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章鋌

“三歲失恃，三十喪父”（謝章鋌《八十所得壽言自記》），勤奮力學，以教書賣字為生。咸豐年間，受聘漳州丹霞、芝山書院主講。1864年，鄉試中舉後，到各地遊歷、講學。他自謂：“予羈棲萬里，足跡半九州。嘗三登太華，一抵岱宗，兩上霍童，六度太行，驅車青玉峽、高壁嶺”，“其在故鄉，若石鼓，若桑溪，若方廣，若雲居，或三四至，或十數至。”（《閩中攬勝詩序》）遊歷、講學、著述，成為他的人生三大事。 ^[1] 

1884年，應江西提學使陳寶琛之邀，到廬山白鹿洞書院主持講席。1887年，受聘福州致用書院山長，長達16年，培養了眾多門生。其“著述宏富”（清《閩縣鄉士志》）為閩省古文大家。古文大旨不背於儒，而時用名法，磅礴鬱積，氣高體清。其詩雄渾鬱律，“可稱閩越鉅子”。其詞作及詞論成就最高。他十分重視詞的創作，説：“莫笑填詞為小道，第一須刪綺靡。如椽筆、橫空提起。”其詞寄託遙深，悱惻藴藉。論詞則主張主性情、重音律、宜雅趣三要旨，尤其是“詞主性情”説，對當時詞壇頗具影響，且為詞論家所稱道。著有《賭棋山莊文集》、《賭棋山莊詩集》、《賭棋山莊·酒邊詞》、《賭棋山莊詞話》等。其著述均以“賭棋山莊”命之，其別墅，亦以“賭棋山莊”命之，足見對“賭棋”之推重。

1899年，謝章鋌80壽辰，不少學生撰“八十壽言”賀之。陳寶琛《謝枚如先生八十壽序》説謝“其為教也，曰有恥，曰近情，曰有恆，曰不苟。”以“有恥”、“近情”、“有恆”、“不苟”概括謝章鋌一生的道德文章，十分貼切。又説謝“晚得一第，所言又不省倦息空山，勤勤為樹人之計”，讚歎謝晚年有了賭棋山莊，都不省倦息空山，仍勤勉教書樹人。謝章鋌84歲仙逝，陳寶琛以入室弟子身份，為其撰寫墓誌銘。賭棋山莊在於山九曲亭附近，今不存，惜乎！

“賭棋”，典出《晉史·謝安傳》。謝安，是謝章鋌的先祖。前秦苻堅兵犯江南，謝安被命為征討大都督拒敵，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淝水大戰前夕，他與其侄謝玄“圍棋賭別墅”，結果贏了，就把別墅送給了謝玄。接着便去遊玩，顯得十分悠閒自在。“至夜乃還，指授將帥，各當其任”。淝水大捷，驛書至，他閲罷，與客圍棋如舊，了無喜色。客問之，徐答曰：“小兒輩遂已破賊！”鎮靜自若，其實內心十分欣喜，過門限，把屐齒折斷了，也未覺察。謝章鋌視謝安為謝氏家族的驕傲。“賭棋”，意味着不畏強敵，克敵制勝，愛國報國。故其文集、山莊均以“賭棋”命名。

賭棋山莊具體購於何時，不詳。謝章鋌《西青散記跋》“甲戌臘月晦前六日記於賭棋山莊”，按，甲戌為1871年，故可推定，該宅購於謝章鋌任致用書院山長前。謝在《賭棋山莊記》裏説：到他這一代，“累世之老屋，亦不克保”，他已“家徒四壁，窮無立錐矣”。只好“東西謀食，賃廡而居”，靠館穀盈餘，“益以稱貸”，才購得此屋。謝嘆曰：“吾所著書，名賭棋山莊，而今而後始有吾山莊也。”山莊環境十分幽雅，“莊坐于山，面鼓山，嵐翠月華往來几案。其中有亭，有池，有台，有室。高樹蔽虧，巨石突出。位置雖不高，一昂首，則數百家皆在其下”。他住着感到十分愜意。他有一聯書賭棋山莊：“青山自是吾家物，老樹不忘天下春。”抒發了親近自然、胸懷天下的志向。據説，謝章鋌在賭棋山莊有萬卷藏書，其中多名家抄校本、稿本。後這些藏書大部為陳寶琛所購得，1933年，陳寶琛將圖書8萬多卷捐贈給福建協和大學。

