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製鏈接
請複製以下鏈接發送給好友

西湖主

(清代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説)

鎖定
《西湖主》是清代小説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説集《聊齋志異》中的篇目。《西湖主》就虛構了這樣一個形象:一半可以在家孝敬父母、教養子女、衣食無憂,另一半就跟仙女在仙境瀟灑、快活逍遙,沒有違背傳統的倫理道德
作品名稱
西湖主
作    者
蒲松齡
創作年代
清代
作品出處
聊齋志異
文學體裁
小説

西湖主原文

西湖主 西湖主
陳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1],家貧,從副將軍賈綰作記室[2],泊舟洞庭[3].適豬婆龍浮水面[4],賈射之中背。有魚銜龍尾不去,並獲之。鎖置間,奄存氣息;而龍吻張翕,似求援拯。生惻然心動,請於賈而釋之。 攜有金創藥[5],戲敷患處,縱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沒。
後年餘,生北歸,復經洞庭,大風覆舟。幸扳一竹簏,漂泊終夜,木而止。援岸方升,有浮屍繼至[6],則其僮僕。力引出之,已就斃矣。慘無聊,坐對憩息。但見小山聳翠,細柳搖青,行人絕少,無可問途。自遲明以至後,悵悵之[7]。忽僮僕肢體微動,喜而之。無何,嘔水數鬥,醒然頓蘇。相與曝衣石上,近午始燥可着。而枵腸轆轆[8],飢不可堪。於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才至半山,聞鳴鏑聲[9]。方疑聽間,有二女郎乘駿馬來,騁如撒[10];各以紅綃抹額[11],髻插雉尾[12];着小袖紫衣,腰束綠錦;一挾彈,一臂青[13]。度過嶺頭,則數十騎獵榛莽,並皆姝麗,裝束若一。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馳,似是馭卒[14],因就問之。答曰:“此西湖主獵首山也[15]。”生述所來,且告之餒。馭卒解裹糧授之,囑雲:“宜即遠避,犯駕當死!”生懼。疾趨下山。
茂林中隱有殿閣,謂是蘭若。近臨之,粉垣圍[16],溪水橫流;朱門半啓,石橋通焉。攀扉一望,則台榭環雲[17],擬於上苑[18],又疑是貴家園亭。逡巡而入,橫藤礙路,香花撲人。過數折曲欄,又是別一院宇,垂楊數十株,高拂朱檐。山鳥一鳴,則花片齊飛;深苑微風,則榆錢自落。怡目快心,非人世。穿過小亭,有秋千一架,上與雲齊;而罥索沉沉[19],杳無人跡。因疑地近閨閣[20],怯未敢深入[21]。俄聞馬騰於門,似有女子笑語。生與僮潛伏叢花中。未幾,笑聲漸近,聞一女子曰:“今日獵興不佳,獲禽絕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幾空勞僕馬也。”無何,紅妝數輩,擁一女郎至亭上坐。禿袖戎裝[22],年可十四五。斂霧[23],腰細驚風[24],玉蕊瓊英[25],未足方喻。諸女子獻茗薰香,燦如堆錦[26]。移時,女起,歷階而下。一女曰:“公主鞍馬勞頓,尚能鞦韆否?”公主笑諾。遂有駕肩者,捉臂者,裙者,持履者,挽扶而上。公主舒皓腕,躡利屣[27],輕如飛燕,蹴入雲宵。已而扶下。羣曰:“公主真仙人也!”嘻笑而去。
良久,神志飛揚。人聲既寂,出詣鞦韆下,徘徊凝想。見籬下有紅巾,知為羣美所遺,喜納袖中。登其亭,見案上設有文具,遂題巾曰:“雅戲何人擬半仙[28]?分明瓊女散金蓮[29],廣寒隊裏恐相妒[30],莫信凌波上九天[31]。”題已,吟誦而出。復尋故徑,則重門扃錮矣。踟躕罔計,反而樓閣亭台,涉歷幾盡。一女掩入,驚問:“何得來此?”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女問:“拾得紅巾否?” 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驚曰:“汝死無所矣!此公主所常御[32],塗鴉若此[33],何能為地?”生失色,哀求脱免。女曰:“竊窺宮儀[34],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藴藉[35],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將何為計!”遂皇皇持巾去。生心悸肌慄,恨無翅翎,惟延頸俟死。遷久,女復來,潛賀曰:“子有生望矣!公主看巾三四遍,然無怒容,或當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樹鑽垣,發覺不矣。”日已投暮,兇祥不能自必;而餓焰中燒,憂煎欲死。無何,女子挑燈至。一婢提壺榼,出酒食餉生。 生急問消息,女雲:“適我乘間言:‘園中秀才,可恕則放之;不然,餓且死。’公主沉思雲:‘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饋君食。此非噩耗也。”生徊惶終夜[36],危不自安。辰刻向盡,女子又餉之。生哀求緩頰,女曰:“公主不言殺,亦不言放。我輩下人,何敢屑屑瀆告?”
