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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為墓誌銘

(明代張岱散文)

鎖定
《自為墓誌銘》是明末清初文學家、史學家張岱為自己所寫的一篇墓誌銘。在這篇墓誌銘中,作者用近乎遊戲的筆墨,以自嘲戲謔的口吻,寫出心中的痛楚與傷痕。文中歷數自己有“七不可解”,此外又有“八可稱”“八不成”“六呼之”,面對這些鋪天蓋地的自嘲自蔑之辭,作者表面的自暴自棄之下,是一顆傷口永遠無法癒合的心靈。張岱少有才情,經常得到先輩誇讚,自己本來也有建功立業的雄心,但隨着家國的破亡,一切雄心壯志都付諸東流水。無論是生,還是死,都失去了意義,生死已經沒有本質的區別,自然對死亡也就無須諱言,作者的達觀中包含有深深的無奈。全文文筆自然,語言真摯。
作品名稱
自為墓誌銘
作    者
張岱
創作年代
清代
作品出處
《琅嬛文集》
作品體裁
散文

自為墓誌銘作品原文

自為墓誌銘
蜀人張岱1,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2,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3,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4,好鼓吹5,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6,書蠹詩魔7,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牀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8,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9,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10,如此則貧富舛矣11,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12,如此則尊卑溷矣13,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幹14,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爭利奪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蒲15,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則能辨澠淄16,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17,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18,稱之以懶散人亦可。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19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説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生於萬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20,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21,母曰陶宜人22。幼多痰疾,養於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雲谷公宦兩廣23,藏生牛黃丸24,盈數簏,自餘囡地以至十有六歲25,食盡之而厥疾始廖26。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餘之武林27,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28,為錢塘遊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29,吾面試之。”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餘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眉公大笑,起躍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欲進餘以千秋之業,豈料餘之一事無成也哉!
甲申以後30,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31,猶視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32,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33,餘亦效顰為之。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曾營生壙於項王裏之雞頭山34,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35:“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伯鸞高士36,冢近要離37,餘故有取於項裏也38。明年,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銘曰:
窮石崇,鬥金谷。盲卞和39,獻荊玉。老廉頗40,戰涿鹿。贗龍門41,開史局。饞東坡42,餓孤竹43。五羖大夫44,焉能自鬻45?空學陶潛,枉希梅福46。必也尋三外野人47,方曉我之衷曲。 [1] 

