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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2017年香江出版社出版的圖書)

鎖定
《金瓶梅》是2017年香江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蘭陵笑笑生 [1] 
中文名
金瓶梅
別    名
金瓶梅詞話
作    者
蘭陵笑笑生
出版時間
2017年4月
出版社
香江出版社
頁    數
804 頁
ISBN
9789887804369
類    別
古典小説名著
定    價
198 元
開    本
正16開,185mm*260mm
裝    幀
精裝,UV,塑封

金瓶梅內容簡介

《金瓶梅》是我國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長篇白話世情章回小説,以“禁書”、“奇書”聞名。本書借《水滸傳》中武松殺嫂一段故事為引子,寫潘金蓮未被武松殺死,嫁給西門慶為妾,由此轉入小説的主體,通過對西門慶及其家庭罪惡生活的描述,體現當時民間的生活面貌。以市井人物為主要角色,通過多側面多層次的描寫,將明代封建社會的黑暗腐朽暴露得淋漓盡致。在這一點上,《金瓶梅》遠勝過《水滸傳》。 [1] 

金瓶梅作者簡介

蘭陵笑笑生”只是筆名,究為何人呢?該本欣欣子序後接着有一篇廿公《金瓶梅跋》,廿公跋第一句話説“《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鉅公寓言。”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則説是“嘉靖間大名士手筆。”就是説,“笑笑生”是明嘉靖間“一鉅公”、“大名士”。

金瓶梅版本介紹

本書第一回至第十二回,寫金蓮;第十三回至第六十二回,寫瓶兒與金蓮;第六十三回至八十七回,因瓶兒已死,除寫金蓮外帶寫春梅;第八十八回起,則寫春梅。因全書以金蓮、瓶兒、春梅為主,故取名《金瓶梅》。約成書於明代隆慶萬曆年間,亦或更早,作者署名蘭陵笑笑生。流傳至今的版本有崇禎本和萬曆本。本書以崇禎本為藍本,刪去了繡像插圖,並對某些錯字、別字做了校訂,篇前有東吳弄珠客序、廿公跋、四貪詞,篇後有竹坡閒話、竹坡筆記。 [1] 

金瓶梅目錄

小説標題及頁數
編者按……1
東吳弄珠客序……2
廿公跋……2
四貪詞……3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001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説技……015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025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032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037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閒遇雨……042
第七回 薛媒婆説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047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佔鬼卦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054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060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067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072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078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088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奸赴會……095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103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109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116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脱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122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129
第二十回 傻幫閒趨奉鬧華筵 痴子弟爭鋒毀花院……139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147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閒邪……157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161
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168
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鞦韆 來旺兒醉中謗仙……174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蕙蓮含羞自縊……181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191
第二十八回 陳敬濟徼倖得金蓮 西門慶糊塗打鐵棍……198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鑑定終身 潘金蓮蘭湯邀午戰……204
第三十回 蔡太師擅恩錫爵 西門慶生子加官……211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 西門慶開宴為歡……217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趨炎認女 潘金蓮懷妒驚兒……225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爭鋒……232
第三十四回 獻芳樽內室乞恩 受私賄後庭説事……239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童兒作女妝媚客……248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尋女子 蔡狀元留飲借盤纏……260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説嫁韓愛姐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264
第三十八回 王六兒棒槌打搗鬼 潘金蓮雪夜弄琵琶……271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279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287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292
第四十二回 逞豪華門前放煙火 賞元宵樓上醉花燈……297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吳月攀親……303
第四十四回 避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311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314
第四十六回 元夜遊行遇雪雨 妻妾戲笑卜龜兒……319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329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 走捷徑探歸七件事……335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343
第五十回 琴童潛聽燕鶯歡 玳安嬉遊蝴蝶巷……352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 鬥葉子敬濟輸金……358
第五十二回 應伯爵山洞戲春嬌 潘金蓮花園調愛婿……371
第五十三回 潘金蓮驚散幽歡 吳月娘拜求子息……382
第五十四回 應伯爵隔花戲金釧 任醫官垂帳診瓶兒……386
第五十五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 苗員外一諾送歌童……392
第五十六回 西門慶捐金助朋友 常峙節得鈔傲妻兒……400
第五十七回 開緣簿千金喜舍 戲雕欄一笑回嗔……405
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 孟玉樓周貧磨鏡……411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露陽驚愛月 李瓶兒睹物哭官哥……423
第六十回 李瓶兒病纏死孽 西門慶官作生涯……434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户 李瓶兒帶病宴重陽……438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451
第六十三回 韓畫士傳真作遺愛 西門慶觀戲動深悲……465
第六十四回 玉簫跪受三章約 書童私掛一帆風……472
第六十五回 願同穴一時喪禮盛 守孤靈半夜口脂香……478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致賻 黃真人發牒薦亡……486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 李瓶兒夢訴幽情……490
第六十八回 應伯爵戲銜玉臂 玳安兒密訪蜂媒……504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調林太太 麗春院驚走王三官……514
第七十回 老太監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參太尉……525
第七十一回 李瓶兒何家託夢 提刑官引奏朝儀……532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毆打如意兒 王三官義拜西門慶……539
第七十三回 潘金蓮不憤憶吹簫 西門慶新試白綾帶……552
第七十四回 潘金蓮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談經……559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為護短金蓮潑醋……566
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温葵軒……582
第七十七回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 賁四嫂帶水戰情郎……596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幃再戰 如意兒莖露獨嘗……607
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慾喪命 吳月娘失偶生兒……622
第八十回 潘金蓮售色赴東牀 李嬌兒盜財歸麗院……637
第八十一回 韓道國拐財遠遁 湯來保欺主背恩……644
第八十二回 陳敬濟弄一得雙 潘金蓮熱心冷麪……650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諧佳會……656
第八十四回 吳月娘大鬧碧霞宮 曾靜師化緣雪澗洞……661
第八十五回 吳月娘識破姦情 春梅姐不垂別淚……665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陳敬濟 金蓮解渴王潮兒……671
第八十七回 玳安兒竊玉成婚 吳典恩負心被辱……679
第八十八回 陳敬濟感舊祭金蓮 龐大姐埋屍託張勝……686
第八十九回 清明節寡婦上新墳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693
第九十回 來旺偷拐孫雪娥 雪娥受辱守備府……699
第九十一回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706
第九十二回 陳敬濟被陷嚴州府 吳月娘大鬧授官廳……714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義恤貧兒 金道士孌淫少弟……723
第九十四回 大酒樓劉二撒潑 灑家店雪娥為娼……730
第九十五回 玳安兒竊玉成婚 吳典恩負心被辱……737
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遊舊家池館 楊光彥作當面豺狼……745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續鸞膠 真夫婦明諧花燭……752
第九十八回 陳敬濟臨清逢舊識 韓愛姐翠館遇情郎……760
第九十九回 劉二醉罵王六兒 張勝竊聽陳敬濟……767
第一百回 韓愛姐路遇二搗鬼 普靜師幻度孝哥兒……774
竹坡閒話……785
竹坡筆記……787

