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俊傑

我的祖籍四川萬縣（現重慶萬州），白羊坪向家鄉老場。家境貧窮，兩歲時母親去世。父親在雲陽一家小煤礦幫人，自己13到15歲在一家小煤窯當童工，在伙房打雜。

1939年9月，鄉里招募壯丁，到處張貼告示，日本人進犯中國，殺人放火，前方戰事吃緊，急需補充兵源，號召青壯年參軍抗日，報效國家。

我當時還差3個月滿16歲，冒充17歲，為了當兵吃糧，託胡家一個堂姐説情，在新兵連補了一個名字。新兵團番號為30集團軍抗日誌願兵團，我編在新兵一團一連。連長叫熊林，團長叫熊科雲，後來在30集團軍特務營當營長。

1939年10月初。新兵團在萬縣高筍塘新營房集結兩日，乘船從萬縣出發，船是民生公司的“民本”號。船行不過2-3裏，新兵有人大哭，也有人跳船，膽小怕死，不敢上前線，接兵的長官鳴槍示警，抓回兩名逃兵。新兵團沿水路經雲陽，夔府，巴東，還不到宜昌就棄船走旱路，步行3千多里，草鞋走爛，就打赤腳。經津市，洞庭湖，益陽，銅鼓，路上餐風露宿，累病交加，有的新兵就死在路上。經過30余天的急行軍，到達江西境內的山口鎮30集團軍總部，新兵補充到30集團軍的72軍和78軍。30集團軍總部後來轉移到修水縣欄古橋王家祠。當時30集團軍屬第九戰區序列，30集團軍總司令是王陵基，王陵基兼任72軍軍長，72軍後來還有一任軍長姓韓。78軍軍長是夏首勳，江津人。第九戰區長官是薛嶽將軍。武寧，修水一帶擺了3個集團軍，除了30集團軍以外，還有19集團軍（羅集團，羅卓英部），27集團軍（楊森部）。10萬人左右。日軍也是十幾萬人。

第一次長沙會戰和武漢會戰之後，雙方傷亡慘重。我們新兵補充到各野戰營團。我因年紀小，個子矮，補充到30集團軍總部特務連幼兵隊。當時5個特務連負責警衞30集團軍總部，防備日軍偷襲。其中一個特務連是負責押運軍餉和軍械彈藥。我到30集團軍總部一月後，被選到參謀處第3科，給陳治鑑中校參謀當勤務兵。先是背一把木盒子20響手槍，後來陳參謀給我配了一把繳獲的日式小手槍。參謀處第三科負責30集團軍的軍械裝備和給養輜重。

在30集團軍總部，我們經常看到王陵基總司令和夏首勳軍長，王陵基在操場上訓話，鼓勵將士拼命殺鬼子，不要怕死，他説他已經為自己和官兵們準備了棺木，隨時抱定必死的決心。萬縣同去的老鄉大部分編到72軍和78軍的野戰營團。大戰役之間，兩軍相持，犬牙交錯，經常發生局部戰鬥和偷襲。幾月中，發生多次戰鬥，萬縣同去的老鄉有上百人戰死，就埋葬在修水，武寧一帶的荒山上，簡單的一個土堆堆，立一個竹片，寫上名字和部隊番號，還有許多士兵受傷致殘，因當時條件艱苦，得不到治療，痛苦呻吟，慘景歷歷在目。

有一次總部運糧隊民夫中混進一個奸細，一個民夫發現有一民夫腰間藏有手槍，報告特務連長後，將那人抓起來。那人謊稱是羅集團的探子。特務連懷疑那人是日本奸細。當時與羅集團及時聯繫核對有困難，結果當晚那奸細逃跑了。

我經常隨陳參謀到各野戰營團檢查裝備損耗和現存數量，補充裝備和給養。分配武器彈藥。同時也核對各營團兵員人頭數，防止各營團領軍餉時吃“空額”。檢查人頭數時，抽查連排，列隊點名，士兵只答“到”，上一名答了，下一名接着答。問一個士兵你叫什麼名字，他可能回答不正確，與花名冊上的名字不一致。有時同一隊士兵在下一個點名地點又出現。這就是吃“空額”冒領軍餉。

1941年隨陳參謀到長沙，30集團軍辦事處在長沙新軍路24號，我們的被服，糧餉，軍械彈藥就在這裏中轉。陳參謀在第9戰區軍官訓練團校官班受訓。就在湖南大學裏面。我們就住在牌樓口瀅灣鎮附近。有一天，我遇見四川長壽縣的一名老鄉，他原在炮兵42團，第一次長沙會戰時，受傷腿被炸瘸，他介紹我到炮兵42團高射炮連補了一個名字，我任觀測兵。炮兵42團隸屬防空司令部，防空司令是黃鎮球。炮兵42團高射炮連當時守綠口大橋，駐劉元公祠對面。大約是8月，第二次長沙會戰。日軍要進攻長沙，長沙危急，中國軍隊和老百姓往南撤退，炮兵42團高射炮連就駐守在衡陽到郴州的馬家坪車站，保衞車站，掩護撤退。我們裝備的4門2公分高射炮，我們的高炮平射5600米，立射3600米，有效射程2000米。敵機來襲，俯衝掃射，我們就還擊。