自為墓誌銘註釋譯文

自為墓誌銘詞句註釋

  1. 蜀人:張岱祖籍為四川綿竹,故稱“蜀人”。
  2. 紈(wán)絝(kù)子弟:指富貴人家子弟。
  3. 精舍:華貴的住宅。美婢(bì):漂亮的丫鬟。孌(luán)童:美少年。
  4. 梨園:指戲劇。
  5. 鼓吹:指音樂。
  6. 茶淫橘虐:品茶、食橘的癖好。
  7. 書蠹(dù)詩魔:迷戀書籍和詩歌。
  8. 韋布:韋帶布衣,寒素之服,未仕之服。
  9. 金谷:晉人石崇園名。石崇以富著稱。
  10. 於(wū)陵:在今山東省長山縣南。相傳齊國廉士陳仲子居此。《淮南子·汜論訓》:“季襄,陳仲子立節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亂世之食,遂餓而死。”此事又見《孟子·滕文公下》。
  11. 舛(chuǎn):訛錯。
  12. 悲田院:安置孤苦無依、老弱病殘者的地方。又稱養濟院、福地院。
  13. 溷(hùn):通“混”。
  14. 唾面:人將唾沫吐於臉上,忍辱使其自幹,謂之唾面自乾。婁師德弟守代州,辭之官,教之耐事。弟曰:“人有唾面,潔之乃已。”婁師德曰:“未也,潔之,是違其怒,正使自幹耳。”見《新唐書·婁師德傳》。
  15. 博弈:擲採(骰子)、下棋。摴(chū)蒲:古代賭博遊戲。
  16. 澠(miǎn)、淄:二水名,在山東。二水味異,合則難辨。
  17. 強項:倔強。東漢董宣為洛陽令,殺湖陽公主惡奴。光武帝令其向公主謝罪,董宣不肯俯首;光武帝令小黃門持之,董宣不從;強使其頓之,董宣雙手據地,終不肯俯首。帝稱其為“強項令”。
  18. 卞(biàn)急:急躁。
  19. 老魅:猶言老妖精。
  20. 萬曆丁酉:明神宗二十五年(1597年)。
  21. 大滌翁:張岱之父張耀芳,字爾弢,號大滌,曾為山東魯獻王長史,故稱“魯相國”。樹子:嫡子。
  22. 陶宜人:張岱生母為會稽太學生陶允嘉之女。宜人,五品命婦的封贈。
  23. 外太祖:指朱賡,字少欽,號雲谷,山陰人。隆慶進士,官至吏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其婿即張岱祖父張汝霖。
  24. 牛黃:名貴藥材,病牛膽汁凝結而成,能治驚癇、寒熱及小兒百病。
  25. 囡(nān)地:猶墮地。
  26. 瘳(chōu):病癒。
  27. 雨若:張汝霖,號雨若。之:到。武林:杭州別稱。
  28. 眉公: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麇公,華亭(今上海市松江縣)人,晚明名士。絕意仕途,隱居於崑山,專心著述,工詩善文,兼書法繪畫。著有《眉公全集》《晚香堂小品》等。與張岱祖父張汝霖相友善。
  29. 文孫:孫之美稱。
  30. 甲申:崇禎十七年(1644年),為明亡之年。
  31. 婆娑(suō):紛披,又指衰老之貌。
  32. 溘(kè)先朝露:謂忽然去世。江淹《恨賦》:“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33. 王無功:隋朝人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性簡放,嗜酒,作《醉鄉記》。陶靖節:陶淵明,世稱靖節先生。徐文長:明代文人徐渭,字文長。
  34. 項王裏:在紹興郊外,有項羽祠。
  35. 李研齋:李長祥,字研齋,四川達州人。崇禎進士,福王時任監察御史。魯王監國,加右僉都御史,曾與張煌言等聯合抗清,事敗,亡命廣東。晚歲遷居江蘇常州。
  36. 伯鸞:粱鴻,字伯鸞,漢代高士,與妻孟光隱居山中,耕織自食。
  37. 要離:春秋時刺客,吳公子光使其刺殺王僚之子慶忌。
  38. 項裏:即項王裏。在此營造生壙,有欽慕項羽滅秦的功績。秦影射“清”。張岱曾作五律《項王祠》二首,其二雲:“古今成敗事,力到即為名。無楚秦難滅,離劉項亦成。馬留壯士志,草拍美人情。我亦憂秦虐,藏行在越崢。”
  39. 卞和:楚國著名玉工,曾得玉璞于山中,獻之楚王,以為詐,兩刖足而始琢璞得寶。事見《韓非子·和氏篇》。
  40. 廉頗:趙國名將。下文“涿鹿”,古戰場,在此泛指戰場。
  41. 龍門: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遷生於龍門”。後指司馬遷。張岱有修史之志。贗,偽也,是謙詞,自嘲語。
  42. 饞東坡:北宋文學家蘇軾(號東坡)喜歡美食,精於烹調,故云。
  43. 餓孤竹:伯夷、叔齊為商末孤竹君之二子,武王滅商後,二人逃至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
  44. 五羖(gǔ)大夫:即百里奚,原為虞大夫,虞亡時被晉俘去,又亡楚。秦穆公以五張牡黑羊皮贖之,用為大夫,稱“五羖大夫”。羖,黑色公羊。
  45. 焉肯自鬻(yù):不肯出賣自己,隱含不降清朝之意。
  46. 梅福:字子真,九江人。王莽專政,棄妻子去,傳以為仙。又傳人有見梅福於會稽者。
  47. 三外野人:鄭思肖,字憶翁,號所南,又號三外野人。宋亡,隱居蘇州,極愛趙宋故國。擅畫墨蘭、墨竹。 [1] 