金瓶梅文章節選

金瓶梅金瓶梅序

《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於《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借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淨應伯爵以描繪世之小丑,諸淫婦以描畫世之醜婆、淨婆,令人讀之汗下。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
餘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餘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兒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為這烏江設此一着耳。”同座聞之,嘆為有道之言。若有人識得此意,方許他讀《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幾為導淫宣欲之尤矣。奉勸世人,勿為西門之後車,可也。東吳弄珠客題。

金瓶梅金瓶梅跋

《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鉅公寓言,蓋有所刺也。然曲盡人間醜態,其亦先師不刪鄭衞之旨乎?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後流行此書,功德無量矣。不知者竟目為淫書,不惟不知作者之旨,並亦冤卻流行者之心矣。特為白之。廿公書。

金瓶梅四貪詞

酒損精神破喪家,語言無狀鬧喧譁。
疏親慢友多由你,背義忘恩盡是他。
切須戒,飲流霞,若能依此實無差。
失卻萬事皆因此,今後逢賓只待茶。
休愛綠鬢美朱顏,少貪紅粉翠花鈿。
損身害命多嬌態,傾國傾城色更鮮。
莫戀此,養丹田,人能寡慾壽長年。
從今罷卻閒風月,紙帳梅花獨自眠。
錢帛金珠籠內收,若非公道少貪求。
親朋道義因財失,父子懷情為利休。
急縮手,且抽頭,免使身心晝夜愁。
莫使強梁逞技能,揮拳捋袖弄精神。
一時怒發無明火,到後憂煎禍及身。
莫太過,免災迍,勸君凡事放寬情。
合撒手時須撒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金瓶梅竹坡閒話

《金瓶梅》,何為而有此書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於時,上不能問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鳴邑,而作穢言以泄其憤也。雖然,上既不可問諸天,下亦不能告諸人,雖作穢言以醜其仇,而吾所謂悲憤鳴邑者,未嘗便慊然於心,解頤而自快也。夫終不能一暢吾志,是其言愈毒,而心愈悲,所謂“含酸抱阮”,以此固知玉樓一人,作者之自喻也。然其言既不能以泄吾憤,而終於“含酸抱阮”,作者何以又必有言哉?曰:作者固仁人也,志士也,孝子悌弟也。欲無言,而吾親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欲無言,而又吾兄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且也為仇於吾天下萬世也,吾又何如以公論之?是吾既不能上告天子以申其隱,又不能下告士師以求其平,且不能得急切應手之荊、聶以濟乃事,則吾將止於無可如何而已哉!止於無可如何而已,亦大傷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之心矣。輾轉以思,惟此不律可以少泄吾憤,是用借西門氏以發之。雖然,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孝子悌弟哉?我見作者之以孝哥結也。“磨鏡”一回,皆《蓼莪》遺意,啾啾之聲刺人心窩,此其所以為孝子也。至其以十兄弟對峙一親哥哥,未復以二搗鬼為緩急相需之人,甚矣,《殺狗記》無此親切也。
閒嘗論之:天下最真者,莫若倫常;最假者,莫若財色。然而倫常之中,如君臣、朋友、夫婦,可合而成;若夫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輩。噫!此而可假,孰不可假?將富貴,而假者可真;貧賤,而真者亦假。富貴,熱也,熱則無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不謂“冷熱”二字,顛倒真假一至於此!然而冷熱亦無定矣。今日冷而明日熱,則今日真者假,而明日假者真矣。今日熱而明日冷,則今日之真者,悉為明日之假者矣。悲夫!本以嗜慾故,遂迷財色,因財色故,遂成冷熱,因冷熱故,遂亂真假。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趨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所以此書獨罪財色也。嗟嗟!假者一人死而百人來,真者一或傷而百難贖。世即有假聚為樂者,亦何必生死人之真骨肉以為樂也哉!
作者不幸,身遭其難,吐之不能,吞之不可,搔抓不得,悲號無益,藉此以自泄。其志可悲,其心可憫矣。故其開卷,即以“冷熱”為言,煞末又以“真假”為言。其中假父子矣,無何而有假母女;假兄弟矣,無何而有假弟妹;假夫妻矣,無何而有假外室;假親戚矣,無何而有假孝子。滿前役役營營,無非於假景中提傀儡。噫!識真假,則可任其冷熱;守其真,則可樂吾孝悌。然而吾之親父子已荼毒矣,則奈何?吾之親手足已飄零矣,則奈何?上誤吾之君,下辱吾之友,且殃及吾之同類,則奈何?是使吾欲孝,而已為不孝之人;欲弟,而已為不悌之人;欲忠欲信,而已放逐讒間於吾君、吾友之則。日夜咄咄,仰天太息,吾何辜而遭此也哉?曰:以彼之以假相聚故也。噫嘻!彼亦知彼之所以為假者,亦冷熱中事乎?假子之子於假父也,以熱故也。假弟、假女、假友,皆以熱故也。彼熱者,蓋亦不知浮雲之有聚散也。未幾而冰山頹矣,未幾而閥閲朽矣。當世驅己之假以殘人之真者,不瞬息而己之真者亦飄泊無依。所為假者安在哉?彼於此時,應悔向日為假所誤。然而人之真者,已黃土百年。彼留假傀儡,人則有真怨恨。怨恨深而不能吐,日釀一日,蒼蒼高天,茫茫碧海,吾何日而能忘也哉!眼淚洗面,椎心泣血,即百割此仇,何益於事!是此等酸法,一時一刻,釀成千百萬年,死而有知,皆不能壞。此所以玉樓彈阮來,愛姐抱阮去,千秋萬歲,此恨綿綿無絕期矣。故用普淨以解冤偈結之。夫冤至於不可解之時,轉而求其解,則此一刻之酸,當何如含耶?是憤已百二十分,酸又百二十分,不作《金瓶梅》,又何以消遣哉?甚矣!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上不能告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嗚邑,而作穢言,以泄其憤。自雲含酸,不是撒潑,懷匕囊錘,以報其人;是亦一舉。乃作者固自有志,恥作荊、聶,寓復仇之義於百回微言之中,誰為刀筆之利不殺人於千古哉!此所以有《金瓶梅》也。
然則《金瓶梅》,我又何以批之也哉?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閒窗獨坐,讀史、讀諸家文,少暇,偶一觀之曰:如此妙文,不為之遞出金針,不幾辜負作者千秋苦心哉!久之心恆怯焉,不敢遽操管以從事。蓋其書之細如牛毛,乃千萬根共具一體,血脈貫通,藏針伏線,千里相牽,少有所見,不禁望洋而退。邇來為窮愁所迫,炎涼所激,於難消遣時,恨不自撰一部世情書,以排遺悶懷。幾欲下筆,而前後拮構,甚費經營,乃擱筆曰:我且將他人炎涼之書,其所以前後經營者,細細算出,一者可以消我悶懷,二者算出古人之書,亦可算我今又經營一書。我雖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書之法,不盡備於是乎!然則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與人批《金瓶梅》也哉!