既而斜日西轉,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37],曰:“殆矣!多言者泄其事於王妃;妃展巾抵地[38],大罵狂傖[39],禍不遠矣!”生大驚,面如灰土,長跽請教。忽聞人語紛挐[40],女搖手避去。數人持索,洶洶入户。內一婢熟視曰:“將謂何人,陳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來。”返身急去。少間來,曰:“王妃請陳郎入。”生戰惕從之。經數十門户,至一宮殿,碧箔銀鈎。即有美姬揭簾,唱:“陳郎至。”上一麗者、袍服炫冶[41]。生伏地稽首曰:“萬里孤臣,幸恕生命。”妃急起自曳之,曰:“我非君子,無以有今日。婢輩無如,致迕佳客,罪何可贖!”即設華筵,酌以鏤杯。生茫然不解其故。妃曰:“再造之恩,恨無所報。息女蒙題巾之愛[42],當是天緣,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無着[43]。
日方暮,一婢前白,“公主已嚴妝訖。”遂引生就帳。忽而笙管敖曹,階上悉踐花罽[44];門堂藩溷,處處皆籠燭。數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蘭之氣,充溢殿庭。既而相將入幃,兩相傾愛。生曰:“羈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點污芳巾,得免斧鑕,幸矣;反賜姻好,實非所望。”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揚江王女。舊歲歸寧,偶遊湖上,為流矢所中。蒙君脱免,又賜刀圭之藥[45],一門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類見疑。妾從龍君長生訣,願與郎共之。”生乃悟為神人,因問:“婢子何以相識?”曰:“爾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魚銜尾,即此婢也。”又問:“既不見誅,何遲遲不賜縱脱?”笑曰:“實憐君才,但不自主。顛倒終夜,他人不及知也。”生嘆曰:“卿,我鮑叔也[46]。饋食者誰?”曰:“阿念,亦妾腹心。”生曰:“何以報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圖塞責未晚耳。”問:“大王何在?”曰:“從關聖徵蚩尤未歸[47]。”
居數日,生慮家中無耗,懸念綦切,乃先以平安書遣僕歸。家中聞洞庭舟覆,妻子縗絰已年餘矣[48]。僕歸,始知不死;而音問梗塞,終恐漂泊難返。又半載,生忽至,裘馬甚都,囊中寶玉充盈。由此富有鉅萬,聲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八年間,生子五人。日日宴集賓客,宮室飲饌之奉,窮極豐盛。或問所遇,言之無少諱。
