説。
温當然知道是她,但他仍然沒法把眼前的女神和希望屋裏那個嚴厲的中年婦女聯繫起來。她的長髮梳成了一簇繁複精美的髮辮,間雜着珍珠母和翠玉,宛如初生的星辰一般。她穿着一條泛光的綠色長裙,裙身綿延着成片的皺褶,像是銀光閃閃的蛛絲織成的。
她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
埃樂蒂媽媽揚起臉,音樂一同響起。先是緩慢、冰冷的步伐,然後漸進為昂揚的心跳。她隨着音樂抬起頭來,深色的皮膚撲閃着鑽石的粉塵。她的眼光掃過眾人,透徹靈魂的凝視似乎要洞穿巴蓓特里的每個人。她微笑着,也許是驚訝於光臨的客人之多,而她一雙杏眼中的温暖也熨帖着每一個注視着她的人。温感到自己被她的神光完全浸沒,身上未可名狀的負擔也一層一層地被揭去了。
然後她便開始唱了。
他聽不明白歌詞,但她半唱半念,詞句像蜜糖一樣潺潺流淌。每一個音符都像是温暖的夏夜裏飄飛的草葉,在大廳中盤飛輕轉。她的歌聲漸高漸亮,温覺得自己的皮膚也刺癢起來。他任由埃樂蒂媽媽的歌聲衝進他的五臟六腑,整個人從內到外清透如洗。他感到一種莫大的温馨情緒正在他和凱茨之間膨脹。兩人眼神對視,他便知道她的心境也一般無二。
但還遠不止這樣。
温感到他和每一個觀眾都聯結在了一起——這難以言喻的歸屬感,他做夢都無法想象。埃樂蒂媽媽伸手輕揮,像是在雕琢着身前的空氣。她的聲音充滿了力量,也充滿了整座大廳,其中的包容穿透了每個人的骨肉,抹平了所有的稜角。她的臉龐沁出了閃光的汗珠,脖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見。
無論她的歌聲從何而來,代價顯然是對身體的傷害。
燈光逐漸暗下去,她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柔和。音符有如春雪初融,夕陽沉入了冬日大海的盡頭。温的淚水滾滾而出,他也知道不止他一個人正在哭泣。十幾個男女早已泣不成聲,向着埃樂蒂媽媽伸出雙手,懇求她的歌聲。而她在舞台上輕輕擺動着身子,一曲將終。
慢慢地,慢慢地,她開始從舞台上的活板門緩緩下降。歌聲愈發輕柔,漸漸轉成了呢喃。
很快,呢喃也消散了。
房間裏陷入了徹底的黑暗。燈光重又緩緩亮起,温顫抖着呼出了一口氣。他眨眨眼睛,適應着鍊金燈熹微的光亮。埃樂蒂媽媽唱了多久?幾個小時,還是幾分鐘?他根本無從得知。温覺得疲憊不堪,但同時又煥然一新。他的頭腦變得輕飄飄的,肺裏的空氣也比以往更加清澈。他轉頭看向凱茨,發現她臉上也是重獲新生的神情。在共同度過了這夢幻般的時刻後,人們微笑着相互擁抱致意,無論彼此是否相識。
尼克、費恩和簡科湊了過來,幾個人似乎都經歷了靈魂的深刻洗禮。雖然温不知道具體的內容,但每個人的變化都顯而易見。
“你有沒有……?”温説。
“嗯。”尼克説。
五個祖安的孤兒抱在了一起。他們不知道這樣心意相通的時刻將來是否還會再現,只能在當下緊緊擁抱着彼此。當他們分開時,才看到那兩個門衞,氣罐和滋啦手,正握着拳頭站在一旁。氣罐的鼻樑歪向一邊。温覺得他變帥了。
“我是不是説過了,你們要回家去。”滋啦手説。
“該死的地溝耗子。”氣罐捂着還在流血的鼻子,惡狠狠地説:“還以為能耍我們是吧?”
“你們該離開了。而且我沒法保證一點都不痛。”滋啦手的語氣差點兒就帶上歉意了。
“沒那個必要。”他們身後傳來一個悦耳的聲音。
温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埃樂蒂媽媽把手放在了他的後頸上。她的手指很温暖,傳來一陣舒緩人心的暖流。
“他們和您一起的嗎?”氣罐問。
“確實是的。”埃樂蒂媽媽説。
兩個門衞面面相覷,想要再多問兩句,但他們很快得出了結論——當着這些如痴如醉的觀眾的面,和他們的頭牌歌手爭執顯然不太明智。門衞退後幾步,眼神卻把他們五個人挨個兒盯了一遍,讓他們明白這次算他們走運,逃過了一頓好打,但下次再敢來就真的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了。
温轉過去面對着埃樂蒂媽媽。無論她剛才在台上織就了什麼魔法,現在都已經煙消雲散了。艾歐尼亞的公主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祖安的主婦。她看着他們,眼神嚴厲,有如鐵石。
“我真應該把你們交給那兩人,讓他們好好教訓你們一頓。”她推着他們走向劇場的前門。幾個孩子耷拉着腦袋,不敢在她的怒火面前開口。但是隻有温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即便這樣,他也已經預見到了繁重的家務在等着他們。
“您真了不起。”凱茨説。埃樂蒂媽媽押着他們走出劇場,往落街方向走去。通向祖安的晚班升降機在那兒附近有一站,所以起碼他們不用再冒險跳崖或者去爬長長的樓梯了。尼克、費恩和簡科和他們揮手告別,因為他們年紀夠了,可以自己決定什麼時候回去。温倒不介意,他和凱茨還有埃樂蒂媽媽一起,正好一起乘着月光下去。
“您在哪裏學的唱歌呀?”凱茨問。
“我小時候,我母親教的。”埃樂蒂媽媽説:“她是那種……老派的艾歐尼亞人,但她的歌聲比我強太多了。”
“那首歌很美。”温説。
“瓦斯塔亞的每首歌都很美,但也非常憂傷。”埃樂蒂媽媽説。
“為什麼?”温問道。
“真正的美都是短暫的。所以為什麼有一些歌傷感得讓人沒法演唱。”
温不是很明白。為什麼會有悲傷得唱不出來的歌呢?他想問多幾句,但他們離巴蓓特越來越遠,這些問題也就越發不重要了。
他抬頭看去,鍊金燈和星光幽幽地照耀着這座鐵玻璃城,也照耀着懸崖下回家的路。温看到一輪銀月從雲層後探出頭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潔淨的空氣,心裏明白短時間內恐怕是沒有機會了。
“這一週接下來的地板和碗筷都是你們來負責了,不用我説了吧?”埃樂蒂媽媽問。
温點點頭,但他不在乎。他仍然牽着凱茨的手。一週的家務活根本微不足道。
“當然。聽起來不錯。”他説。 [1] 
鐵玻璃城 鐵玻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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