金瓶梅竹坡筆記

——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其一 劈空撰出金、瓶、梅三個人來,看其如何收攏一塊,如何發放開去。看其前半部只做金、瓶,後半部只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計弄來,後半自己的梅花,卻輕輕的被人奪去。
其二 起以玉皇廟,終以水福寺,而一回中已一齊説出,是大關鍵處。
其三 先是吳神仙總覽其盛,後是黃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淨師一洗其業,是此書大照應處。
其四 冰鑑定終身,是一番結束,然獨遺陳敬濟。戲笑卜龜兒,又遺潘金蓮。然金蓮即從其自己口中補出,是故亦不遺金蓮,當獨遺西門慶與春梅耳。兩番瓶兒託夢,蓋又單補西門。而葉頭陀相面,才為敬濟一番結束也。
其五 未出金蓮,先出瓶兒;既娶金蓮,方出春梅;未娶金蓮,卻先娶玉樓;未娶瓶兒,又先出敬濟。文字穿插之妙,不可名言。若夫夾寫蕙蓮、王六兒、賁四嫂、如意兒諸人,又極盡天工之巧矣。
其六 會看《金瓶梅》者,看下半部。亦惟會看者,單看上半部,如“生子加官”時,唱“韓湘子尋叔”、“嘆浮生猶如一夢”等,不可枚舉,細玩方知。
其七 《金瓶梅》有板定大章法。如金蓮有事生氣,必用玉樓在旁,百遍皆然,一絲不易,是其章法老處。他如西門至人家飲酒,臨出門時,必用一人或一官來拜、留坐,此又是“生子加官”後數十回大章法。
其八 《金瓶梅》一百回,到底俱是兩對章法,合其目為二百件事。然有一回前後兩事,中用一語過節;又有前後兩事,暗中一筍過下。如第一回,用玄壇的虎是也。又有兩事兩段寫者,寫了前一事半段,即寫後一事半段,再完前半段,再完後半段者。有二事而參伍錯綜寫者,有夾入他事寫者。總之,以目中二事為條幹,逐回細玩即知。
其九 《金瓶梅》一回,兩事作對固矣,卻又有兩回作遙對者。如金蓮琵琶、瓶兒象棋作一對,偷壺、偷金作一對等,又不可枚舉。
其十 前半處處冷,令人不耐看;後半處處熱,而人又看不出。前半冷,當在寫最熱處,玩之即知;後半熱,看孟玉樓上墳,放筆描清明春色便知。
其十一 內中有最沒正經、沒要緊的一人,卻是最有結果的人,如韓愛姐是也。一部中,諸婦人何可勝數,乃獨以愛姐守志結何哉?作者蓋有深意存於其意矣。言愛姐之母為娼,而愛姐自東京歸,亦曾迎人獻笑,乃一留心敬濟,之死靡他,以視瓶兒之於子虛,春梅之於守備,二人固當愧死。若金蓮之遇西門,亦可如愛姐之逢敬濟,乃一之於琴童,再之於敬濟,且下及王潮兒,何其比迴心之娼妓亦不若哉?此所以將愛姐作結,以愧諸婦;且言愛姐以娼女回頭,還堪守節,奈之何身居金屋而不改過悔非,一竟喪廉寡恥,於死路而不返哉?
其十二 讀《金瓶梅》,須看其大間架處。其大間架處,則分金、梅在一起,分瓶兒在一處,又必合金、瓶、梅在前院一處。金、梅合而瓶兒孤,前院近而金、瓶妒,月娘遠而敬濟得以下手也。
其十三 讀《金瓶梅》,須看其入筍處。如玉皇廟講笑話,插入打虎;請子虛,即插入後院緊鄰;六回金蓮才熱,即借嘲罵處插入玉樓;借問伯爵連日那裏,即插出桂姐;借蓋捲棚即插入敬濟,借翠管家插入王六兒;借翡翠軒插入瓶兒生子;借梵僧藥,插入瓶兒受病;借碧霞宮插入普淨;借上墳插入李衙內;借拿皮襖插入玳安、小玉。諸如此類,不可勝數,蓋其用筆不露痕跡處也。其所以不露痕跡處,總之善用曲筆、逆筆,不肯另起頭緒用直筆、順筆也。夫此書頭緒何限?若一一起之,是必不能之數也。我執筆時,亦必想用曲筆、逆筆,但不能如他曲得無跡、逆得不覺耳。此所以妙也。
其十四 《金瓶梅》有節節露破綻處。如窗內淫聲,和尚偏聽見;私琴童,雪娥偏知道;而裙帶葫蘆,更屬險事;牆頭密約,金蓮偏看見;蕙蓮偷期,金蓮偏撞着;翡翠軒,自謂打聽瓶兒;葡萄架,早已照人鐵棍;才受贓,即動大巡之怒;才乞恩,便有平安之才;調婿後,西門偏就摸着;燒陰户,胡秀偏就看見。諸如此類,又不可勝數,總之,用險筆以寫人情之可畏,而尤妙在既已露破,乃一語即解,絕不費力累贅。此所以為化筆也。(一四)
其十五 《金瓶梅》有特特起一事、生一人,而來既無端,去亦無謂,如書童是也。不知作者,蓋幾許經營,而始有書童之一人也。其描寫西門淫蕩,並及外寵,不必説矣。不知作者蓋因一人之出門,而方寫此書童也。何以言之?瓶兒與月娘始疏而終親,金蓮與月娘始親而終疏。雖固因逐來昭、解來旺起釁,而未必至撒潑一番之甚也。夫竟至撒潑一番者,有玉簫不惜將月娘底裏之言磬盡告之也。玉簫何以告之?曰有“三章約”在也。“三章”何以肯受?有書童一節故也。夫玉簫、書童不便突起爐灶,故寫“藏壺構釁”於前也。然則遙遙寫來,必欲其撒潑,何為也哉?必得如此,方於出門時月娘毫無憐惜,一棄不顧,而金蓮乃一敗塗地也。誰謂《金瓶梅》內有一無謂之筆墨也哉。
其十六 《金瓶梅》內正經寫六個婦人,而其實只寫得四個:月娘、玉樓、金蓮、瓶兒是也。然月娘則以大綱故寫之;玉樓雖寫,則全以高才被屈,滿肚牢騷,故又另出一機軸寫之,然則以不得不寫。寫月娘,以不肯一樣寫;寫玉樓,是全非正寫也。其正寫者,惟瓶兒、金蓮。然而寫瓶兒,又每以不言寫之。夫以不言寫之,是以不寫處寫之。以不寫處寫之,是其寫處單在金蓮也。單寫金蓮,宜乎金蓮之惡冠於眾人也。籲,文人之筆可懼哉!
其十七 《金瓶梅》內,有兩個人為特特用意寫之,其結果亦皆可觀。如春梅與玳安兒是也。於同作丫鬟時,必用幾遍筆墨描寫春梅心高志大,氣象不同;於眾小廝內,必用層層筆墨,描寫玳安色色可人。後文春梅作夫人,玳安作員外。作者必欲其如此何哉?見得一部炎涼書中翻案故也。何則?只知眼前作婢,不知即他日之夫人;只知眼前作僕,不知即他年之員外。不特他人轉眼奉承,即月娘且轉而以上賓待之,末路倚之。然則人之眼邊前炎涼成何益哉!此是作者特特為人下砧砭也。因要他於污泥中為後文翻案,故不得不先為之抬高身份也。