有童稚之交樑子俊者,宦遊南服十餘年[49],歸過洞庭,見一畫舫,雕檻朱窗,笙歌幽細,緩蕩煙波。時有美人推窗憑眺,梁目注舫中,見一少年丈夫,科頭疊股其上;傍有二八姝麗,挼莎交摩。念必楚襄貴官[50],而騶從殊少。凝眸審諦,則陳明允也。不覺憑欄酣叫。生聞呼罷棹,出臨鷁首[51],邀梁過舟。見殘餚滿案,酒霧猶濃。生立命撤去。頃之,美婢三五,進酒烹茗,山海珍錯,目所未睹。梁驚曰:“十年不見,何富貴一至於此!”笑曰:“君小覷窮措大不能發跡耶[52]?”問:“適共飲何人?”曰:“山荊耳。”
梁又異之。問:“攜家何往?”答:“將西渡。”梁欲再詰,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畢,旱雷聒耳肉竹嘈雜[53],不復可聞言笑。梁見佳麗滿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個銷魂否?”生笑雲:“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資,可贈故人。”遂命侍兒進明珠一顆,曰:“綠珠不難購[54],明我非吝惜。”乃趣別曰[55]:“小事忙迫,不及與故人久聚。”送梁歸舟,開纜徑去。
梁歸,探諸其家,則生方與客飲,益疑。因問:“昨在洞庭,何歸之速?”答曰:“無之。”梁乃追述所見。一座盡駭。生笑曰:“君誤矣,僕豈有分身術耶?“眾異之,而究莫解其故。後八十一歲而終。迨殯,訝其棺輕;開之,則空棺耳。
異史氏曰:“竹簏不沉,紅巾題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而要皆側隱之一念所通也。迨宮室妻妾,一身而兩享其奉。[56],即又不可解矣。昔有願嬌妻美妾,貴子賢孫,而兼長生不死者,僅得其半耳。豈仙人中亦有汾陽,季倫耶[57]?”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 

西湖主註釋

[1] 燕(yān煙):古燕地,約當今河北省及其以北地區。
[2] 記室;古代官名。元代以後,多用以代稱掌管文書的官員。
[3] 洞庭;湖南省洞庭湖
[4] 豬婆龍:鼉的別名,即“揚子鱷”,長約二米,有鱗甲。
[5] 金創(chuāng瘡)藥:治療刀箭創傷的外敷藥。
[6] 至:據鑄雪齋抄本,原作“及”。
[7] 靡之:無處可去。之,住。
[8] 枵腸轆轆,空腹發出的飢餓響聲。枵,空虛。
[9] 鳴鏑:響箭。
[10] 騁如撒菽:馬跑起來,蹄聲像撒豆那樣急促。菽,豆類。
[11] 綃:生絲薄綢。抹額:束在額上的巾帕,古武土的裝飾。這裏是説把紅巾紮在頭上。
[12] 髻插雉尾:一種表示勇武的打扮。雉尾,野雞的尾羽。
[13] 臂青韝(gōu勾):臂上套着舍色套袖。韝,皮質的袖套,射箭時戴在左臂上,因叫“射韝”。
[14] 馭卒:馬伕。
[15] 首山:山名。就文中所説的方位看,應在洞庭湖北岸。湖北省蒲圻縣兩三十里有山,“志日蒲圻之首山”,或當指此。見《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十六。
[16] 圍沓:環繞。沓,會合。
[17] 台榭環雲:雲霧環繞着台榭,指台榭高出雲端。台,高而平的建築物。榭,建在高台上的敞屋。
[18] 擬於上苑:好像是皇家的園林。擬,類似。上苑,古時供帝王遊賞或打獵的園林。
