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愁文

子以愁慘，行吟路邊。形容枯悴，憂心如焚。有玄虛先生見而問之，曰：「子將何疾，以至於斯？」答曰：「愁之為物，惟惚惟恍。不招自來，推之弗往。尋之不知其際，握之不盈一掌。寂寂長夜，或羣或黨。去來無方，亂我精爽。其來也難進，其去也易追。臨冫食困於哽咽，煩冤毒於酸嘶。加之以粉飾不澤，飲之以兼餚不肥。温之以火石不消，摩之以神膏不稀。受之以巧笑不悦，樂之以絲竹增悲。醫和絕思而無措，先生豈能為我著龜乎？先生作色而言曰：「予徒辯子之愁形，未知子愁所由生，吾獨為子言其發矣。今大道既隱，子生末季。沈溺流俗，眩惑名位。濯纓彈冠，諮諏榮貴。坐不安席，食不終味。遑遑汲汲，或慘或悴。所鬻者名，所拘者利。良由華簿，凋損正氣。吾將贈子以無為之藥，給子以澹泊之湯，刺子以玄虛之針，炙子以淳樸之方。安子以恢廓之宇，坐子以寂寞之牀。使王喬與子攜手而遊，黃公與子詠歌而行，莊生為子具養神之饌，老聃為子致愛性之方。趣遐路以棲跡，乘輕雲以高翔。」於是精駭意散，改心向趣。願納至言，仰崇玄度。眾愁忽然，不辭而去。（《藝文類聚》三十五） ^[1] 

我滿身滿臉的憂愁悽慘，嘴裏唸叨着走在路邊。模樣枯槁憔悴，憂心如醉，步履不穩。有位玄虛先生見我如此失魂落魄，問：“你得了什麼病呀，以至於弄成這個樣子？”

答：“我得的是憂愁病呀。”

先生問：“憂愁是什麼東西，能讓你病成這樣？”

我答：“憂愁這個東西呀，恍恍惚惚看不見摸不着，説不清道不明。不用召喚它自己就來，趕都趕不走。找它不知在哪裏，漫無邊際，握着它卻填不滿一手心。在那孤寂難眠的長夜裏，它們蜂擁而至。來無影，去無蹤，只有無盡的心煩意亂。它來得那麼快，退得卻那麼慢；剛剛開心一點，轉眼又愁雲密佈。看着飯菜喉嚨發緊沒有食慾，煩惱憂愁等等所帶來的酸楚之情躍於形色。臉上撲再多的粉也沒有光彩，身體喝再多的湯竟仍然消瘦。温之以金石不消，麾之以神膏不希（此兩句不會譯）。眼前出現多可愛的笑容都無法開心，耳邊響起多動聽的音樂倒反增悲傷。求助神醫都沒用，先生您能為我算一卦看是怎麼回事嗎？”

先生很認真地説：“我只是能看出你愁容，並不知你的憂愁因何產生。我姑且為你分析一下原因吧：如今大道已被埋沒，不幸的你生活在一個美好時代的末尾。這個時代的人哪，沉溺於流俗，被聲名地位所迷惑，終日奔波，只為名利。忙得坐都坐不安穩，吃都吃不舒心，匆忙勞累，疲憊憔悴。買賣地位，算計利害。良由華薄，損傷正氣。我將送給你一付名叫‘無為’的藥，配一份‘淡泊’之湯，扎一支‘玄虛’之針，烤一下‘淳樸’之草。帶你住進‘恢廓’的房間裏，讓你坐在‘寂寞’的牀上。讓王喬陪你乘鶴遨遊天際，黃公伴你吟詠歌唱逍遙漫步。請莊子為你寫一篇養護精神的秘訣，老子為你列幾條恢復本性的絕招。尋僻靜之路以自在，乘輕盈之雲而翱翔。”

這一席話讓我驚心動魄，回心轉意。願聽取這至理之言，信仰崇奉玄妙虛無的道理。所有的憂愁忽然不辭而別，煙消雲散了。

被憂愁折磨過的人，看到“愁之為物，惟恍惟惚。不召自來，推之弗往。尋之不知其際，握之不盈一掌。寂寂長夜，或羣或黨。去來無方，亂我情爽。其來也難退，其去也易追……”的描繪，一定倍感親切——曹植怎能寫得如此細緻貼切！

不過，更讓人感興趣的是“玄虛先生”給曹植開的心病藥方：無為，淡泊，玄虛，淳樸，恢廓，寂寞。一言以蔽之，做心靈減法，時髦點可以稱其為“精神排毒”。把壅塞你心中的雜念儘量排空，自然心曠神怡。

解決問題的思路有兩種：滿足欲求或取消欲求。

滿足欲求屬技術型。你憂愁了，技術專家問為什麼，你説那個人不愛我或沒得長工資什麼的，專家就教你如何得到那個人、如何能長工資。這是最常見的思路，我稱之為“加法”。其好處是讓你如願以償，弊病是成本太高，而且往往是一個滿足之後，緊跟而來的是更多難以滿足的麻煩。

取消欲求屬哲學型。你憂愁了，哲學家問為什麼，還是得不到愛或錢之類的原因。哲學就説，得到他的愛又能如何？長了工資又會如何？把這些欲求取消，就海闊天空。這是“減法”。其好處是一了百了，成本極低。弊病是需要高悟性才能真正見效。

年輕人愛加法，生活越加越富裕也越勞累；中年以後就能體會到減法的精妙了，心情越減越愉快。

活着為了什麼？不就圖個清靜自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