其十八 李嬌兒孫雪娥,要此二人何哉?寫一李嬌兒,見其來遇金蓮、瓶兒時,早已嘲風弄月,迎好賣俏,許多不肖事,種種可殺。是寫金蓮、瓶兒,乃實寫西門之惡;寫李嬌兒,又虛寫西門之惡。寫出來的既已如此,其未寫出來的時,又不知何許惡端,不可問之事於從前也。作者何其深惡西門之如是!至孫雪娥,出身微賤,分不過通房,何其必勞一番筆墨寫之哉?此又作者菩薩心也。夫以西門之惡,不寫其妻作娼,何以報惡人?然既立意另一花樣寫月娘,斷斷不忍寫月娘至於此也。玉樓本是無辜受毒,何忍更令其頂缸受報?李嬌兒本是娼家,瓶兒更欲用之孽報於西門生前,而金蓮更自有冤家債主在,且即使之為娼,於西門何損?於金蓮似甚有益,樂此不苦,又何以言報也?故用寫雪娥以至於為娼,以總張西門之報,且暗結宋蕙蓮一段公案。至於張勝、敬濟後事,則又情因文生,隨手收拾。不然雪娥為娼,何以結果哉?
其十九 又嬌兒色中之財,看其在家管庫,臨去拐財可見。王六兒財中之色,看其與西門交合時,必雲做買賣,騙丫頭房子,説合苗青。總是借色起端也。
其二十 書內必寫蕙蓮,所以深潘金蓮之惡於無盡也,所以為後文妒瓶兒時,小試行道之端也。何則?蕙蓮才蒙愛,偏是她先知,亦如迎春喚貓,金蓮睃見也。使春梅送火山洞,何異教西門早娶瓶兒,願權在一塊住也。蕙蓮跪求,使爾舒心,且許多牢籠關鎖,何異瓶兒來時,乘醉説一跳板走的話也。兩舌雪娥,使激蕙蓮,何異對月娘説瓶兒是非之處也。卒之來旺幾死而未死,蕙蓮可以不死而竟死,皆金蓮為之也。作者特特於瓶兒進門加此一段,所以危瓶兒也。而瓶兒不悟,且親密之,宜乎其禍不旋踵,後車終覆也。此深著金蓮之惡。吾故曰:其小試行道之端,蓋作者為不知遠害者寫一樣子。若只隨手看去,便説西門慶又刮上一家人媳婦子矣。夫西門慶,殺夫奪妻取其財,庇殺主之奴,賣朝廷之法,豈必於此特特撰此一事以增其罪案哉?然則看官們為作者瞞過了也。
其二十一 後又寫如意兒,何故哉?又作者明白奈何金蓮,見其死蕙蓮、死瓶兒之均屬無益也。何則?蕙蓮才死,金蓮可一快。然而官哥生,瓶兒寵矣。及官哥死,瓶兒亦死,金蓮又一大快。然而如意兒口脂,又從靈座生香,去掉一個,又來一個。金蓮雖善固寵,巧於制人,於此能不技窮袖手,其奈之何?故作者寫如意兒,全為金蓮寫,亦全為蕙蓮、瓶兒憤也。
其二十二 然則寫桂姐、銀兒、月兒諸妓,何哉?此則總寫西門無厭,又見其為浮薄立品,市井為習。而於中寫桂姐,特犯金蓮;寫銀姐,特犯瓶兒;又見金、瓶二人,其氣味聲息,已全通娼家。雖未身為倚門之人,而淫心亂行,實臭味相投,彼娼婦猶步後塵矣。其寫月兒,則另用香温玉軟之筆,見西門一味粗鄙,雖章台春色,猶不能細心領略,故寫月兒,又反襯西門也。
其二十三 寫王六兒、賁四嫂以及林太太何哉?曰:王六兒、賁四嫂、林太太三人是三樣寫法,三種意思。寫王六兒,專為財能致色一着做出來。你看西門在日,王六兒何等趨承,乃一旦拐財遠遁。故知西門於六兒,借財圖色,而王六兒亦借色求財。故西門死,必自王六兒家來,究竟財色兩空。王六兒遇何官人,究竟借色求財,甚矣!色可以動人,尤未如財之通行無阻,人人皆愛也。然則寫六兒,又似童講財,故竟結入一百回內。至於賁四嫂,卻為玳安寫。蓋言西門只知貪濫無厭,不知其左右親隨且上行下效,已浸淫乎欺主之風,而竊玉成婚,已伏線於此矣。若雲陪寫王六兒,猶是淺着。再至林太太,吾不知作者之心,有何千萬憤懣,而於潘金蓮發之。不但殺之割之,而並其出身之處、教習之人,皆欲致之死地而方暢也。何則?王招宣府內,故金蓮舊時賣入學歌學舞之處也。今看其一腔機詐,喪廉寡恥,若雲本自天生,則良心為不可必,而性善為不可據也。吾知其自二、三歲時,未必便如此淫蕩也。使當日王招宣家男敦禮義,女尚貞廉,淫聲不出於口,淫色不見於目,金蓮雖淫蕩,亦必化而為貞女。奈何堂堂招宣,不為天子招服遠人,宣揚威德,而一裁縫家九歲女孩至其家,即費許多閒情,教其描眉畫眼,弄粉塗朱,且教其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其待小使女如此,則其儀型妻子可知矣。宜乎三官之不肖荒淫,林氏之蕩閒逾矩也。招宣實教之,夫復何尤!然則招宣教一金蓮,以遺害無窮:身受其害者,前有武大,後有西門,而林氏為招宣還報,固其宜也。吾故曰:作者蓋深惡金蓮,而並惡及其出身之處,故寫林太太也。然則張大户亦成金蓮之惡者,何以不寫?曰:張二官頂補西門千户之缺,而伯爵走動説娶嬌兒,儼然又一西門,其受報亦必又有不可盡言者。則其不着筆墨處,又有無限煙波,直欲又藏一部大書於無筆處也。此所謂筆不到而意到者。
其二十四 《金瓶梅》寫月娘,人人謂西門氏虧此一人內助。不知作者寫月娘之罪,純以隱筆,而人不知也。何則?良人者,妻之所仰望而終身者也。若其夫千金買妾為宗嗣計,而月娘百依百隨,此誠《關雎》之雅,千古賢婦人也。若西門慶殺人之夫,劫人之妻,此真盜賊之行也。其夫為盜賊之行,而其妻不涕泣而告之,乃依違其間,視為路人,休慼不相關,而且自以好好先生為賢,其為心尚可問哉!至其於陳敬濟,則作者已大書特書,月娘引賊入室之罪可勝言哉!至後識破姦情,不知所為分處之計,乃白口關門,便為處此已畢。後之逐敬濟,送大姐,請春梅,皆隨風弄柁,毫無成見;而聽尼宣卷,胡亂燒香,全非婦女所宜。而後知“不甚讀書”四字,誤盡西門一生,且誤盡月娘一生也。何則?使西門守禮,便能以禮刑其妻;今只為西門不讀書,所以月娘雖有為善之資,而亦流於不知大禮,即其家常舉動,全無舉案之風,而徒多眉眼之處。蓋寫月娘,為一知學好而不知禮之婦人也。夫知學好矣,而不知禮,猶足遺害無窮,使敬濟之惡歸罪於己,況不學好者乎!然則敬濟之罪,月娘成之,月娘之罪,西門慶刑于之過也。
其二十五 文章有加一倍寫法,此書則善於加倍寫也。如寫西門之執,更寫蔡、宋二御史,更寫六黃太尉,更寫蔡太師,更寫朝房,此加一倍熱也。如寫西門之冷,則更寫一敬濟在冷鋪中,更寫蔡太師充軍,更寫徽、欽北狩,真是加一倍冷。要之加一倍熱,更欲寫如西門之熱者何限,而西門獨倚財肆惡;加一倍冷者,正欲寫如西門之冷者何窮,而西門乃不早見機也。