自為墓誌銘白話譯文

張岱是四川人,號陶庵。年少時是個紈絝子弟,十分熱愛繁華之地,喜好漂亮房子、美婢女、美男子、鮮豔衣飾、美食、駿馬、華燈、煙火、梨園戲曲、鼓樂吹彈、古董、花鳥,並且浸淫飲茶下棋,沉湎詩書,半生勞碌,都成了夢幻泡影。到他五十歲時,國破家亡,只好逃避到山中隱居。所剩下的只有破碎的卧牀和案几,折損的銅鼎和古琴,以及數卷殘破的書籍,殘缺的一塊硯台而已。張岱穿着麻布衣衫,吃着粗糲的飯食,還常常因為貧窮以至於沒柴沒米無法做飯。回首二十年前,真是恍如隔世啊。
我常常自己評價自己,自身有七個疑惑不可理解:從前都是平民向上而比於公侯,而今我以世家弟子之身而向下等同於乞丐,這樣貴賤紊亂了,是不可理解之一;家產雖然比不上普通人,卻念想着富比石崇,這世間有很多發家的捷徑,然而我偏偏要像於陵仲子那樣隱居,這樣貧富錯亂了,是不可理解之二;讓書生到戰場上打仗,反而讓將軍來寫文章,這樣文武也錯亂了,是不可理解之三;即使陪同玉皇大帝也不諂媚,陪伴悲田院的乞丐也不會傲慢,這樣便混沌了尊卑,是不可理解之四;軟弱的時候,被別人唾在臉上,不去擦拭,願意讓它自己幹掉,剛強的時候能單槍匹馬奔赴敵營,這樣寬厚與剛猛相違背,是不可理解之五;爭名奪利的時候,甘願居於他人之後,看熱鬧、做遊戲的時候,願意讓別人在先,這樣則輕重緩急錯誤,是不可理解之六;賭博下棋時,常常不知勝負,喝茶嘗水時卻能明辨出來自澠水還是淄水,這樣聰明與愚蠢交雜,是不可理解之七。這樣七個不可理解,自己尚且不能明白,怎麼能奢望別人懂得呢?所以,説自己是富貴人也可以,是貧賤人也可以;説自己是聰明人也可以,是愚蠢的人也可以;説自己是剛正不屈的人也可以,是柔弱的人也可以;説自己是急躁的人也可以,是懶散的人也可以。我這一生,學讀書,學劍法,學節操義行,學撰寫文章,學神仙方術,學佛法,學農耕,學園林之術都不成功。就任世人管我叫“敗子、廢物、頑劣之民、愚秀才、瞌睡漢、死老魅”吧。
起初,我字宗子,那時被人們叫作石公,隨即便改字為石公。我喜好著書,所著作品有《石匱書》《張氏家譜》《古今義烈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説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流行於世。我生於萬曆丁酉年八月二十五日卯時,是魯藩王國相大滌翁的嫡子,母親叫陶宜人。我小時患有痰疾,被外祖母馬太夫人養了十年。外太祖雲谷公在兩廣做官,有藏地出產的牛黃丸,裝滿了數只竹箱,從我兒童時直到十六歲,全部吃光後才徹底治癒。六歲時,祖父雨若翁帶我到杭州,遇到了陳眉公先生。他跨坐在鹿背上,來錢塘遊玩。他對祖父説:“聽説您的孫子善於對對聯,我要當面試一試。”他指着屏風上的《李白騎鯨圖》説:“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我回應道:“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眉公大笑,跳起來説:“怎麼如此靈慧機敏!真是我的小友啊。”他進望着我能成就千秋之業,沒想到我竟然是一事無成啊。
甲申年以後,我活得閒散慵懶,神志恍惚,既不能尋死,又不能維繫生活,白髮盤繞,尚在人世苟延殘喘。恐怕我將來有一天比朝露走得還快,與草木一同腐爛,因而想到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都自己作了墓誌銘,我於是也仿效他們這樣做了。剛剛構思時,覺得為人與文章都不夠好,於是再三停筆。即便如此,只是説一下我的癖好,也是可以流傳下來的。我曾在項王裏的雞頭山營造墓穴,我的友人李研齋在墓穴上題字寫道:“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伯鸞是志趣高潔的名士,他的墳墓在要離墳墓的附近,因此我在項王裏選擇了墳墓。明年,我已經要七十歲了,去世與安葬的時日還不知道,因此就不寫了。
墓誌銘上寫:和別人鬥富,石崇也有窮困之時。不辨事物的卞和,向楚王獻出了荊玉。年老的廉頗,在涿鹿對戰秦軍。假託龍門司馬遷之名,開設史局。東坡先生饞嘴好吃的情趣,也可以像孤竹君的兒子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五羖大夫百里奚,怎麼能自賣才華?只好空乏地學習陶淵明,徒然地仰慕梅福。也只有像三外野人鄭思肖那樣的人,才能知曉我心中的隱秘吧。 [2] 

