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樵歌

東吳市中逢醉樵，鐵冠攲側發飄蕭。^⑴

兩肩矻矻何所負^⑵，青松一枝懸酒瓢。

自言華蓋峯頭住^⑶，足跡踏遍人間路。

學書學劍總不成^⑷，惟有飲酒得真趣。

管樂本是王霸才^⑸，松喬自有煙霞具。^⑹

手持昆岡白玉斧^⑺，曾向月裏斫桂樹。

月裏仙人不我嗔，特令下飲洞庭春。^⑻

興來一吸海水盡^⑼，卻把珊瑚樵作薪。

醒時邂逅逢王質^⑽，石上看棋黃鵠立。^⑾

斧柯爛盡不成仙，不如一醉三千日。^⑿

於今老去名空在，處處題詩償酒債。

淋漓醉墨落人間，夜夜風雷起光怪。^{⒀ [3]} 

⒀“夜夜”句：形容其墨跡有驚風飄雨之勢。李白《草書歌行》有“飄風驟雨驚颯颯”、“左盤右蹙如驚電”之句。 ^[5] 

我在蘇州集市上碰到醉樵，斜戴着鐵骨法冠披髮飄飄。

兩肩吃力地挑着什麼東西？原來是青松一枝掛着酒瓢。

自稱在華蓋峯上居住，足跡踏遍人間的道路。

學書法學劍術到底沒有學成，只有飲酒的真趣被我領悟。

管仲、樂毅本來是輔佐王霸的人才，赤松子、王子喬自有仙人的氣質。

我也曾掄開昆岡白玉製成的大斧，好象到月宮裏砍伐桂枝。

月亮裏的仙人不惱怪我，特意教我到人間品嚐洞庭春。

豪興來了一口氣吸千大海，醉裏砍下珊瑚當作柴薪。

酒醒後巧遇古人王質，如同黃鵠一般站在石頭上觀棋。

謳爛斧柄他也成不了神仙，倒不如象我三千天一醉不起。

如今我人雖老了空名還在，到處替人題詩抵償酒債。

醉態橫生的墨跡，酣暢淋漓地灑遍人間；

每一個風雨雷電的黑夜，都能呈現出陸離光怪！ ^[2] 

本詩是奉饒介之命撰寫的。饒介在平江（今江蘇蘇州）任江浙行省參政官時，酷好作詩，喜與眾文士聚酒酬唱。一日，他邀集眾文士以他的別號“醉樵”為題賦詩，並以黃金作為賞賜，被邀的包括當時平江著名的詩人高啓、楊基等等，而張簡此詩名列第一，還獲得了最高賞金：黃金一塊。 ^[3] 

詩一開始就用大寫意的筆墨，勾勒了一個號稱“醉樵”的人物外貌輪廓。“鐵冠”本為御史所戴的法冠，因以鐵做帽骨得名。全詩除“鐵冠敏側”（斜戴鐵冠〉四字略點饒介身份之外，基本上是按照作者想象塑造的一個隱逸江湖的才士形象。詩人先用設幻之筆，以目擊者的讚歎語氣，敍相逢“醉樵”於“東吳市中”，儘管斜戴鐵冠，卻不像官場中人。看他披散着頭髮，兩肩吃力地扛着什麼，原來是“青松一枝懸酒瓢"。只這一句“醉”、“樵”兩字都有了。既然生計在“樵”，就不是仕宦之人；“樵”而能“醉"，則又不是一般的樵子。因為這個“醉”字實際顯示出一種文化風貌。“自言華蓋峯頭住，足跡踏遍人間路。”上句見其瀟灑出塵（饒介又號華蓋山樵），下句則見其隱不絕俗，浪跡江湖，又暗釦那個“樵”字（即上山打柴市上賣）。“學劍學書總不成，唯有飲酒得真趣”二句又照應“醉”字，表面上似乎在寫其自謙“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其實非常自負。“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史記·項羽本紀》）本是楚霸王少年故事：“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可見這個“醉樵”也是個莫測高深的人物。 ^[6] 

大略勾勒了人物風貌之後，詩人便發揮奇特想象，運用傳奇般的筆墨，憑空虛構了幾個“醉樵”的神話。管仲、樂毅為春秋戰國時代的政治家或軍事家；赤松子、王子喬則是兩位羽化而登仙的人物。“管樂本是王霸才，松喬自有煙霞具”似乎對舉兩號不同人物，則“醉樵”自近於後者。其實兩者之間並無不可逾越的鴻溝，勝於雄辯的例證便是張良的經歷。所以這兩句其實都是寫“醉樵”的，言其既揣有王霸大略，而又懷有出世的理想。以下即化用吳剛的傳説，言其“手持昆岡（傳説中產玉的山岡）白玉斧，曾向月裏斫桂樹”。這是關於“醉樵”的第一個神話，妙在“斫桂樹”之事即見“樵”者本分。以下四句戛戛獨造：“月裏仙人不我嗔，特令下飲洞庭春。興來一吸海水盡，卻把珊瑚樵作薪。”讀者應畫一路密圈，併為之投筆擊節！這裏的“洞庭春”即是美酒名（蘇軾《洞庭春色詩序》“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謂之洞庭春色"），又是在想象中將洞庭湖水化着醇醪。以下又因湖及海，氣魄極大，而將海水作酒吸盡後，又砍伐珊瑚作薪，大是“醉”意，又妙扣“樵”字。這是關於“醉樵”的第二個神話。緊接着又化用《雲笈七籤》中的故事，言有名王質者入山砍柴，見幾個童子下棋，棋看完了，斧柄都爛了，人間早已換世。今浙江尚有爛柯山。詩中説“醉樵”當年是和王質同往看棋的人。這是第三個神話。“爛柯”又是樵夫典故。而詩人在這裏又通過王質，還“醉樵”以世人身份：“斧柯爛盡不成仙，不如一醉三千日。” ^[6] 

最後四句是餘銷作波，言“醉樵”能詩，“題詩償酒債”云云，猶如寫《黃庭經》換新鵝一樣，大是韻事。“淋漓醉墨落人間，夜夜風雷起光怪"，暗用杜甫讚美李白“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詩意，以“醉樵”比酒仙兼詩仙的李白，言其詩成後可以感天動地，使夜間風雷大作，生出種種靈異的現象。 ^[6] 

詩中所寫的人物形象，確是由“醉樵”二字着想，但不必即饒介之其人。詩人的想象力十分豐富，他運用了一些現成神話材料，裁以已意，引申發揮，自鑄新辭，成功地刻畫了一個惹人喜愛的棄絕庸俗的“醉樵”。 ^[6] 

北京大學原教授褚斌傑《中國曆代詩詞精品鑑賞 中》：“通篇寫盡饒介豪放不羈之性、崑玉桂樹之資、清獾鶴立之貌、詩酒翰墨之才，然又處處不離“醉”、“樵”二字。氣勢勃鬱，結構巧妙，既有一波三折之美，又得跌宕千里之勢。七言歌行體式之妙，盡為所佔。擅場之作，果不虛也。” ^[5] 

張簡（生卒年不詳），字仲簡，號白羊山樵，吳（今江蘇蘇州）人。初師張伯雨，為道士，隱居鴻山。元末兵亂，因母老歸養，遂還巾服。明洪武二年（1369），召修《元史》。其為詩温麗清深，風格近韋應物、柳宗元。《列朝詩集小傳》引顧忡瑛雲：“簡於詩，淡雅有陶韋風，翰墨無俗氣，而暗合書法。”著有《雲丘道人集》。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