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改的命

該小説講述一個關於屌絲的故事。屌絲名叫汪長尺，高考超分不被錄取。他父親汪槐因為有過招工被人頂替的教訓，所以懷疑有人動了汪長尺的奶酪，便進城抗爭，意外摔成重傷。汪家重擔壓在汪長尺肩上。為還債，他進城打工，因領不到薪水替人蹲監，出來後繼續討薪，被捅兩刀。可憐時，愛情出現，準文盲賀小文下嫁汪長尺。他們帶着改變汪家的重託來到省城，卻不想難題一道接着一道。他們一邊堅守一邊墮落，一邊墮落還一邊堅守。當汪家第三代出生後，汪長尺覺得他們的墨色必將染黑兒子汪大志的前途，於是，他做出驚人之舉，讓第三代不再成為屌絲。 ^[4] 

汪槐是一個脾氣火爆的父親，他不能接受兒子汪長尺分數上線了卻沒被錄取，決定帶上兒子去討公道。汪長尺不願意跟着父親汪槐去丟人現眼，汪槐罵汪長尺是一枚軟蛋，活該被人欺負。汪槐抗議的結果可想而知，無人理睬他們，用汪長尺的話説“連看我們的興趣都沒了”。堅信人間有正義的汪槐改變了抗議的方式，走上三樓，站到局長辦公室外走廊的欄杆上，雖然引起了局長、副局長還有招生辦的關注，但是他卻意外摔了下去，這個貧困的家庭此後更加窘迫。 ^[3] 

汪長尺受過基礎教育，高考時被冒名頂替，大學夢碎的命運以及家庭的重擔，加之父親汪槐對“城市可以改變命運”的深信，推逼着他從窮困的村莊走向省城，之後，一個困難接着一個困難。在城鄉貧富的落差裏，他的命運不但被改變，生下兒子汪大志之後，他一步一步走向了更大的困境，但他依然保持着讓兒子成為“富二代”的畸形渴望。汪長尺為了改變兒子的命運，實現成為“城裏人”的目標，不得不忍痛割愛，把他送給林家柏，跟林家柏簽訂了永遠消失的協議，最終跳江自殺。 ^{[5]  [8]} 

賀小文原是一個淳樸的鄉村姑娘，她滿懷着對城市的嚮往和丈夫一起來到省城，但美好的人性在強大的物質生存面前是那麼脆弱，在城市的生存邏輯和金錢至上觀念的影響下，這個淳樸的鄉村女孩也變了。面對生存的壓力和金錢的誘惑，小文到張惠的洗腳城打工，最初是形象的變化：“她的上身是件米色風衣，脖子上圍着一條粉色圍巾，臉上化了淡妝，口紅抹得很重，重到隨時有可能壓扁她飽滿的嘴唇。幾天不見，她的裝扮已經全面城市化。”衣着打扮的變化倒在其次，小文真正的變化是她完全沒有了鄉村女孩的淳樸，以往對汪長尺愛得死心塌地的小文開始在言語間對他充滿了不屑，錢成為這個家庭的驅動力，左右着人們的言行，也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在汪長尺提出要賣腎掙錢的時候，小文刻薄地説出“你也不想想，牛車的零件能安到汽車上嗎？”在金錢慾望的刺激下，小文最終淪為賣淫女，更令人震驚的是，她並不以賣淫為恥。 ^[9] 

汪長尺昔日的工友劉建平原來是一個和他一樣膽小懦弱的人，當他再次出現在汪長尺面前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專門替人索賠、深諳遊戲規則的狡黠油滑的人。他最初也是一個弱者，但他聰明地發現了強者的軟肋，於是他開始幫人討薪，理賠工傷，他並不是真心想伸張正義，而是出於人性的自私，表面正義的事情其實預示了人性的沉淪，劉建平曾對汪長尺説過：“有人為了索賠故意鋸斷手指，有人把人騙進礦井，對着腦袋一鐵鍬，然後跟礦老闆説死者是他親戚。”汪長尺對此表示質疑時，劉建平辯護説：“是他們先黑了，我們才跟着黑的，這世道打不了土豪，鬧不了革命”，汪長尺聽得心驚膽戰，劉建平卻不以為然。 ^[9] 

他可以讓警察對他點頭哈腰，明明他是被告人，在法院卻像是在自己家一般，為了勝訴官司，甚至可以“篡改”別人的DNA；他可以趾高氣揚地罵無權無勢沒本事的汪長尺“就是一個寄生蟲，你有本事生，卻沒本事養，去死吧，你這個人渣”；他可以説出“像我們這種家庭，即便是白痴也能上大學。我不幫他，他外公也會幫他”的大言不慚之語。小説中，還敍述了林家柏的尿液都是“金黃透明”，而屌絲汪長尺的卻是“渾濁偏黑”，通過對比，從而讓汪長尺立刻心生自卑。 ^[8] 