自為墓誌銘創作背景

人生七十古來稀,張岱已經活到六十九歲,在古代也算高壽了,他對人壽已沒有更多奢望。尤其令他欣慰的是,《石匱書》這部先人遺命所託、自己性命所寄的鉅著終於完成了,其他許多著作也已問世,可謂著作等身。再有,他經歷了國破家亡、大起大落的劇變,總算苦熬過來,保持了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這些都使他感到十分欣慰。但是,卓著成就的取得、高風亮節的鑄就,又飽含許多辛酸和血淚,付出巨大犧牲和代價,也包括世人的不理解以及非難、笑罵等等,這又使他感到悲憤和寂寞。但是張岱的骨頭錚硬,性格很豁達,對自己所選擇道路所持大節並無悔恨,“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便是對種種非議和笑罵的回答。正是在這種心情支配下,張岱寫了《自為墓誌銘》,給自己的一生作了“總結”和“鑑定”。 [1] 

自為墓誌銘作品鑑賞

自為墓誌銘文學賞析

文章首段寫二十年間,張岱從“紈絝子弟”變為窮光蛋,“布衣蔬食,常至斷炊”。他十分坦直,説自己喜歡繁華的場所、漂亮的房子、美麗的婢女、姣美的書童;愛穿華麗的衣裳、愛吃美食;愛騎駿馬、愛華麗燈飾、愛看煙火;愛梨園生活、愛敲鑼打鼓、愛好古董、愛種花養鳥。經常以喝茶吃橘來打發日子,還沉湎於詩書之中。這些常人嚮往的豪華生活,張岱年輕時都享受了。“避跡山居”,是張岱在甲申鼎革後的無奈之舉。如此巨大的落差,與張氏家族曾是紹興顯宦相關。曾祖父張元忭中過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官至翰林侍讀。祖父張汝霖,萬曆二十三年進士,任兵部主事,後歷任山東、貴州、廣西副使。父親張耀芳沉溺帖括四十餘年,屢試不中,後為山東魯王長史。張岱幼時與祖父一起生活過,家中置有戲班,有武陵班、吳郡班等,多達六個。崇禎二年,張岱出遊途經鎮江金山寺,一時興致,令隨從在大殿上“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鑼鼓喧填”(《陶庵夢憶·金山夜戲》)。此即“好梨園,好鼓吹”的佐證。現今豪華生活成了夢幻,只有爛牀、破茶几、壞的銅鼎、彈不了的琴和幾本舊書、壞損的硯一塊,伴隨着他。與二十年前相比,就是兩個世界。一位貴胄公子的嗜好與精神寄託,以及落魄後的慘狀,全盤托出。如此坦率的士人,晚明就數他為第一人。
第二段寫張岱經常反問自己,覺得有七樁事是難以明白的:一是貴賤紊混。以往是從平民上升為公侯,如今卻是世家子弟淪為乞丐。二是貧富錯亂。生產的糧食不及中等水平,卻想像晉代石崇那樣,過金谷園的生活;世上有很多捷徑可走,偏偏有人要隱居山野度過一生。三是文武錯位。書生上戰場,將軍寫文章。四是尊卑無別。從做官到陪玉皇大帝時情緒不低落,到和乞丐同住時不驕傲。五是強弱相違。軟弱時用唾液吐面而聽任幹掉,強鋭時以單槍匹馬赴敵。六是緩急亂套。爭名奪利時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讓別人先玩。七是智愚混同。賭博擲骰不知道勝負,一品茶或嘗一下水,就能辨別出是澠、淄當中的哪一條河水。這七個解不開的難題,集中於他一個人身上。所以稱他為富貴人、貧賤人、智慧人、愚蠢人、剛正不阿的人、柔弱的人、勤勞人、懶散人都行,一點兒沒錯。學文習武、學禮節、學寫文章、求仙向佛、學農活、學種花,都沒有成功,任隨旁人説是敗家子,是廢物,是頑民,是鈍秀才,是瞌睡漢,都可以。“七不可解”是張岱在“天崩地裂”的明清之際,從豪門公子變成窮漢的慨嘆。
第三段是寫少年與老年時的境況。張岱幼年的聰慧,讓名人陳繼儒對他抱有極大的希望。六歲時,祖父張汝霖帶他到杭州,陳繼儒騎着一隻鹿到錢塘遊玩。陳繼儒對張汝霖説:“聽説你的孫子擅長詩文對仗,我想當面試一試。”於是指着屏上的《李白騎鯨圖》説:“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張岱回答道:“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陳繼儒大笑説:“哪裏能找到像這樣聰明雋秀的人,這當然是我的小友了。”陳繼儒希望張岱能多寫些千古流芳的文章,而張岱説“一事無成”自然是謙詞。
從墓誌銘看,他的著作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陶庵夢憶》《説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流行於世。這裏一共列了十六種,據夏鹹淳先生從張岱詩文中爬梳,不下四十餘種(《明末奇才張岱論》),好在重要著作皆已留下。《石匱書》二百二十卷,為有明一代的史書,止於天啓朝。清初史學家邵廷采把《石匱書》與談遷《國榷》並稱,足見其價值之高。他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在《琅嬛文集》與《陶庵夢憶》上。《陶庵夢憶》是他散文的代表作,文筆清新,時雜詼諧,作品多寫山水景物、日常瑣事。《四書遇》為經學著作,以註釋的方式表達對“四書”的獨特見解。“四書”的整理者朱宏達甚至斷言:“他確是明清之際思想文化史上的大家”(《四書遇·前言》)。暫且不論這一評價是否中肯,但張岱確實是百科全書式的大家,於經學、史學、文學均有名著面世。文章獨步坫壇,詩詞每臻絕唱,戲曲、書法、篆刻、音樂、園林皆稱妙入,又通曉工藝美術、民間文藝。
第四段是説,在甲申年之後,張岱覺得神志恍惚,既不能尋死,又不能維生。他怕有朝一日突然去世,想到古人如王績、陶潛、徐渭都有自己撰寫的墓誌銘,就仿效他們也寫了一篇。以為只有尋找三外野人鄭思肖那樣的隱士,才能知曉自己難以吐露的情懷。
從“婢僕數十人,殷勤伺我側”,到“今皆辭我去,在百不存一”(《舂米》),從“鮮衣駿馬”到自己舂米幾十下而感到精力不支。這樣的逆境,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張岱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從事於著述。《四書遇》從三十歲起撰寫,到六十九歲始成。字數達三十萬字,書中引語錄所涉及的人物有二百六十七人之多。於《石匱書》“不苟襲一字,不輕下一筆”,“事必求真,語必務確,五易其稿,九正其訛”。寫作時間長達三十多年:“餘自崇禎戊辰,遂泚筆此書,十有七年而遽遭國變,攜其副本,屏跡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處逆境、甘寂寞、勤奮著述不掇,中華民族的歷史與文化,五千年賡續不絕,就是此種自強不息精神的產物。 [4] 