[19] 罥(juàn絹)索:指鞦韆垂掛着繩索。沉沉:靜寂。
[20] 閨閣:內室。
[21] 恇怯:恐懼畏縮。
[22] 禿袖:窄袖。
[23] 鬟多斂霧梳攏起來的鬟發,多如雲霧堆積。
[24] 腰細驚風:腰肢細軟,似乎弱不禁風
[25] 玉蕊瓊英,指最香的花和最美的玉。玉蕊,植物名,花有異香。瓊英,美玉。英,通“瑛”,玉光。
[26] 燦若堆錦:形容眾多女子衣着華麗,像是錦繡堆聚在一起,燦爛奪目。
[27] 躡:踏;穿。利屣:舞屣。小而尖的鞋子。《史記·貨殖列傳》:“揄長袖,躡利屣。”
[28] 雅戲何人擬半仙:意思是,是什麼樣的人在打鞦韆。半仙,半仙戲,指打鞦韆。唐玄宗稱打鞦韆為“半仙之戲”,見《開元天寶遺事》。
[29] 分明瓊女散金蓮:分明是玉女在天空散花。金蓮,金色的蓮花,喻女子之足,故事見《南史·齊東昏侯紀》。散金蓮,形容鞦韆蕩起,足影舞動。
[30] 廣寒隊裏應相妒:月宮中的仙女們,也將自愧不如。廣寒,廣寒宮,即月宮。
[31] 莫信凌波上九天:不信她會飛到天宮的。
[32] 御:用。
[33] 塗鴉,喻胡亂塗抹。語出盧仝示添丁》詩:“忽來案上翻墨汁。塗抹詩書如老鴉。“
[34] 宮儀:宮廷的情形。儀,儀表,容貌。
[35] 儒冠:古時讀書人所戴的冠巾。這裏指讀書人。藴藉:温雅、敦厚。
[36] 徊惶:《文選》揚子云甘泉賦》:“徒徊徊以惶惶兮,魂渺渺而昏亂。”徊惶,徘徊,惶懼,猶豫憂思。
[37] 坌(bèn苯)息:喘息甚急。息,喘息。
[38] 抵地:扔在地上。抵,擲、扔。
[39] 傖(cāng倉),傖夫,古代罵人的話,意思是粗俗鄙賤之人。
[40] 紛挐(ná拿):錯雜,混亂。
[41] 炫冶:豔麗,耀眼。冶,豔麗。
[42] 息女:親生的女兒。
[43] 惝(chǎng場)恍:心神恍惚。
[44] 罽(jì計):毯子。
[45] 刀圭:古代量藥的微小用具,也借指藥物。
[46] 鮑叔:指春秋時齊國大夫鮑叔牙,代指知己。鮑叔牙很瞭解管仲,後來薦舉他輔佐齊桓公。管仲曾説:“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見《史記·管晏列傳》。
[47] 關聖徵蚩尤:迷信傳説,宋朝大中祥符年間,解州鹽池減產,傳説是凶神蚩尤為害,朝廷令張天師請來關羽的神靈征服蚩尤,收復鹽池。見呂湛恩注引彭宗古《關帝實錄》。蚩尤,遠古時的酋長,曾被黃帝軒轅氏擒殺。關聖,三國時蜀將關羽。
[48] 縗絰(cuī—dié崔迭):古時的喪服,縗,披於胸前的麻布。絰,頭戴的麻冠和腰繫的麻帶。
[49] 南服:南方。
[50] 楚襄:指湖北江陵、襄陽地區。楚,古時楚國,都幹郢(今湖北江陵)。襄,指楚地襄陽,在今湖北襄陽。
[51] 鷁(yì義)首:船頭。古代船頭上畫有鷁鳥的圖像,故稱船頭為“鷁首”;有時也以“鷁首”代指船。鷁,鳥名,形似鷺鷥。
[52] 小覷:小看,看不起。窮措大:舊時對貧寒讀書人的譏稱。措大,也作“醋大”,唐以來都以之稱呼失意的讀書人。何以稱之為“措大”則眾説不一。發跡,由窮團變為富貴。
[53] 肉竹:歌聲和音樂聲。肉,指歌喉。竹,指管樂。
[54] 綠珠:晉石祟的歌妓。《太平廣記》卷三百九十九引《嶺表錄異》, 謂綠珠姓梁,“石季倫(崇)為交趾採訪使,以圓珠三斛買之。”這裏借指身價極高的美女。