其二十六 寫月娘,必寫其好佛者,人抑知作者之意乎?作者開講,早已勸人六根清淨,吾知其必以“空”結此“財色”二字也。安“空”字作結,必為僧乃可。夫西門不死,必不回頭,而西門既死,又誰為僧?使月娘於西門一死,不顧家業,即削髮入山,亦何與於西門説法?今必仍令西門自己受持方可。夫西門已死則奈何?作者幾許踟躕,乃以孝哥兒生於西門死之一刻,卒欲令其回頭,受我度脱。總以聖賢心發菩薩願,欲天下無終諱過之人,人無不改之過也。夫人之既死,猶望其改過於來生,然則作者之待西門何其忠厚慨惻,而勸勉於天下後世之人,何其殷殷不已也。是故既有此段大結束在胸中,若突然於後文生出一普淨師幻化了去,無頭無緒,一者落尋常窠臼,二者筆墨則脱落痕跡矣。故必先寫月娘好佛,一路屍屍閃閃,如草蛇灰線。後又特筆出碧霞宮,方轉到雪澗,而又只一影普師,遲至十年,方才復收到永福寺。且於幻影中,將一部中有名人物,花開豆爆出來的,復一一煙消火滅了去。蓋生離死別,各人傳中皆自有結,此方是一總大結束。作者直欲使一部千針萬線,又盡幻化了還之於太虛也。然則寫月娘好佛,豈泛泛然為吃齋村婦閒寫家常哉?此部書總妙在千里伏脈,不肯作易安之筆,沒筍之物也是故妙絕羣書。
其二十七 又月娘好佛,內便隱三個姑子,許多隱謀詭計,教唆她燒夜香,吃藥安胎,無所不為。則寫好佛,又寫月娘之隱惡也,不可不知。
其二十八 內中獨寫玉樓有結果,何也?蓋勸瓶兒、金蓮二婦也。言不幸所天不壽,自己雖不能守,亦且靜處金閨,令媒妁説合事成,雖不免扇墳之誚,然猶是孀婦常情。及嫁,而紈扇多悲,亦須寬心忍耐,安於數命。此玉樓俏心瘍,高諸婦一着。春梅一味託大,玉樓一味膽小,故後日成就,春梅必竟有失身受嗜慾之危,而玉樓則一勞而永逸也。
其二十九 陳敬濟嚴州一事,豈不蛇足哉?不知作者一筆而三用也。一者為敬濟墮落人冷鋪作因,二者為大姐一死伏線,三者欲結玉樓實實遇李公子為百年知己,可償在西門家三四年之恨也。何以見之?玉樓不為敬濟所動,固是心焉李氏,而李公子寧死不捨。天下有寧死不捨之情,非知己之情也哉?可必其無《白頭吟》也。觀玉樓之風韻嫣然,實是第一個美人,而西門乃獨於一濫觴之金蓮厚。故寫一玉樓,明明説西門為市井之徒,知好淫,而且不知好色也。
其三十 玉樓來西門家,合婚過禮,以視“偷娶”、“迎奸赴會”,何啻天壤?其吉凶氣象已自不同。其嫁李衙內,則依然合婚行茶過禮,月娘送親。以視老鴇爭論,夜隨來旺,王婆領出,不垂別淚,其明晦氣象又自不同。故知作者特特寫此一位真正美人,為西門不知風雅定案也。
其三十一 金蓮與瓶兒進門皆受辱。獨玉樓自始至終無一褒貶。噫,亦有心人哉!
其三十二 西門是混賬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人,金蓮不是人,瓶兒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濟是浮浪小人,嬌兒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蓮是不識高低的人,如意兒是頂缺之人。若王六兒與林太太等,直與李桂姐一流。總是不得叫作人。而伯爵、希大輩,皆是沒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師、蔡狀元、宋御史,皆是枉為人也。
其三十三 獅子街,乃武松報仇之地,西門幾死其處。曾不數日,而於虛又受其害,西門徜徉來往。俟后王六兒,偏又為之移居此地。賞燈,偏令金蓮兩遍身歷其處。寫小入托大忘患,嗜惡不悔,一筆都盡。
其三十四 《金瓶梅》是一部《史記》。然而《史記》有獨傳,有合傳,卻是分開做的。《金瓶梅》卻是一百回共成一傳,而千百人總合一傳,內卻又斷斷續續,各人自有一傳,固知作《金瓶梅》者必能作《史記》也。何則?既已為其難,又何難為其易。
其三十五 每見批此書者,必貶他書以褒此書。不知文章乃公共之物,此文妙,何妨彼文亦妙?我偶就此文之妙者而評之,而彼文之妙,固不掩此文之妙者也。即我自作一文,亦不得謂我之文出,而天下之文皆不妙,且不得謂天下更無妙文妙於此者。奈之何批此人之文,即若據為己有,而必使凡天下之文皆不如之。此其同心偏私狹隘,決做不出好文。夫做不出好文,又何能批人之好文哉!吾所謂《史記》易於《金瓶梅》,蓋謂《史記》分做,而《金瓶梅》全做。即使龍門復生,亦必不謂予左袒《金瓶梅》。而予亦並非謂《史記》反不妙於《金瓶梅》,然而《金瓶梅》卻全得《史記》之妙也。文章得失,惟有心者知之。我只賞其文之妙,何暇論其人之為古人,為後古之人,而代彼爭論,代彼廉讓也哉?
其三十六 作小説者,概不留名,以其各有寓意,或暗指某人而作。夫作者既用隱惡揚善之筆,不存其人之姓名,並不露自己之姓名,乃後人必欲為之尋端競委,説出名姓何哉?何其刻薄為懷也!且傳聞之説,大都穿鑿,不可深信。總之,作者無感慨,亦必不著書,一言盡之矣。其所欲説之人,即現在其書內。彼有感慨者,反不忍明言;我沒感慨者,反必欲指出,真沒搭撒、沒要緊也。故“別號東樓”、“小名慶兒”之説,概置不問。即作書之人,亦只以“作者”稱之。彼既不著名於書,予何多贅哉?近見《七才子書》,滿紙王四,雖批者各自有意,而予則謂何不留此閒工,多曲折於其文之起盡也哉?偶記於此,以白當世。
其三十七 《史記》中有年表,《金瓶梅》中亦有時日也。開口雲西門慶二十七歲,吳神仙相面則二十九,至臨死則三十三歲。而官哥則生於政和四年丙申,卒於政和五年丁酉。夫西門慶二十九歲生子,則丙申年;至三十三歲,該雲庚子,而西門乃卒於“戊戌”。夫李瓶兒亦該雲卒於政和五年,乃雲“七年”,此皆作者故為參差之處。何則?此書獨與他小説不同。看其三四年間,卻是一日一時推着數去,無論春秋冷熱,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來請酒,某月某日請某人,某日是某節令,齊齊整整捱去。若再將三五年間甲子次序,排得一絲不亂,是真個與西門計賬簿,有如世之無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錯亂其年譜,大約三五年間,其繁華如此。則內雲某日某節,皆歷歷生動,不是死板一串鈴,可以排頭數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眯目,真有如捱着一日日過去也。此為神妙之筆。嘻,技至此亦化矣哉!真千古至文,吾不敢以小説目之也。
