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的天堂

作品類型：小説

作者：（法）左拉

左拉，自然主義創始人，1872年成為職業作家，左拉是自然主義文學流派的領袖。19世紀後半期法國重要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自然主義文學理論的主要倡導者，被視為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文學遺產的組成部分。

貓的天堂-左拉（法）

我有一隻安戈蘭地方出產的貓，是一位姑母遺送給我的。這貓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蠢畜生。瞧，這就是它向我講的故事，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它坐在温暖的火爐旁邊講的。

一

那時我是兩歲，我真是人家從沒見過的一隻最臃腫而又最顢頇的貓。在那弱小的年齡，我還自負得了不得，以為這温暖的家居生活，是我們做畜類應當痛恨的。可是多謝天公，他竟把我安排到了你姑母的手裏去!這位好太太真疼愛我。在一座櫥櫃的底裏，她給我鋪設起一間真正的卧室來。枕頭是羽毛做的，被蓋是三重的。食料也和卧具相稱。從不給麪包，從不給湯，給的盡是肉，而且是好的，煮得半熟的、帶着鮮血的肉。

好!在這種温適的生活中間，我卻只有一個願望，只有一個夢想：就是要從窗洞中溜出去，到外面屋頂上去跳動跳動。你姑母的撫摩早叫我討厭了；牀上的軟適也使我煩膩得要作嘔了；我身體也愈長愈胖，要把我鬧出病來了。因此我整天地愁悶着，想要得到些快樂。

我應當向你説，把我的頸項伸長了．我就可以隔着窗看見對面的屋頂。那一天、正有四隻貓在那裏相打，豎着毛，翹着尾，在藍色的石板上滾來滾去，曬着老大的太陽，賭着快樂的咒。我從來也沒有目睹過這樣的一個奇景。自此以後，我的信仰就固定了。我知道真正的幸福．就在屋頂上，就在這一扇人家關得緊緊的窗的那一面。我也有我的證據：人家把櫥櫃的門都關得緊緊的，門的那一面可就是人家藏着的肉。

於是我就預備起逃走的計劃來了。在一生之中，除煮得半熟的、帶着鮮血的肉以外，總應還有些別的東西。這東西就是“不可知”，就是理想。

一天早晨，人家忘了把廚房裏的窗子關上，我就捉空兒一跳跳了出去，恰巧跳在窗底下的一個小屋頂上。

二

這屋頂多美啊!屋頂的四周，有水槽圍繞着。從水槽中，發出一種很甜美的氣味。我暢暢快快地循着這水槽走，我的腳就踏在槽底的爛泥裏，這爛泥的温和與柔潤是無可形容的，我就好像在天鵝絨上走路一樣。天氣又好，太陽的熱力，把我身體中的脂肪都曬得融化了。

不瞞你説，我的四肢都在發抖。在我的快樂中，還夾雜着許多的恐慌。我所記得特別清楚的，是那時着了忙，幾乎站不穩腳．要從屋上跌往地下來，原來是有三隻貓，從別人家的屋頂尖上滾到這邊，就對着我走來．狠狠地大叫。我嚇得幾乎暈倒；他們卻把我當做個大傻瓜，説他們這樣叫，只是開開玩笑罷了。於是我也混在他們中一起叫。這樣的大叫可真有趣啊!他們並不像我這樣的痴胖。我走路一不留神，踏到了太陽曬燙了的水槽邊，身體便球也似的滾翻了，他們就拿我大大地訕笑了一回。他們中間有一隻老雄貓，可對我特別要好。他願意指教我，我自然就接受了他這番好意而且謝謝他。

啊!現在是遠離了你姑母的温存了!我要喝水就在水槽裏喝，那美味是調糖的牛奶決然比不上的。我覺得一切都好，都美。

一隻雌貓打我們旁邊走過。這是隻極美麗的雌貓，看見了她使我身體中充滿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感。我是直到那時，只有在夢中看見過這樣的一種可愛的動物，這樣的一種頸脊柔媚得可以豔羨的動物。於是我們，我和我的三個朋友，一齊走上前去向她招呼。我比他們更走前一步。我正想説幾句話向這隻美麗的雌貓表示敬意，不防我的一個同伴，在我頸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痛得大叫一聲。

那隻老雄貓説：“呸!你將來還可以碰到許許多多呢!”他把我一把拖了就走。

三

這樣散了一點鐘的步，我可餓極了。我問我的朋友老雄貓：“我們在這屋頂上吃些什麼呢?”