在包括神話在內的中外文學藝術作品中，神諭是一個母題。“神諭”指來自神靈等超自然力量、主宰力量、神秘力量的預言、啓示，這種預言、啓示關乎未來發生的重大事件及人物的命運。在文學藝術作品中，神諭不是神或人隨便杜撰出來的話語，而是可以得到驗證的預言和啓示；神諭也不是可有可無的飾品，而是整個命運故事的支點。《篡改的命》的情節發展基於一個類似於神諭的算命預言，即汪長尺“當官可以做到處級、發財可以有一百萬”。這是汪長尺的父親汪槐在兒子很小的時候找人算出的命，汪槐篤信這就是兒子的命，汪家三代人的命運沉浮都與此相關。小説結尾揭示，以汪長尺的名字、身份證號冒名頂替去上大學的假“汪長尺”果然做到了某局級單位的副局長，應驗了關於“汪長尺”命運的預言。因此，可以説，《篡改的命》所講述的故事是一個“神諭型”故事：神秘的預言掌管着人物的命運，神諭支配着小説情節的發生、發展和結局，神諭發出——神諭背離——神諭應驗構成了這部小説的基本結構。神諭型敍事以人物的命運預言為支點，敍述人物與被預言的命運之間的奇異離合，是一種富有張力的敍事。神諭型敍事文本充滿了命運的神秘感，能喚起人對命運的沉思與叩問。從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視角看來，神諭型敍事是一種原型敍事，在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中，可以看到這種經典的原型敍事；在神話原型批評的集大成者、加拿大文學批評家弗萊視為理論圭臬的《聖經》中，也可以看到這種經典的原型敍事。

神諭都是針對人的命運、人生的重大事件而言的。本來，神諭只有兩種：一種祝福，一種詛咒。但是《篡改的命》卻寫出了第三種神諭：與預言相悖又相合的神諭，似是祝福又似是詛咒的神諭。自小被算命先生預言有富貴命的汪長尺一次又一次地被殘酷的現實碾壓直至最終跳江自殺，悲慘地結束了自己的人生。多年之後，剛從警察大學畢業去公安局刑偵支隊工作的林方生即汪長尺的兒子汪大志，在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下在單位檔案室看到了關於跳江自殺的汪長尺的案卷，他對這個案卷特別感興趣。在調查時，他神奇地發現還有一個活着的汪長尺，是某單位的副局長。這個活着的汪長尺與死去的汪長尺出生地、身份證號、籍貫、所上中學均相吻合。他滿懷好奇地查清楚了這個還活着的汪長尺：原名牙大山，高考那年沒上線，由父親運作改用同班同學汪長尺的名字並用汪長尺的錄取通知書冒名頂替上了大學，現在工作順利、家庭幸福、身體健康、妻子漂亮、兒子就讀研究生。讀到這裏，不禁讓人驚歎真假汪長尺命運的巨大反差。儘管如此顛倒黑白——該祝福的人沒有得着祝福，該報應的人卻沒有得着報應——但不可否認的是，神奇的算命預言如神諭一般應驗了：汪長尺——在這裏，好像命運不管他是真汪長尺還是假汪長尺——當官做到了處級。情節在這裏發生了驚人反轉，真相大白、神諭應驗，這種情節上的突轉使小説呈現出非凡的意義。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正是強調悲劇在情節上的“突轉”，在“突轉”中呈現真理和意義。就神諭的性質而言，如果説俄狄浦斯得到的是明明白白的詛咒，約瑟得到的是明明白白的祝福，真實的汪長尺得到的是一個由祝福招來的詛咒，一個終身夠不着的祝福。汪長尺這個名字好比一個能指，在祝福和詛咒之間滑動，似乎指向祝福，似乎指向詛咒，充滿了悖論和荒謬。就這個意義上來説，《篡改的命》敍述了一個比《俄狄浦斯王》和《聖經·創世記》約瑟的故事更為豐富複雜的命運故事。 ^[10] 

2016年1月，該小説入選中國小説學會2015年度中國小説排行榜。 ^[2] 

2019年5月15日，該小説入選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參評作品目錄。 ^[1] 

東西不是一個悲傷的人，他是一個快樂的人，《篡改的命》則是一部沉重之作。《篡改的命》裏的情節轉換充滿戲劇性，閲讀的時候可能會覺得過於戲劇化，我認為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東西在這裏努力寫出他的人間戲劇。情節轉換的戲劇性有時會帶來細節上的瑕疵，我認為這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東西用生機勃勃的語言寫下了生機勃勃的命運。（作家餘華評） ^[3] 

東西，原名田代琳，1966年生，廣西天峨人。現為廣西文聯主席、廣西作協主席、廣西民族大學創作中心主任。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主席團委員。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説《迴響》《篡改的命》《後悔錄》《耳光響亮》《東西作品集》（8卷）等。中篇小説《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根據其改編並編劇的同名電視連續劇獲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長篇小説《迴響》獲2021年“中國好書”獎。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