其三十八 一百回是一回,必須放開眼光作一回讀,乃知其起盡處。
其三十九 一百回不是一日做出,卻是一日一刻創成。人想其創造之時,何以至於創成,便知其內許多起盡,費許多經營,許多穿插裁剪也。
其四十 看《金瓶梅》,把他當事實看,便被他瞞過,必須把他當文章看,方不被他瞞過也。
其四十一 看《金瓶梅》,將來當他的文章看。猶須被他瞞過;必把他當自己的文章讀,方不被他瞞過。
其四十二 將他當自己的文章讀,是矣。然又不如將他當自己才去經營的文章。我先將心與之曲折算出,夫而後謂之不能瞞我,方是不能瞞我也。
其四十三 做文章,不過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長文,亦只是“情理”二字。於一個人心中,討出一個人的情理,則一個人的傳得矣。雖前後夾雜眾人的話,而此一人開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開口便得情理,由於討出這一人的情理方開口耳。是故寫十百千人皆如寫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書也。
其四十四 《金瓶梅》每於極忙時偏夾敍他事入內。如正未娶金蓮,先插娶孟玉樓;娶玉樓時,即夾敍嫁大姐;生子時,即夾敍吳典恩借債;官哥臨危時,乃有謝希大借銀;瓶兒死時,乃有玉簫受約;擇日出殯,乃有請六黃太尉等事;皆於百忙中,故作消閒之筆。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外加武松問傅夥計西門慶的話,百忙裏説出“二兩一月”等文,則又臨時用輕筆討神理,不在此等章法內算也。
其四十五 《金瓶梅》妙在善於用犯筆而不犯也。如寫伯爵,更寫希大,然畢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份,各人的談吐,一絲不紊。寫金蓮,更寫瓶兒,可謂犯矣,然又始終聚散,其言語舉動,又各各不亂一絲。寫王六兒,偏又寫賁四嫂。寫李桂姐,偏又寫吳銀姐、鄭月兒。寫王婆,偏又寫薛媒婆、馮媽媽、文嫂兒、陶媒婆。寫薛姑子,偏又寫王姑子、劉姑子。諸如此類,皆妙在特特犯手,卻又各各一款,絕不相同也。
其四十六 《金瓶梅》於西門慶,不作一文筆;於月娘,不作一顯筆;於玉樓,則純用俏筆;於金蓮,不作一鈍筆;於瓶兒,不作一深筆;於春梅,純用傲筆;於敬濟,不作一韻筆;於大姐,不作一秀筆;於伯爵,不作一呆筆;於玳安兒,不着一蠢筆。此所以各各皆到也。
其四十七 《金瓶梅》起頭放過一男一女。結末又放去一男一女。如卜志道、卓丟兒,是起頭放過者。楚雲與李安,是結末放去者。夫起頭放過去,乃雲卜志道是花子虛的署缺者。不肯直出子虛,又不肯明是於十箇中只寫九個,單留一個缺去尋子虛頂補。故先着一人,隨手去之,以出其缺,而便於出子虛,且於出子虛時,隨手出瓶兒也。不然,先出子虛於十人之中,則將出瓶兒時又費筆墨。故卜志道雖為子虛署缺,又為瓶兒做楔子也。既雲做一楔子,又何有顧意命名之義?而又必用一名,則只雲“不知道”可耳,故云“卜志道”。至於丟兒,則又玉樓之署缺者。夫未娶玉樓,先娶此人,既娶玉樓,即丟開此人,豈如李瓶兒今日守靈,明朝燒紙,丫鬟奶子相伴空房,且一番兩番託夢也。是誠丟開腦後之人,故云“丟兒”也。是其起頭放過者,皆意在放過那人去,放入這人來也。至其結末放去者,曰楚雲者,蓋為西門家中彩雲易散作一影字。又見得美色無窮,人生有限,死到頭來,雖有西子、王嬙,於我何涉?則又作者特特為起講數語作證也。至於李安,則又與韓愛姐同意,而又為作者十二分滿許之筆,寫一孝子正人義士,以作中流砥柱也。何則?一部書中,上自蔡太師,下至侯林兒等輩,何止百有餘人,並無一個好人,非迎奸賣俏之人,即附勢趨炎之輩,使無李安一孝子,不幾使良心種子滅絕耳?看其寫李安母子相依,其一篇話頭,真見得守身如玉、不敢毀傷髮膚之孝子。以視西門、敬濟輩,真豬狗不如之人也。然則末節放過去的兩人,又放不過眾人,故特特放過此二人,以深省後人也。
其四十八 寫花子虛即於開首十人中,何以不便出瓶兒哉?夫作者於提筆時,固先有一瓶兒在其意中也。先有一瓶兒在其意中,其後如何偷期,如何迎奸,如何另嫁竹山,如何轉嫁西門,其着數俱已算就。然後想到其夫,當令何名,夫不過令其應名而已,則將來雖有如無,故名之曰“子虛”。瓶本為花而有,故即姓花。忽然於出筆時,乃想敍西門氏正傳也。於敍西門傳中,不出瓶兒,何以入此公案?特敍瓶兒,則敍西門起頭時,何以説隔壁一家姓花名某,某妻姓李名某也?此無頭緒之筆,必不能人也。然則俟金蓮進門再敍何如?夫他小説,便有一件件敍去,另起頭緒於中,惟《金瓶梅》,純是太史公筆法。夫龍門文字中,豈有於一篇特特着意寫之人,且十分有八分寫此人之人,而於開卷第一回中不總出樞紐,如衣之領,如花之蒂,而謂之太史公之文哉?近人作一本傳奇,於起頭數折,亦必將有名人數點到。況《金瓶梅》為海內奇書哉!然則作者又不能自己另出頭緒説。勢必借結弟兄時,入花子虛也。夫使無伯爵一班人先與西門打熱,則弟兄又何由而結?使寫子虛亦在十人數內,終朝相見,則於第一回中西門與伯爵會時,子虛系你知我見之人,何以開口便提起“他家二嫂”?即提起二嫂,何以忽説“與咱院子只隔一牆?”而二嫂又何如好也哉?故用寫子虛為會外之人,今日拉其入會,而因其鄰牆,乃用西門數語,則瓶兒已出,鄰牆已明,不言之表,子虛一家皆躍然紙上。因又算到不用卜志道之死,又何因想起拉子虛入會?作者純以神工鬼斧之筆行文,故曲曲折折,只令看者眯目,而不令其窺彼金針之一度。吾故曰:純是龍門文字。每於此等文字,使我悉心其中,曲曲折折,為之出入其起盡。何異人五嶽三島,盡覽奇勝?我心樂此,不為疲也。
其四十九 《金瓶梅》內,即一笑談,一小曲,皆因時致宜,或直出本回之意,或足前回,或透下回,當於其下另自分注也。
其五十 《金瓶梅》一書,於作文之法無所不備,一時亦難細説,當各於本回前著明之。
