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遜字典

《約翰遜詞典》——這是英語習慣稱呼——自1755年出版以來，一直是英語的詞義標準和使用法式，並被評家稱為英語史和英國文化史上的劃時代成就。要到150年之後，《牛津英語詞典》開始出版，英語才有了新的標準。要到173年之後的近代，1928年，《牛津英語詞典》第一版各卷終於出齊，《約翰遜詞典》才算被取代。

即便不再是英語當代標準，《約翰遜詞典》仍然是重要參考書，特別是在美國。當美國革命在1775年爆發，建國之父紛紛拿起筆來，表達自己的政治理念時，他們都是將《約翰遜詞典》奉為行文圭臬的，儘管約翰遜本人並不支持美國革命。寫了《獨立宣言》的托馬斯·傑弗遜，更是把這本詞典當作格言集來用，因為裏面的例句皆出自名家之手。這樣，當美國法官們討論與憲法有關的案例時，就常常要藉助《約翰遜詞典》，以便探討建國之父1787年制定憲法時的確實用意。

美國國會在1998年延長了版權期限。之前的規定是從出版到作者身後50年，作者及其繼承人保有版權。延長後改為70年，不但對今後出版的作品有效，而且可應用於已經出版，但版權尚未過期的作品。一批專門出版無版權作品的公司，特別是網絡出版商，將抗議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按美國憲法，國會應該“保障著作家和發明家對各自著作和發明在限定期限內的專有權利，以促進科學和工藝的進步”。這些出版商的律師説：這一條款中的“限定期限 ”（limited Times），因limit一詞有終端之意，“限定期限”就意味着將期限的兩端釘死，不可縮短也不可延長，所以新規定不可回溯到版權期限已經確定的作品。

寫判詞的大法官魯思·金斯伯格覺得這一理解太奇異，她説“限定”的意思沒有這麼死板，那只是放入一個範圍。什麼性質的範圍呢？金斯伯格用了兩個詞來描述：一個的原義是用繩圍一圍，另一個的原義是拿筆圈一圈，都不是釘死般的僵硬。金斯伯格的這一解説，就來自《約翰遜詞典》。實際上，這位大法官將約翰遜博士的原文直接抄入判詞，僅是把本來的對動詞limit的定義，改為對形容詞limited的相應定義。

根據約翰遜博士的定義，建國之父討論憲法時，不可能有出版商律師所持的想法。最高法院在2003年判出版商敗訴。 ^[1] 

《約翰遜詞典》之前，還是有過幾本詞典的。最早的是1604年出版的一本詞彙表，羅列了2500個單詞，只有簡單解釋，卻也流行一時。詞彙表封面上寫明，該表的用途是幫助女人和其他缺乏技巧之人。按21世紀看來，當然政治不正確。但細看所收詞彙，多為書面用語，當時無處上學的女士們，顯然有了寫作願望。宗教改革以來，新教徒必須直接閲讀《聖經》；印刷術的出現，也使大量出版平價書成為可能；同時，海外貿易的發展，提高了平民的生活水平，他們有餘力購買書籍。英國人開始成為一個讀書的民族。

時年37歲的約翰遜，是倫敦出名的萬能文人，寫作、評論、翻譯、編雜誌，樣樣都行。因為父親生意失敗，無錢交納學費，約翰遜被迫從牛津中途退學。因為沒有學位，約翰遜無法擔任體面的公職。他又不幸患有抽動障礙（Tourette syndrome），偶爾會有不合時宜的怪動作，為貴族做個秘書，也可能被解僱。約翰遜娶了個比他大21歲的寡婦，收入不繼時只能用妻子的錢。有時自尊心上來了，不願吃軟飯，就跟朋友在廉價酒吧混通宵。出版商開價1500個金基尼（約合22萬英鎊），對約翰遜而言是天文數字，他答應在3年內交卷。