自為墓誌銘名家點評

當代戲曲史家蔣星煜:“張岱是一個奇人。由於他寫這篇文章時,已經是七十老翁,經歷過明亡清興這一滄桑鉅變,他成了身居巖穴的隱逸者。對生死、榮辱、得失的顧慮不是太多,所以話説得相當坦率,相當真誠,基本上把奇人的精神面貌生動地勾勒了出來,成為一篇文如其人的奇文。”(《中國散文鑑賞文庫·古代卷》) [3] 
貴州師範學院教授周復剛:“歷來的墓誌,大多是應死者親屬的請求,由別人來寫,所以頗多‘諛詞’。本篇則是作者生前自己撰寫的。對自己的一生事蹟進行評價,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本文卻寫得十分精采,對自己進行解剖,既透徹,又簡潔;對自己進行評價,不卑不亢,亦莊亦諧。家世著作,一遵規範;追憶往事,描繪如生。讀其《夢憶》,不可不同時並讀本文。”(《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分類集成·散文卷·遼金元明》) [5] 

自為墓誌銘作者簡介

張岱(1597年—約1689年),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天孫,別號蝶庵居士,晚號六休居士,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明末清初文學家、史學家,還是一位精於茶藝鑑賞的行家。他出身於官僚家庭,少年時身經榮華,明亡以後“無所歸依,披髮入山”,晚年著作多寄託故國之思。文學創作以小品文見長,語言清新活潑,形象生動,風格獨特,《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是他的代表作。著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夜航船》《琅嬛文集》《快園道古》等絕代文學名著,另有史學名著《石匱書》亦為其代表作,時人李長祥以為“當今史學,無逾陶庵”。 [6] 
參考資料
  • 1.    (明)張岱著;夏鹹淳編.張岱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第141—147頁
  • 2.    (明)張岱著;午歌譯.陶庵夢憶.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9年4月:第365—367頁
  • 3.    崔承運,劉衍主編.中國散文鑑賞文庫·古代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9月:第1220頁
  • 4.    朱義祿主編.中國古代人文名篇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2月:第421—423頁
  • 5.    王筱雲,韋鳳娟.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分類集成·散文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532—533頁
  • 6.    單立勳,沈冬娜主編.大學語文.遼寧:遼寧大學出版社,2016年6月:第1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