收復長沙後，炮兵42團高射炮連又回長沙，駐守嶽麓山蔭馬塘。接着就是第3次長沙會戰，日軍飛機經常來轟炸長沙市區和9戰區軍官訓練團等目標。我們高炮連的陣地就在嶽麓山上，當時沒有雷達，全靠前面的觀測哨網，我們炮連的幾名觀測兵，利用觀測鏡不停地搜尋天空，發現敵機立即發出預警，全體炮位高度緊張，做好準備。我們還要報出方位，距離，高度，敵機數量。敵機飛進我高炮射程範圍內，高炮立即射擊。日軍飛機連續幾日飛來狂轟濫炸。陣地周圍爆炸聲，炮聲震耳欲聾，火光煙塵四起，血肉橫飛，我們炮連頑強抵抗。我們的武器不是很好，敵機俯衝時，飛得低，正好打它，我們打下2架敵機，還有一個鬼子飛行員跳傘後，被地面的軍民圍捕活捉。

嶽麓山上有一片墳地埋着炮連戰死的弟兄，其中一名是重慶墊江縣的老鄉名叫夏先模。夏先模曾經為高射炮連做過一首詩，“高空敵機嗡嗡響，射手胸中怒火燒，炮聲隆隆敵機落，連隊健兒真英豪。”高炮連還有一名戰友叫高良弼，湖南醴陵人，也是有點文化，他可以幫助其他戰友寫書信，還可以寫標語，例如“直搗倭巢”等。他和我關係很好，不知高良弼兄弟是否還健在。1947年，我出差路過長沙，我又到嶽麓山炮陣地附近的墳地燒了香燭，緬懷夏先模等陣亡戰友。後來排長把我介紹到重炮一旅，任通訊兵。重炮一旅也在嶽麓山附近。旅長叫洪士奇。重炮一旅的150毫米榴彈炮是從德國買的。包括炮車，通訊，觀測等裝備都是從德國買的。我到重炮一旅之前，重炮一旅剛剛參加了第三次長沙會戰。炮兵的運動路線和陣地是相當隱秘。戰鬥打響，連長帶着觀測兵潛入前沿高地，觀測炮彈落點，發出修正的指令，第二，三炮修正後必定命中敵人目標。重炮一旅的大炮發揮巨大威力，重創日軍。重炮一旅受到第九戰區的嘉獎。

日本鬼子兇惡，武器比我們先進，但我們不怕他，我們手裏也有槍，我們有幾百萬軍隊，我們有四萬萬同胞，我們更有仇恨，日本鬼子是強盜，殺我們的同胞，佔我們的國土。我們不願當亡國奴，只有拼死抵抗才有生路。在第九戰區，各部隊抗戰熱情很高，同仇敵愾。有淞滬會戰撤下來的老兵講他們參加會戰的作戰經驗。有馮部過來的老戰士教弟兄們練劈刀，練槓架（就是單槓，雙槓）。部隊教唱很多抗戰歌曲，士兵們都會唱“義勇軍進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遊擊樂，草帽掛在頸項上，見敵人不心慌，急忙趴在大路旁，……”，“我們在太行山上”，“南京殺人幾十萬，國都變屠場”，“槍口對外”等。

1943年3月，陳參謀回川接兵，他又帶我回到萬（縣）忠（縣）師管區。我回老家白羊坪一趟，見到父親，他説我出川后，他持《抗日出徵軍人家屬證》在鄉公所領到1石2鬥穀子。只領了一年。看到我能平安回來，已經很滿足了。我二哥（銀娃，學名叫胡興炳。）1934年跟徐向前的隊伍走，當紅軍，在通南巴一帶打游擊，一年多以後，從紅軍中逃回來的同鄉帶信説，胡家的銀娃在一次戰鬥中被打死了。我父親很傷心。父親希望我留在萬縣。但我和陳參謀還要送新兵到第九戰區，6月，我們帶700多名新兵趕小火輪，沿長江到三鬥坪。因有日軍飛機轟炸，不能繼續乘船，棄船走旱路。行軍3000多里，於8月到達修水，新兵補充到30集團軍各野戰營團。30集團軍在抗戰的幾年中，一直堅持在第九戰區的贛北防區，修水，武寧一帶。大小戰鬥幾十次，川軍將士陣亡不計其數。

1944年初，我又回川接兵，到了重慶，在渝江師管區新兵大隊12連4班當中士班長。渝江師管區司令部在南岸玄堂廟。我們駐冷水場塗家院子。任務就是徵選壯丁，編練新兵，我們為幾個戰區準備兵源，然後送補前方野戰軍。也有部分送到貴州，有的送到白市驛軍用機場，補充到遠征軍。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投降。抗戰勝利。10月，在重慶冷水場我被遣散。離開軍隊。

抗戰勝利65年了，我們不能忘記祖國被侵略被奴役的苦難歷史，我們熱愛和平，我們不畏強敵，我們要發揚中華民族的堅決抵抗精神，用抗戰的歷史教育後代。我們緬懷在抗戰中犧牲的英烈。現在共產黨領導新中國，改革開放，民富國強。建國60週年閲兵式上展現出我國強大的國防力量。我看到真高興。我聽説到處譚木匠的連鎖店裏擺着木牌《一段家史》，他爺爺戰死在長沙。他爺爺就是千千萬萬死難川軍將士中的一個。我向這些陣亡將士敬一個軍禮！願忠魂安息。當年在第九戰區，30集團軍，72軍，78軍，重炮一旅，炮兵42團，以及所有參加抗戰還健在的老兵兄弟們，我緊緊地握你們的手。祝你們幸福安康。（胡俊傑口述新生記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