友人覺得不可思議，問約翰遜是否考慮了法國的前例。約翰遜很愛國地答道：一個英國人對40個法國人再乘3年對40年，這就是英國人和法國人的能力之比啊。

約翰遜幹了9年才收工。即將完成前，他的朋友勸説牛津大學有關人士：這般重要著作，當應出自牛津人之手。牛津大學就為約翰遜補了個學位。詞典出版10年後，都柏林大學授予約翰遜名譽博士學位；又10年，牛津大學頒了博士學位。 ^[1] 

約翰遜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是英國大文豪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1709年～1784年）編輯的英文字典。約翰遜出生於書商之家，家境貧寒，他苦學有成，寫起文章妙趣橫生。1747年他擬訂計劃，要出版一本英文字典（Th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這時他尋求贊助人，登門拜訪國務大臣蔡斯菲爾德伯爵，不料被拒於門外。約翰遜只好帶著六位助理，獨力著手編辭典；1753年他在日記中寫道：“著手字典第二冊，並預留序言，文法，歷史等尚未動筆的項目，老天，有誰支持我完成這艱鉅工作？” ^[2] 

他獨創了一套全新的編纂方法。

通常人們編詞典，是將字母表分段。張三編A；李四編B；C打頭的單詞特別多，CA到CN分給王五；大量的CO起頭的單詞，直到CZ，都撥給趙六；等等。約翰遜倒過來，他大量翻閲16世紀中葉以來的名家著作，劃出考慮引用的句子，並在書頁邊上寫下該句子所歸屬的單詞。他前後僱用的6位助手，再將句子抄在紙條上，並按單詞順序，分別插入80個筆記本。這一工作大致完成後，約翰遜根據收集的例句，釐定單詞定義，分出細微區別，並寫出單詞的詞源。按通常編法，張三和李四為不同單詞所查找的材料，可能高度重複，比如兩人都會翻閲莎士比亞和彌爾頓（沒有詞典，如何出現的鉅著？）。這樣的重複，在約翰遜的編法裏，都被省掉了。

一個當代類比是本世紀之交的“人類基因組計劃”。官方資助的研究人員使用傳統測序法，先給染色體做一個大致的圖譜（類似於編詞典時排出單詞字母表），然後切成長段，長段又切成小片段，小片段的鹼基對順序確定之後，再一段一段接成染色體。克雷格·文特爾領導的私營小組，直接將整個基因組打成小片段，然後用計算機算出最可能的回接方式。官方計劃耗資33億美金，預定進行15年（最後提前兩年達成目標）。私營小組只花了官方計劃的零頭錢，時間減為3年。

文特爾的快捷測序，需要強大的計算能力，他大量購買高速機器。而約翰遜的詞典新編法，需要編者具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好在他從小是神童，3歲能背整本祈禱書，4歲已經上學。博聞強識，正是約翰遜的特長。

文特爾在檢驗自己的方法時，仍然要用到官方計劃已經測定的基因圖譜，很多人因此對他不服氣。約翰遜博士則傲然獨立，無人可競爭，他聽到的都是讚歎。英國人讚歎，稱約翰遜博士為標準英語奠定基石，使英語趨於穩定。人們將18世紀下半葉稱作英語史的“約翰遜時代”。

就連法國人也讚歎！《約翰遜詞典》拿法國人開玩笑，將法語對男人的尊稱Monsieur説成貶義，但伏爾泰等名人仍然建議法國文學院向約翰遜博士學習，因為他的詞典裏收錄了來自哲學和自然科學的例句，而當時的法國詞典只有文學例句。

為英語自豪，大概也是為自己的編纂方法辯護，約翰遜博士在詞典序言中寫道：“如果神學僅使用胡克和英譯《聖經》的語言；如果自然科學僅使用培根的術語；如果政治、戰爭和外交談判僅使用雷利的詞彙；如果詩歌和小説僅使用斯賓塞和錫德尼的文字；如果日常生活僅使用莎士比亞的對白，人類思想幾乎毫無損失。”