[55] 趣(cù促)別:催促分手。趣,催促。
[56] 一身而兩享其奉:一人而同時在兩地享受。指陳生分身兩地,在洞庭又在家鄉享樂。奉,供養。
[57] 汾陽:指唐代郭子儀唐肅宗時封為汾陽郡王。郭富貴壽考,子孫滿堂:詳見《唐書·郭子儀傳》。季倫:晉石祟,號季倫,財豐積,家資鉅富;詳見《晉書·石崇傳》。這裏以他們代表多子多孫、大富大貴的人。 [1] 

西湖主譯文

書生陳弼教,字明允,河北人。他家裏很貧窮,跟着副將軍賈綰當文書。一次,陳生和賈綰在洞庭湖停船,正巧一條豬婆龍浮出水面,賈綰一箭射去,正中豬婆龍的背。有條小魚銜着龍尾巴不走開,一起被捉住了。豬婆龍被拴在船桅上,奄奄一息,嘴巴還一張一合,似乎在懇求援救。陳生很可憐它,便向賈綰請求放了豬婆龍,還把隨身帶的金創藥試着塗在它的箭傷上。把龍放入水中,見它浮游了一會,消失不見了。
過了一年多,陳生返回北方老家,再次經過洞庭湖時,遭遇大風,船被打翻。陳生幸虧扳着一個竹箱子,漂泊了一夜,才被樹掛住。剛爬上岸邊,水上漂過來一具屍體,原來是他的童僕。陳生將屍體用力拉上來,童僕早已死了。陳生傷心悲哀,面對着屍體坐下歇息。看看前方,只見小山起伏,一片蒼翠,青青的細柳在風中搖曳,沒有一個行人,也無法問路。從早晨一直坐到太陽老高,心中迷惘,無處可去。忽見童僕四肢微微動了動,陳生高興地給他按摩,不一會兒,童僕吐了幾鬥水,一下子醒了過來。兩個人都把濕衣服脱下來曬到石頭上,快到中午時才幹了穿上。但是飢腸轆轆,餓得不能忍受,於是翻山急走,盼望能找到個村莊。
剛走到半山腰,忽聽有響箭聲。陳生正在驚疑地細聽,有兩個女郎騎着駿馬飛馳而來,都用紅巾包着額頭,髮髻上插着雉尾,穿着小袖紫衣,腰扎綠錦帶。一個手持彈弓,另一個胳膊上套着架鷹的皮套。陳生和童僕越過山嶺,見又有幾十個人騎着馬在樹叢裏打獵。全都是漂亮的女子,一樣的打扮。陳生不敢再往前走。這時有個男子跑了過來,像是個馬伕,陳生便向他打聽。馬伕説:“這是西湖主在首山打獵。”陳生講了自己的來歷,而且告訴他自己和童僕都很餓了。馬伕解開包裹,拿出乾糧給他,囑咐説:“趕快遠遠地避開,犯了西湖主的駕,要被處死!”陳生害怕,急忙下山。
忽見一片茂密的樹林中,隱隱約約露出殿閣,陳生以為是廟宇。走近一看,粉白的圍牆環繞着,牆外是一道溪水。紅漆大門半敞開着,有座石橋通向大門。陳生扒着門往裏一看,樓台水榭,高聳入雲,比得上皇家花園,又懷疑是富貴人家的園亭。陳生猶豫着走了進去,古藤擋路,花香撲鼻。走過幾折曲欄,又是一個院子。幾十株高大的垂楊,枝條輕拂着紅色的屋檐。山鳥一叫,花片齊飛;深苑微風吹過,榆錢飄飄落下。陳生賞心悦目,恍如進入了仙境。穿過一個小亭,有架鞦韆,高入雲間。鞦韆索靜靜地垂着,杳無人跡。陳生懷疑已走近閨閣,惶恐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會兒聽見從大門外傳來馬蹄聲,似乎有女子的笑語,陳生和童僕忙藏到花叢裏。過了不久,笑聲漸漸走近,聽一個女子説道:“今天打獵的運氣不好,獵物太少了。”又一個女子説:“要不是公主射下來幾隻飛雁,幾乎空勞人馬。”不一會兒,幾個紅衣女子簇擁着一個女郎到亭上坐下。那女郎穿着短袖戎裝,大約有十四五歲。