在任致用書院山長時，一時名彥，如陳寶琛、陳書、陳衍、張元奇、林紓等，皆出其門下。林紓1882年31歲時由橫山遷家至瓊河，不久又遷居蒼霞洲。他曾從瓊河步歸南台，遠望賭棋山莊，“茅亭出於山椒（山頂），叢松覆之，途人猶識為先生莊也”。1885年34歲時，他曾隨謝章鋌學習經學，系統地鑽研漢宋兩代的儒學經典。謝章鋌年歲既高，很思念賭棋山莊，想辭職，“移書遷琴，歸卧於是”。致用書院學生聞訊後，羣聚勸留：“先生碩德重望，舍是莫從得師。”先生雖留了下來，“而心中無日不懷山莊也。”林紓《謝枚如賭棋山莊記》敍其事，稱：謝徒有雄心壯志而不被重用，“乃發為文章，以泄其憤”，名其山莊為“賭棋”，表明其“用世之心未嘗忘矣。”林紓在文中，就“賭棋”之名的由來，生髮開去，認為：“今之苻氏者，兇狡百倍于堅時，鐵騎突過戈壁，止吾塞上，且已侵探腹地。中原雖完好，異於當日江南之被兵，而不測之憂殆於過之。吾又甚惜先生已老，之不能為國家用也。”面對深重的民族危機，家國之悲溢於言表，表現出這一對師生共同的愛國拯民情懷。

夜氣當樓白，高天易得秋。星爭漁火出，風挾海雲流。軍府方多事，煙波有古愁。應憐一樽酒，撫髀欲何求。

潺潺一片去何之，此意蒼茫獨坐知。至竟清流成底事，在山遙想出山時。

山陽宿草怨飄蓬，瘦日無光泣雁鴻。九死人間惟我在，萬夫意氣為誰雄。豈知劉向還青眼，更覺黃滔有古風。遂使西州門外路，銅弦重唱大江東。

鸞鶴無聲天際來，海邊駿風久蒿萊。鄭虔苜蓿嗟何極，楊僕戈船事愈哀。宮府誰關天下計，山川苦憶古今才。飄零文字猶如許，崔蔡應知泣夜台。

紫藤庵中紫藤花，中有仙人凌紫霞。桑海歸來散白髮，瓣香遙禮玉皇家。九州破碎無完土，夜夜菴前急風雨。何處高歌不鬼神，暮年噩夢猶龍虎。一紙盤拏淚滂沱，似此人間可奈何。青山大是無情物，金陵王氣驚銷磨。獨立掉頭不得意，槎椏肝肺淒涼字。九死終歸平遠台，才名三絕成何事。箕尾無光風蕭蕭，想君擲筆吟《大招》。我讀君詩青衫濕，石頭又報烽煙急。

天地忽而變態兮，日月黯春無色。登高望遠而躊躇兮，哀百年於頃刻。山川既以破碎兮，路迢迢而莫能止。風何為而狂吹兮，雲陰陰其屢起。喬松憔悴而竟折兮，嗟蘭桂其將誰恃。鳳凰逝而千里兮，愴燕雀之相視。九疑惝怳其何處兮，吾將企蒼梧而望之。斮斑竹而不使生兮，祝二妃之長無恙也。