其五十一 《金瓶梅》説淫話,只是金蓮與王六兒處多,其次則瓶兒,她如月娘、玉樓只一見,而春梅則惟於點染處描寫之。何也?寫月娘,惟“掃雪”前一夜,所以丑月娘、醜西門也。寫玉樓,惟於“含酸”一夜,所以表玉樓之屈,而亦以醜西門也。是皆非寫其淫蕩之本意也。至於春梅,欲留之為炎涼翻案,故不得不留其身份,而只用影寫也。至於百般無恥,十分不堪,有桂姐、月兒不能出之於口者,皆自金蓮、六兒口中出之。其難堪為何如?此作者深罪西門,見得如此狗彘,乃偏喜之,真不是人也。故王六兒、潘金蓮有日一齊動手,西門死矣。此作者之深意也。至於瓶兒,雖能忍耐,乃自討苦吃,不關人事,而氣死子虛,迎奸轉嫁,亦去金蓮不遠,故亦不妨為之馳張醜態。但瓶兒弱而金蓮狠,故寫瓶兒之淫,略較金蓮可些。而亦早自喪其命於試藥之時,甚言女人貪色,不害人即自害也。籲,可畏哉!若蕙蓮、如意兒輩,有何品行?故不妨唐突。而王招宣府內林太太者,我固云為金蓮波及,則欲報應之人,又何妨唐突哉!
其五十二 《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只看其淫處也。故必盡數日之間,一氣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層次,貫通氣脈,為一線穿下來也。
其五十三 凡人謂《金瓶梅》是淫書者,想必伊只知看其淫處也。若我看此書,純是一部史公文字。
其五十四 做《金瓶梅》之人,若令其做忠臣孝子之文,彼必能又出手眼,摹神肖影,追魂取魄,另做出一篇忠孝文字也。我何以知之?我於其摹寫姦夫淫婦知之。
其五十五 今有和尚讀《金瓶梅》,人必叱之,彼和尚亦必避人偷看;不知真正和尚方許他讀《金瓶梅》。
其五十六 今有讀書者看《金瓶梅》,無論其父母師傅禁止之,即其自己亦不敢對人讀。不知真正讀書者,方能看《金瓶梅》,其避人讀者,乃真正看淫書也。
其五十七 作《金瓶梅》者,乃善才化身,故能百千解脱,色色皆到。不然正難夢見。
其五十八 作《金瓶梅》者,必能轉身證菩薩果。蓋其立言處,純是麟角鳳嘴文字故也。
其五十九 作《金瓶梅》者,必曾於患難窮愁,人情世故,一一經歷過,人世最深,方能為眾腳色摹神了。
其六十 作《金瓶梅》,若果必待色色歷遍才有此書,則《金瓶梅》又必做不成也。何則?即如諸淫婦偷漢,種種不同,若必待身親歷而後知之,將何以經歷哉?故知才子無所不通,專在一心也。
其六十一 一心所通,實又真個現身一番,方説得一番。然則其寫諸淫婦,真乃各現淫婦人身,為人説法者也。
其六十二 其書凡有描寫,莫不各盡人情。然則真千百化身現各色人等,為之説法者也。
其六十三 其各盡人情,莫不各得天道。即千古算來,天之禍淫福善,顛倒權奸處,確乎如此。讀之,似有一人親曾執筆,在清河縣前,西門家裏,大大小小,前前後後,碟兒碗兒,一—記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謂為操筆伸紙做出來的。吾故曰:得天道也。
其六十四 讀《金瓶梅》,當看其白描處。子弟能看其白描處,必能自做出異樣省力巧妙文字來也。
其六十五 讀《金瓶梅》,當看其脱卸處。子弟看其脱卸處,必能自出手眼,作過節文字也。
其六十六 讀《金瓶梅》,當看其避難處。子弟看其避難就易處,必能放重筆拿輕筆,異樣使乖脱滑也。
其六十七 讀《金瓶梅》,當看其手閒事忙處。子弟會得,便許作繁衍文字也。
其六十八 讀《金瓶梅》,當看其穿插處。子弟會得,便許他作花團錦簇、五色眯人的文字也。
其六十九 讀《金瓶梅》,當看其結穴發脈、關鎖照應處。子弟會得,才許他讀《左》、《國》、《莊》、《騷》、《史》、《子》也。
其七十 讀《金瓶梅》,當知其用意處。夫會得其處處所以用意處,方許他讀《金瓶梅》,方許他自言讀文字也。
其七十一 幼時在館中讀文,見窗友為先生夏楚雲:“我叫你字字想來,不曾叫你囫圇吞。”予時尚幼,旁聽此言,即深自儆省。於念文時,即一字一字作崑腔曲,拖長聲,調轉數四念之,而心中必將此一字,唸到是我用出的一字方罷。猶記念的是“好古敏以求之”一句的文字,如此不三日,先生出會課題,乃“君子矜而不爭”,予自覺做時不甚怯力而文成。先生大驚,以為抄寫他人,不然何進益之速?予亦不能白。後先生留心驗予動靜,見予念文,以頭伏桌,一手指文,一字一字唱之,乃大喜曰:“子不我欺。”且回顧同窗輩曰:“爾輩不若也。”今本不通,然思讀書之法,斷不可成片念過去。豈但讀文,即如讀《金瓶梅》小説,若連片念去,便味如嚼蠟,只見滿篇老婆舌頭而已,安能知其為妙文也哉!夫不看其妙文,然則只要看其妙事乎?是可一大揶揄。
其七十二 讀《金瓶梅》,必須靜坐三月方可。否則眼光模糊,不能激射得到。
其七十三 才不高,由於心粗,心粗由於氣浮。心粗則氣浮,氣愈浮則心愈粗。豈但做不出好文,並亦看不出好文。遇此等人,切不可將《金瓶梅》與他讀。
其七十四 未讀《金瓶梅》,而文字如是,既讀《金瓶梅》,而文字猶如是。此人直須焚其筆硯,扶犁耕田為大快活,不必再來弄筆硯,自討苦吃也。
其七十五 做書者是誠才子矣,然到底是菩薩學問,不是聖賢學問,蓋其專教人空也。若再進一步,到不空的所在,其書便不是這樣做也。
其七十六 《金瓶梅》以空結,看來亦不是空到底的,看他以孝哥結便知。然則所云“幻化”,乃是以孝化百惡耳。
其七十七 《金瓶梅》到底有一種憤懣的氣象,然則《金瓶梅》斷斷是龍門再世。
其七十八 《金瓶梅》是部改過的書,觀其以愛姐結便知。蓋欲以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病也。
其七十九 《金瓶梅》究竟是大徹悟的人做的,故其中將僧尼之不肖處,一一寫出。此方是真正菩薩,真正徹悟。
其八十 《金瓶梅》倘他當日發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韻筆,作花嬌月媚如《西廂》等文字也。
其八十一 《金瓶梅》必不可使不會做文的人讀。夫不會做文字人讀,則真有如俗雲“讀了《金瓶梅》”也。會做文字的人讀《金瓶梅》,純是讀《史記》。