頭髮猶如一團雲霧,纖細的腰肢像經不起風吹,即使是玉蕊瓊花也比不上她的美貌。女子們有的捧茶,有的薰香,華麗的衣服光燦燦的猶如堆錦。過了會兒,女郎起身,走下石階。一個女子説:“公主鞍馬勞累,還能打鞦韆嗎?”公主笑着答應。女子們有的架着肩膀,有的攙胳膊,有的提裙子,有的拿鞋,把公主扶上了鞦韆。公主伸開雪白的手臂,腳下用力,像輕輕的飛燕一樣,直入雲霄。打完鞦韆,女子們扶公主下來,都説:“公主真是個仙人啊!”嬉笑着走了。
陳生偷看了很久,心神飛揚。等笑語聲消失後,他從花叢裏出來,到鞦韆下徘徊凝思。見籬笆下有條紅巾,陳生知道是剛才的女子們丟的,喜歡地拾起來放到袖子裏。登上那個小亭,見案上擺着文具,陳生便在紅巾上題了首詩:“雅戲何人擬半仙?分明瓊女散金蓮。廣寒隊裏應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寫完,一邊吟詠着一邊走下亭子。順原路往回走,卻見一重重的門都上了鎖了。陳生彷徨無計,又返回來把樓台亭閣遊歷了個遍。
一個女子悄悄地進來,看到陳生吃驚地問:“你怎麼來到這裏?”陳生作了一揖説:“我是迷路的人,請能救助我!”女子問:“拾到一條紅巾了嗎?”陳生説:“拾到一條,但已被弄髒,怎麼辦?”便拿出那條紅巾。女子大驚,説:“你死無葬身之地了!這是公主常用的東西,你塗成這個樣子,怎麼交待!”陳生嚇得臉上失色,哀求女子代為求情免罪。女子説:“你偷看宮廷裏的情形,已經罪不可赦;念你是個文雅書生,本想私下週全你,現在你自己作了孽,我有什麼辦法?”説完慌慌張張地拿着紅巾走了。陳生心驚肉跳,恨沒有翅膀飛走,只有伸着脖子等死了。過了很久,那女子又來了,悄悄祝賀説:“你求生有望了!公主看了三四遍紅巾,面帶微笑,沒有生氣,或許會放你走。你應該耐心等着,不要爬樹跳牆,發現了就不饒恕了!”
這時,天色已晚。是吉是兇還説不定,又飢餓難忍,陳生心中憂愁得要死。不長時間,那個女子挑着燈來了。一個丫鬟提着飯盒酒壺,讓陳生吃飯。陳生急忙打聽消息,女子説:“剛才我找了個機會跟公主説:‘花園裏那個秀才,能饒恕就放了他吧;不然,快餓死了。’公主沉思了一會兒,説‘深夜讓他到哪裏去?’於是讓我來給你送飯。這不是壞兆頭。”陳生徘徊了一整夜,惶惶不安。第二天太陽昇起很高了,女子又來送飯。陳生哀求她替自己講情。女子説:“公主不説殺,也不説放,我們這些僕人怎敢絮絮叨叨,自討沒趣?”等到太陽西斜,陳生正殷切地盼望着,女子忽然氣喘吁吁地跑了來,説:“壞事了!不知哪個多嘴的把這事泄露給了王妃。王妃展開紅巾一看,扔在地上,大罵狂妄,大禍就要臨頭了!”陳生大驚,面如灰土,跪在地上求救。忽聽人聲喧譁,女子搖着手躲開了。有幾個人手拿繩索,氣勢洶洶地闖過來。其中一個丫鬟端詳着陳生説:“我以為是誰呢,是陳郎嗎?”於是止住拿繩索的人,説:“先不要動手,等我去稟告王妃。”返身急急忙忙地走了。過了會兒又回來,説:“王妃請陳郎進去。”陳生戰戰兢兢地跟着她,繞過幾十重門户,來到一座宮殿,門上掛着碧色的簾子,白銀簾鈎。立即有個美麗的女子掀開門簾高呼道:“陳郎到。”陳生見座上有個美麗的婦人,穿着光閃閃的袍服,急忙跪地叩頭。説:“遠方的孤臣,請求饒命!”王妃忙起身,親自拉起他來,説:“我如不是你,不會有今天。丫鬟們無知,冒犯了貴客,罪不可恕!”便命擺下豐盛的酒席,讓陳生用雕花的酒杯喝酒。陳生茫然不解。王妃説:“救命之恩,常恨無以為報。我的小女兒承蒙你題巾相愛,當是天定緣份,今晚就讓她侍奉你。”陳生大感意外,神情恍恍惚惚,沒個着落。