一點芳心尚未殘，亭亭獨立俯雕闌。金鈴十萬春如海，忽覺人間位置難。

蘭芷不芳已千載，九疑雲雨悲真宰。黃公崛起讀《離騷》，把臂靈均出桑海。烈皇被髮上鈞天，辛苦宵衣十七年。幾輩榜花書淡墨，何人大樹畫凌煙。黃巾白棓紛流涕，苦李枝高壓門第。鉅鎮告身歸命侯，孱王閏位奈何帝。銀魚金碗委山丘，汗漫安能更九州。閬風殿下萬言策，白玉樓中五月秋。飄零且看揚州月，燕子春鐙夢瑤闕。法曲猶彈得寶歌，新詩久痛《無家別》。神仙才子半荒唐，萬事蒼天付渺茫。牛馬隨人充下走，芙蓉無地禮東皇。青蠅作客供憑弔，黃鶴相逢莫嘲笑。偶傳六義向秋波，可有一戈揮夕照。南國是時總可哀，羣公聲價鳳凰台。譙周家世修降表，庾信關山逞賦才。白下登高獨回首，斑斑竹子湘江口。三户銷沈博浪椎，一痴爛醉蘭陵酒。蕭疏華髮忽心驚，老死何顏入北京。願從陳繼稱同調，不逐歸莊浪得名。墓銘手寫歸何處，解脱應騎箕尾去。北渚風悽吊屈辰，西堂夢冷傷嵇句。平生嫚罵眼誰青，芻狗幽齋一客星。且署頭銜前進士，忍拋腳色小朝廷。素冠永謝流離子，七十二湖清若此。宋玉重來賦《大招》，彭咸相見應狂喜。崛健人間略似人，百年養士有孤臣。騷魂嗚咽指薇蕨，話罷庚寅話甲申。

生前揮淚吊金台，何處青山駿骨埋。齎志功名中壽過，病譚利病一尊開。九州無敵吟詩手，異代相憐抗疏才。寂寞騷魂依諫草，茫茫今昔總堪哀。

何時理薄裝，歸家種杞菊。飄零向萬里，顧影偏愁獨。接坐得清交，措辭不忍俗。高情兼古今，説士甘於肉。蓋棺朱伯韓，投簪鄭小谷。嗟嗟桂林山，鬱此孤香簇。勿豔詩家名，應造蒼生福。世棘思傳人，感慨流光促。鳳凰志千仞，籬鷃何足辱。願君襲幽蘭，樹德置郵速。回首培遠堂，肯負著書屋。六翮風暫羈，三年艾須足。素心託黃花，耿耿雙明燭。

忽逐飛雁同高舉，眼底何曾有險阻。諸峯俯首一峯尊，清渭濁河渺何許。金銀宮殿接上方，空中偶墜仙人語。不知前身果何屬，笑折蓮花問玉女。洗頭盆小天池枯，但見危梁竄蒼鼠。禮官威儀有盛衰，神靈真氣無消沮。小草都因雨露奇，野人輒覺鬚眉古。吁嗟我本謝家孫，到處能為青山主。如何作詩不驚人，欲追李白尋初祖。

杜老祠堂清淨地，狂談無礙古人聞。好山尚有濃青在，枯樹曾經劫火焚。將相致身真不早，干戈滿目更何雲。長安酒價君休問，幾處終南日暮雲。

野草撐白骨，悲風送寒花。天意賤芻狗，物變催蟲沙。誰憐孤鳳騫，翻為二鳥嗟。捫心兀自熱，攬發驚已華。哆口説名山，千秋能幾家。路鬼或揶揄，村童方咿啞。勞筋積塵土，槃澗愧煙霞。

劣性少面交，歧途任腹笑。龍伯不量力，六鰲引巨釣。觥觥嵇呂徒，慘慘蒼蠅吊。快彼汗漫遊，塞我混沌竅。新觴續古歡，虛囷望義糶。離合家國心，對鏡懍孤照。同為關山客，忽駭東門嘯。

殘山不成壁，荒園不留畦。朝出唱迷陽，暮歸聞子巂。卓哉茶村叟，鬱為周遺黎。心肝自倔強，鬚髮任排擠。精魂戀文字，千秋首肯低。庶騎黃鶴來，念往意愴悽。蓋棺欲作誄，旁無黔婁妻。有子歸異教，麥飯絕幽棲。酸吟出苦口，不飽如寒齏。佳日非汝有，獨夜知天倪。孟陬月初闕，詞客開高齋。四壁羅古獻，斗山相與齊。魯酒非盜泉，允宜先生嚌。頹唐亦老手，刻意闢恆蹊。一歌秦淮曲，百金賤如泥。

紀羣交誼在，設醴及迂疏。附汝青雲後，嗟予白首初。求才期報國，立論可成書。方寸嚴涇渭，靈光不礙虛。

平生吳季子，捷徑畏泥塗。每笑羊頭爛，還憐虎氣粗。論交誰似此，薄俗更何如。四海方多事，黃壚永慟餘。

向日崇微尚，消磨百不如。艱難走牛馬，瑣屑誤蟲魚。益友存無幾，虛生愧有餘。知君行役處，離夢到匡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