在編詞典的9年中，約翰遜博士受到生活種種打擊。貧窮始終追隨着他。雖然出版商的預付金按當時的標準不算少，但裏面包括了買書、租工作場地和支付助手工資等全部費用。最大的打擊是他的妻子在工作開始後的第六年去世。約翰遜一度心灰意懶，幾乎放棄。 ^[1] 

《約翰遜字典》終於自1755年出版，有42,773字釋義，以114,000個引例説明，這在19世紀《牛津英文字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出版之前，是史無前例的著作。他在字典的序中寫道：“好奇的讀者也許願知道，作者編纂這本字典時，既無碩學鴻儒可供諮詢，有力人士之贊助亦付闕如，既非完成於舒適的寧靜書齋，亦乏宏偉學術殿廊之庇廕，而是完成於無盡的窘困，旁騖，疾病，悲苦中。若竟無人讚揚此書，我亦甘之若素，縱有一二獎掖之語，對我孤寂清冷的人生復有何益？我的工作再三延宕，直至我最想取悦的親友均已辭世，成功與失敗對我同是空言……”。現代編制字典之基本原則，最先由約翰遜所奠基。這時國務大臣蔡斯菲爾德伯爵又向他眉來眼去，約翰遜沒好氣的寫了一封信給他：“自鄙人見摒於大人門外，翹首鵠候於大人會客室內，於茲七年矣！大人，七年來鄙人備嘗艱辛，而今嗟嘆亦無益，鄙人無依無援，大人未曾有一字之慰勉，一笑之恩典，鄙人亦不復抱任何期望，此字典之竣事實未得贊助人之一毫相助。”。 ^[2] 

《約翰遜字典》是一本可讀性相當高的著作，充滿典雅的文學詞句以及各種古怪有趣的知識。它最大特色是它的例句廣泛取材自著名的文學作品，如莎士比亞（Shakespeare）、約翰·彌爾頓（Milton）、阿狄生（Addison）、培根（Francis Bacon）、蒲伯（Pope）、聖經（the Bible）等等，當代著述一概不取，例如curse（詛咒）一條，引自莎劇《暴風雨》（The Tempest）中醜人卡戾笨（Caliban）的台詞：“我知道如何詛咒”（I know how to curse），約翰遜在know後面加上not, 變成我不知如何詛咒（I know not how to curse）。又如短語“with bated breath”意思是“屏息地”，即出自《威尼斯商人》，又如“a foregone conclusion”意思是“預料中的結局”，出自《奧賽羅》。培根的一句名言被約翰生所引用：“讀書時不可存心詰難作者，不可盡信書上所言，亦不可只為尋章摘句，而應推敲細思。”[4]整本字典更像是一冊文集，隨時隨地取閲以排解沉悶。對字義的解釋儘可能具體而微，一改過去“大而化之”的風格。為此他特地向新聞人大衞·蓋裏克（David Garrick）借了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專抄莎翁名句，結果整套被拆爛了。

《約翰遜字典》錯誤在所難免，《約翰遜傳》中記載他把PATERN這個字定義為“馬的膝蓋”，原義是“馬腳部的”，有一位女士問他怎麼會犯此錯誤，他答：“無知，夫人，純粹的無知。”

約翰遜博聞強記、妙語連珠，常在詞條的解釋中開玩笑，因此《約翰生字典》亦編寫得有趣，例如：

“枯燥”一詞的例句就是：“編詞典是件枯燥的事情。”

他不喜歡蘇格蘭人，定義燕麥（OAT）為“英國人用來餵馬，蘇格蘭人拿來食用的穀物”。

又説SONNET是“一種14行短詩體，…不太適合英語。”

恩俸（Pension）：“付給與某人能力不相稱的津貼，在英國，頒給公務員以感謝他對國家的反叛。”

國税（Excise）：“一種人人恨之入骨的貨物税，按抽税者的興致任意調整。”

贊助人（patron）:“通常是捐助以驕橫而被報以謅媚的可憐蟲。”

辭典編纂人（lexicographer）：“辭典的編輯，長期追溯字源字義，累已而無傷於他人的窮人。”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