其八十二 《金瓶梅》切不可令婦女看見。世有銷金帳底,淺斟低唱之下,念一回於妻妾聽者多多矣。不知男子中尚少知勸戒觀感之人,彼女子中能觀感者幾人哉?少有效法,奈何奈何!至於其文法筆法,又非女子中所能學,亦不必學。即有精通書史者,則當以《左》、《國》、《風》、《雅》、《經》、《史》與之讀也。然則,《金瓶梅》是不可看之書也,我又何以批之以誤世哉?不知我正以《金瓶梅》為不可不看之妙文,特為婦人必不可看之書,恐前人嘔心嘔血做這妙文——雖本自娛,實亦欲娛千百世之錦繡才子者——乃為俗人所掩,盡付流水,是謂人誤《金瓶梅》。何以謂西門慶誤《金瓶梅》?使看官不作西門的事讀,全以我此日文心,逆取他當日的妙筆,則勝如讀一部《史記》。乃無如開卷便只知看西門慶如何如何,全不知作者行文的一片苦心,是故謂之西門慶誤《金瓶梅》。然則仍依舊看官誤看了西門慶的《金瓶梅》,不知為作者的《金瓶梅》也。常見一人批《金瓶梅》曰:“此西門之大賬簿”。其兩眼無珠,可發一笑。夫伊於甚年月日,見作者僱工於西門慶家寫賬簿哉?有讀至敬濟“弄一得雙”,乃為西門大憤曰:“何其剖其雙珠!”不知先生又錯看了也。金蓮原非西門所固有,而作者特寫春梅,亦非欲為西門慶所能常有之人而寫之也。此自是作者妙筆妙撰,以行此妙文,何勞先生為之旁生瞎氣哉了。故讀《金瓶梅》者多,不善讀《金瓶梅》者亦多。予因不揣,乃急欲批以請教。雖不敢謂能探作者之底裏,然正因作者叫屈不歇,故不擇狂瞽,代為爭之。且欲使有志作文者,同醒一醒長日睡魔,少補文家之法律也。誰曰不宜?
其八十三 《金瓶梅》是兩半截書。上半截熱,下半截冷;上半熱中有冷,下牛冷中有熱
其八十四 《金瓶梅》因西門慶一分人家,寫好幾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虛一家,喬大户一家,陳洪一家,吳大舅一家,張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應伯爵一家,周守備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悴雲峯,在東京不算。夥計家以及女眷不往來者不算。凡這幾家,大約清河縣官員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寫及一縣,籲!元惡大惇論此回有幾家,全傾其手,深遭荼毒也,可恨,可恨!
其八十五 《金瓶梅》寫西門慶無一親人,上無父母,下無子孫,中無兄弟。幸而月娘猶不以繼室自居。設也月娘因金蓮終不通言對面,吾不知西門慶何樂乎為人也。乃於此不自改過自修,且肆惡無忌,宜乎就死不悔也。
其八十六 書內寫西門許多親戚,通是假的。如喬親家,假親家也;翟親家,愈假之親家也;楊姑娘,誰氏之姑娘?假之姑娘也;應二哥,假兄弟也;謝子純,假朋友也。至於花大舅、二舅,更屬可笑,真假到沒文理處也。敬濟兩番披麻戴孝,假孝子也。至於沈姨夫、韓姨夫,不聞有姨娘來,亦是假姨夫矣。惟吳大舅、二舅,而二舅又如鬼如蜮,吳大舅少可,故後卒得吳大舅略略照應也。彼西門氏並無一人,天之報施亦慘,而文人惡之者亦毒矣。奈何世人於一本九族之親,乃漠然視之,且恨不排擠而去之,是何肺腑!
其八十七 《金瓶梅》何以必寫西門慶孤身一人,無一着己親哉?蓋必如此,方見得其起頭熱得可笑,後文一冷便冷到徹底,再不能熱也。
其八十八 作者直欲使此清河縣之西門氏冷到徹底,並無一人。雖屬寓言,然而其恨此等人,直使之千百年後,永不復望一復燃之灰。籲!文人亦狠矣哉!
其八十九 《金瓶梅》內有李安,是個孝子。卻還有一個王杏庵,是個義士。安童是個義僕,黃通判是個益友,曾御史是忠臣,武二郎是個豪傑悌弟。誰謂一片淫慾世界中,天命民懿為盡滅絕也哉?
其九十 《金瓶梅》雖有許多好人,卻都是男人,並無一個好女人。屈指不二色的,要算月娘一個。然卻不知婦道以禮持家,往往惹出事端。至於愛姐,晚節固可佳,乃又守得不正經的節,且早年亦難清白。她如葛翠屏,孃家領去,作者固未定其末路,安能必之也哉?甚矣,婦人陰性,雖豈無貞烈者?然而失守者易,且又在各人家教。觀於此,可以稟型於之懼矣,齊家者可不慎哉?
其九十一 《金瓶梅》內卻有兩個真人,一尊活佛,然而總不能救一個妖僧之流毒。妖僧為誰?施春藥者也。
其九十二 武大毒藥,既出之西門慶家,則西門毒藥,固有人現身而來。神仙、真人、活佛,亦安能逆天而救之也哉!
其九十三 讀《金瓶梅》,不可呆看,一呆看便錯了。
其九十四 讀《金瓶梅》,必須置唾壺於側,庶便於擊。
其九十五 讀《金瓶梅》,必須列寶劍於右,或可劃空泄憤。
其九十六 讀《金瓶梅》,必須懸明鏡於前,庶能圓滿照見。
其九十七 讀《金瓶梅》,必置大白於左,庶可痛飲,以消此世情之惡。
其九十八 讀《金瓶梅》,必置名香於幾,庶可遙謝前人,感其作妙文,曲曲折折以娛我。
其九十九 讀《金瓶梅》,必須置香茗於案,以奠作者苦心。
其一百 《金瓶梅》亦並不曉得有甚圓通,我亦正批其不曉有甚圓通處也。
其一百〇一 《金瓶梅》以“空”字起結,我亦批其以“空”字起結而已,到底不敢以“空”字誣我聖賢也。
其一百〇二 《金瓶梅》處處體帖人情天理,此是其真能悟徹了,此是其不空處也。
其一百〇三 《金瓶梅》是大手筆,卻是極細的心思做出來者。
其一百〇四 《金瓶梅》是部懲人的書,故謂之戒律亦可。雖然又云《金瓶梅》是部人世的書,然謂之出世的書亦無不可。
其一百〇五 金、瓶、梅三字連貫者,是作者自喻。此書內雖包藏許多春色,卻一朵一朵,一瓣一瓣,費盡春工,當注之金瓶,流香芝室,為千古錦繡才子作案頭佳玩,斷不可使村夫俗子作枕頭物也。噫!夫金瓶梅花,全憑人力以補天王,則又如此書處處以文章奪化工之巧也夫。
其一百〇六 此書為繼《殺狗記》而作。看他隨處影寫兄弟,如何九之弟何十,楊大郎之弟楊二郎,周秀之弟周宣,韓道國之弟韓二搗鬼。惟西門慶、陳敬濟無兄弟可想。
其一百〇七 以玉樓彈阮起,愛姐抱阮結,乃是作者滿肚皮倡狂之淚沒處灑落,故以《金瓶梅》為大哭地也。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