天剛晚,一個丫鬟進來稟報:“公主已梳妝完了。”於是領着陳生去新房。忽然笙管齊鳴,台階上鋪着花氈,門前堂上、籬笆牆角,到處都掛着燈籠。幾十個妖豔的女子,扶着公主和陳生交拜。蘭麝的香氣,充溢殿庭。交拜完,陳生和公主相互攙扶着進入牀帳,十分恩愛。陳生説:“寄身在外的人,平素沒來拜見,玷污了您的芳巾,免於被殺,已很幸運了;反而賜婚姻之好,實在沒想到。”公主説:“我的母親,是洞庭湖君的妃子,是揚子江王的女兒。去年她回孃家,偶然在湖上游着,被流箭射中。承蒙你相救,又賜刀傷藥,我們全家都非常感激,一直記在心中。你不要因為我是異類而疑慮,我跟着龍君得到了長生秘訣,願和你共享。”陳生才醒悟是神人,便問:“那個丫鬟怎麼認得我?”公主説:“那天在湖中船上,曾有條小魚銜着龍尾,那條小魚就是這個丫鬟。”陳生又問:“既然你不殺我,為什麼遲遲不放我走?”公主笑着説:“我實在是喜愛你的才華,但又不能自己作主。輾轉了一夜,別人哪裏知道。”陳生嘆息説:“你真是我的知音啊!那個給我進飯的是誰?”公主回答説:“她叫阿念,也是我的心腹。”陳生問:“怎麼報答她呢?”公主笑着説:“她侍候你的日子還長着呢,慢慢再報答她也不遲。”陳生又問:“大王在哪裏?”公主説:“跟着關公討伐蚩尤還沒回來。”
過了幾天,陳生擔憂家裏得不到消息,會十分掛念,便先寫了封平安家信,派自己的童僕送去。家裏的人聽説陳生在洞庭湖翻了船,妻子已戴了一年多的孝了。童僕回來,才知道他沒死,但音訊隔絕,終究還是怕陳生難以返回。
又過了半年,陳生忽然回來了。衣服馬匹都非常漂亮,口袋裏裝滿寶玉。從此陳生家資萬貫,聲色豪華,那些富貴人家都比不上。在後來的七八年裏,陳生生了五個兒子。天天設宴招待客人,房屋、飲食都窮極奢侈豐盛。有人問陳生的經歷,陳生都詳細敍述,一點也不隱瞞。
有個和陳生童年就要好的朋友樑子俊,在南方做官十幾年,回家時路過洞庭湖,見一隻畫船,雕欄紅窗,笙歌悠揚,緩緩地飄蕩在煙波之中。不時有個美人推開窗子往外眺望。樑子俊往船中望了望,見一個年輕男子未戴帽子盤腿坐在船上,旁邊有個十五六歲的美麗女子,正給他按摩。樑子俊以為必定是這一帶的大官,但隨從卻很少。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卻原來是陳明允。樑子俊不覺倚着船欄干大聲叫他。陳生聽到喊聲,命停船,出來到船頭上邀請樑子俊過船來。樑子俊見船內剩菜滿桌,酒霧仍濃。陳生立命將殘席撤去,只一會兒,便有三五個美麗丫鬟捧上酒來,泡上好茶,山珍海味紛紛擺了上來,都是沒見過的。樑子俊驚訝地説:“十年不見,怎麼竟富貴到如此程度?”陳生笑着説:“你小看窮書生不能發跡嗎?”樑子俊問:“剛才和你一塊喝酒的是誰?”陳生説:“是我的妻子。”粱子俊更感驚異,問:“你帶着家眷要去哪裏?”陳生回答説:“往西方去。”樑子俊還要再問,陳生急忙命奏樂勸酒。一句話剛説完,只聽樂聲如旱雷般震耳,一片嘈雜,再也聽不見説笑聲了。樑子俊見美人站滿桌前,乘醉大聲説:“明允公,能讓我真個銷魂嗎?”陳生笑着説:“你醉了!但有點足夠買個美妾的錢,可以贈給老朋友。”於是命丫鬟送上明珠一顆,説:“憑這個不難買個美女,以説明我不是吝惜。”説完,告辭説:“小事緊迫,來不及跟老朋友久聚。”把粱子俊送過船去,陳生的船便解開纜繩,徑自走了。