“找到什麼就吃什麼。”他帶着一種學者的態度説。

這一個答語可叫我為難了。我苦苦地找了一番，可什麼都找不着。後來才看見在一間破爛屋子裏有一個年輕的做工女人，正在預備她的中飯。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塊很好的肋條肉，顏色鮮紅，正配我的胃口。

“瞧，這可合用。”我自己呆頭果腦地想。

於是我一跳就跳到了那張桌子上，銜起那塊肋條肉來。那做工的女人可看見了，她提起一把帚子來在我頸脊上死命地打了一下。我放去了肉就逃，把她狠狠地詛咒了一聲。

“你跑到你自己的村莊外面去了麼?”老雄貓説，“那桌子上的肉，是預備給遠處的人吃的。你要找，應當在這水槽裏找。”

我從來也沒有懂得．為什麼廚房的肉不是給貓吃的。此刻我的胃，真在沒命地作難我了，而那隻老雄貓，可又叫我大失所望。他説：“我們應當等到晚上。到了晚上，我們就可以下了屋，到街上的垃圾堆裏去找食吃。”等到晚上!他可是這樣冷冷靜靜地説着，像個硬心腸的哲學家。而我．我只是想到了還要挨這麼許久的餓，身體就不禁搖搖欲暈了。

四

夜是慢慢地來了。這是個有霧的夜，我幾乎給凍僵了。不久就下雨。雨是小的，可是往身上直鑽，再加上一陣陣的風把它吹打着。

我們從一座樓梯頂頭的天窗孔裏下了屋。嚇!現在的街道，在我看來是多醜啊!它已沒有從前那樣的好熱光，已沒有從前那樣的老大太陽，已沒有從前那樣的閃着光的白色屋頂，就是我們在上面暢心快意打滾的。階沿上滿是泥漿，腳走一去一步一滑。我這時候真苦苦地想到了我那三層的被蓋和那羽毛的枕頭了。

我們一到了街上，我的朋友老雄貓就寒顫了一會。隨後他把他的身體縮得小小而又小小的，沿着人家的門口，偷偷地走着，而且叫我快快地跟着他。後來走到了一家車房門口，他就連忙地躲在旁邊，口中嗚嗚然，好像很滿意的。我就問他：“我們為什麼要這樣躲着?”

他説：“你沒有看見那人拿着個筐子和一個鐵鈎嗎?”

“看見的。”

“看見的就好啦!要是他見着了我們，少不得要把我們打死了油炙了吃!”

“油炙了吃?那麼這街道也不是我們的嗎?我們不能吃，可要給人家吃!”

五

幸而那時候，人家已經把垃圾傾倒在門口來了。我一堆一堆地去搜尋，可仍是大失所望。我只找着了兩三塊沒有肉的骨頭，而且還是在爐灰中擦抹過的。到了此刻，我才知道那鮮肉中所含的汁液是多麼豐富啊!我那朋友老雄貓搜尋垃圾堆，可真像個藝術家一樣。他帶着我一堆一堆地去拜訪，不慌不忙地，直到了天亮為止。這時我已捱了近乎十個鐘頭的冷雨，全身沒一處不在瑟瑟地抖。啊!該死的街道!該死的自由!我是多麼地回想我那牢獄啊!

天亮了，大雄貓看我要軟癱下去了，他就換了一種聲口問我：

“這樣的生活你過昭了不是?”

“啊!夠了!”我説。

“你要不要回家去呢?”

“那自然。可是，哪裏還找得到我的家呢?”

“你跟我來。昨天早晨你走出來的時候，我早就想，像你這樣一隻肥頭胖耳的貓，生來就不配享受自由中的艱辛的快樂的。我知道你的住處，我送你到門口就是了。”

這隻老實的大雄貓只簡簡地説了這幾句話。我們到了門口時，他向我説：

“再會罷。”他也沒有向我表示一些別離的情感。

我叫道：“不行，咱們倆不應該這樣就分別了。你與我同到裏面去，我把我的牀和我吃的肉與你平分。我的女主人是一位好太太……”

他沒等我説完，就搶着説：

“閉你的嘴!你這個蠢東西!在你那安樂窩中，我非死不可。你那種豐腴的生活，只有雜種賤貓覺得好。自由的貓決不願意把一個牢獄的代價來購買你所吃的肉和你那羽毛的枕頭……再會吧。”

他又上屋去了．。我看着他的大而瘦的影子，很舒適地和那初升的太陽光互相撫摩着。

我進了屋子，你的姑母拿起笤帚來把我教訓了一頓，我也用我的深摯的歡悦之心承受了。我大大地領略了—番這温暖而捱打的歡欣。當她打我時，我早在做着美夢，知道她打完了就要給我肉吃了。

我的主人啊，你瞧，——我的貓在爐火的前面，把身體伸得長長的，説出它的結論來——真正的幸福與天堂，就是關閉在一間有肉吃的屋子裏捱打。

我説的是貓的事。

劉半農譯，選自《諷刺小品》，巴蜀書社l992年版 ^[1] 

作者採用童話這一體裁樣式,採取分節敍述的方式,通過描述一隻在安逸舒適的環境中過慣了的貓,去追求自由快樂受不了那份艱辛,最後又犧牲自由迴歸安樂窩的故事。表達了作者寧肯付出百倍艱辛努力,也要追求民主平等自由快樂的幸福生活的心聲和願望.

我們不能像故事中的貓一樣，為了追求物質上的滿足，而放棄享受自由的樂趣。有多少前輩曾為了人類的解放和自由，拋頭顱，灑熱血，放棄各種享受的機會，抵制住了各種敵人物質上的誘惑。他們的付出被後人永遠銘記。我們雖然有優越的生活條件，但一定不能放棄自己的追求，要好好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

作者希望通過小説來表達一個價值觀，就是：害怕艱辛，貪圖安逸，乞討施捨，必定喪失自由、尊嚴和人格，這樣的人生是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