樑子俊回來後,到陳生家裏探望,見陳生正在和客人喝酒,心中越發驚疑。便問:“昨天還在洞庭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陳生回答説:“沒有的事!”樑子俊便追述了當時的情景,滿座人都驚駭不已。陳生笑着説:“你弄錯了!我難道會有分身術嗎?”大家都很驚異,但終究不解是什麼緣故。
後來,陳生活到八十一歲時去世。下葬時,人們驚訝棺材太輕,打開一看,只是一具空棺而已。

西湖主主題

原文接下去就是蒲留仙的一句評論,也沒有對事情的原因有所交代。倒是《聊齋》電視劇(舊版)以西湖公主之口説了這麼一段話,大意是:我捨不得夫君,但知道你惦記家鄉,也不能不讓您盡孝道,因此給您施了分身術:一半留下來陪我,一半返鄉孝敬父母、養育兒女,待為高堂養老送終、子女長大成人後再返回洞庭相聚。這段解釋,我猜大概是講的通的。
封建時代有抱負的男性,往往會覺得忠孝不能兩全,為了事業需要奔波,需要在外打拼,但家中的父母妻兒,往往無暇顧及。於是《西湖主》就虛構了這樣一個形象:一半可以在家孝敬父母、教養子女、衣食無憂,另一半就跟仙女在仙境瀟灑、快活逍遙,沒有違背傳統的倫理道德。這形象太讓人羨慕了,當下不知道多少男人懷揣同樣理想,至少可以不用像《手機》裏面那樣疲於應付。
順便説説聊齋中的男性形象,很多人都覺得這部書反映了男權主義的思想,儘量不挑戰男權主義的權威,我不否認這一點,但我覺得其實這部書也在多多少少反映着中下層讀書人的無奈,雖然多少有些隱諱。記得有一篇是説一個書生跟一個仙女結合,生下一個兒子,但後來仙女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什麼原因,沒一字交代。其實我覺得這就是在説男方結婚以後被拋棄的情況嘛,或許是因為家庭環境不如女方、或許是其他原因,反正女方走了以後就再沒回來。又比如説聊齋中經常講到某某書生在破落的廟裏或老宅裏讀書,來了女鬼或狐仙愛上書生之類的故事。這分明就是下層讀書人的臆想,現實中得不到的東西,只能捏造離奇的故事,至少也迎合“書中自有顏如玉”的説教,給讀書人一點安慰而已。

西湖主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瞭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2] 
參考資料
  • 1.    蒲松齡 著,朱其鎧 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
  • 2.    徐波,李惠文,雷家桓等編寫,中外文學名著簡介,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01,第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