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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的葬禮

(短篇小説)

鎖定
《玫瑰花的葬禮》是由齊佳怡詩編著的短篇小説。發表於紅袖添香網站。
中文名
玫瑰花的葬禮
作    者
齊佳怡詩
小説類型
短篇小説
連載狀態
已完結
連載平台
紅袖添香
是否出版

玫瑰花的葬禮齊佳怡詩

黃昏,桐花在教室外靜靜的開着,像頂着一樹紫色的小花傘。偶有風吹過,花落下,悄無聲息。女孩沈夢芯伏在走廊外的欄杆上,目光似乎漫不經心,看天、看地、看桐花。其實,女孩哪裏是在看別的,是在看男孩張文承。
教學樓前的籃球場,張文承和一幫男生在打籃球。
已是傍晚時分,校園裏的人寥寥無幾,零星的有幾對情侶經過而已。每天的這個時候,沈夢芯都會這樣伏在欄杆上,看遠處籃球場的張文承打籃球,這一成了一種習慣了。女孩喜歡這樣默默的看着他,儘管他一次也沒注意過她。
其實,在高中的時候,女孩就開始喜歡上張文承了。那時,他們同校不同班。高二的時候,女孩暗暗決定要追男孩。可是他是萬丈光芒,不僅成績好,人也很帥氣。而她卻是默默無聞,長相一般,學習不穩的小女生。況且,高中學習繁重,戀愛對於她來説,也只是想想罷了。
於是女孩就想和男孩考進一所大學。接下來的日子裏,女孩開始加倍用功學習。高三報考志願時,她多方託朋友打聽到他報考了南大英語專業,於是她也報考了那個學校那個專業。
終於,沈夢芯如願考進了南大英語專業。
開學報名那天,她急切的奪過輔導員手裏的學生名冊。反覆看了三遍,沒有找到男孩的名字。那時,同級的共有三個英語班。她跑遍了三個班,都沒找到他的名字。她心裏暗自埋怨朋友提供的假“情報’。
一個月後,沈夢芯在外文系迎新生晚會上看到張文承作為新生代表上台演講。她當時驚呆了,在台下又跳又叫。迎來別人一陣奇怪的目光。張文承也是鄙夷的看了她一眼。
後來,沈夢芯打聽到,張文承是日語一班的班長。
“唉,沒事幹嘛學什麼日語嘛,日語有什麼好嘛……”沈夢芯雖然嘴裏不停地抱怨,其實心裏早已樂開花了。因為她終於找到他了。
張文承來到大學裏,也擋不住他身上的光芒。短短一年時間就晉升為外文系學生會主席,並且得到眾多女生的青睞與追求。對於那些女生的追求,男孩從沒有接受過。對於這點,沈夢芯又高興又擔心。女孩高興他沒接受那些女生。她擔心自己告白時也會像那些女生一樣被拒絕。
據女孩對男孩的瞭解,張文承曾在高二時談過一個女朋友,後來不到半年那個女生無緣無故轉學了。當時學校傳聞是男孩甩了那個女生的,具體情況,沒幾個知道的。此後張文承變的對女生冷漠多了,沒談過戀愛了。
大一期間,女孩對男孩沒有采取什麼大規模的追求,只是每天偷偷的跑到男孩的班級,偷偷在他的桌子裏放一瓶水和一瓶乾毛巾。因為她知道他每天都要打籃球,提前給他準備好這些東西。她會在下雨的時候,偷偷在他桌子上放一把傘。
……
對於這些東西,男孩開始有點驚奇,後來慢慢習慣了,他會順手去桌子裏拿水。
女孩在大一時間裏自學了大學三年的課本,考完了英語八級。
到大二時,女孩主動請纓去日語班學日語。她拒絕了老師的建議去新生日語班學基礎,她選擇了男孩的班。
夏去秋來,她抱着一沓看不懂日語書,來到男孩的班。女孩一眼就看到了男孩,女孩走到男孩的面前,微笑着伸出手。
“你好,我叫沈夢芯,你可以叫我夢芯,我就是那個即將與你成為同學的轉班生,其實我在高中時……。”
“哦。”
男孩冷漠的回答着,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張文承並不想多理睬這些女生,在他的眼裏沒有好女孩。
對於他的冷漠,女孩沒有生氣,笑了笑。這是女孩第一次和他説話,不管怎樣,女孩始終覺得高興。接下來的日子裏,沈夢芯一有空就找男孩聊天,每次男孩都愛理不理。反而甚至處處與女孩作對。
這樣又過去一年,女孩終於決定要告白了。
上課的時候,沈夢芯讓同學傳一張封存的字條給男孩,內容是:“今天晚上打完籃球后,請在教室等我,我有話要説,請一定要來哦。”
女孩不知道男孩會不會答應,等了很久,同學傳來男孩的回信:“哦。”還是這個字。
雖然只有這一個字,讓女孩興奮了一天,那天女孩根本沒心思上課,想象着告白成功的情景,她彷彿已看到了和男孩手牽着手的情景,儘管女孩不知道男孩到底會不會如約而來。
傍晚,男孩來了。那天,人出奇的少。同學們都早早離開,女孩認為這是上天有意安排的。男孩一個人從門外進來,頭上豆大的汗水不停流下,顯然是剛打完球的。
“什麼事?”簡單明瞭的問了女孩。
“額……”那句早已想説的話已經説不出了。
“沒事我走了。”男孩轉身欲走。
“不要!”女孩上前攔住:“那個,張文承,「大好きです」,我喜歡你好久了。你喜歡我嗎?我的夢想是有一天能捧一大束玫瑰花來到我面前,説……。”
“哦。”男孩直接打斷女孩的話。
“那你喜歡我嗎?”女孩傻傻的問。
男孩愣了好久,突然一笑,“喜歡啊,不過,你真的喜歡我嗎?”
“是!是!是!我真的真的喜歡你,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女孩説的很認真。
男孩輕笑一聲,“你能把你把你……的……貞操……給我嗎?”男孩説的很慢,一字一句,説的很清楚。
女孩為之一愣,想了想,緩緩開口:“如果你真想要……我……嗯……等我們結婚後我們就可以……。不過、我可以把我初吻先給你。”女孩閉上眼,等待男孩的吻。這是女孩等待三年的吻。
可是這時耳邊一陣鬨鬧。女孩睜開眼,不知什麼時候全班同學都來了。大家都在鬨笑。
“沈夢芯,怎麼不給我啊,哈哈……”
“你真以為文承會喜歡你啊……”
“別作夢了,還真下賤呢……”
耳邊響起同學們的嘲諷,男孩走到女孩的面前:“白痴!呵,像你這種隨便的女生我見多了,我很討厭。”
……
沈夢芯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離開同學的重重包圍的。
第二天,女孩搬離了男孩的班。這讓男孩為此開始後悔自己是否太過分。
那天傍晚,女孩又經過那個籃球場,看到男孩獨自一人在打籃球。當女孩正準備轉身離去時,看到男孩因投籃過度猛烈,摔在地上。女孩緊張的跑過去,男孩的腳環磨破出了點血。女孩欲扶起他去校醫室,男孩擺手,拒絕了。女孩無奈,從隨身包裏拿出紗布棉球幫他包紮。男孩很驚訝她為何會隨身帶這些東西。沒等男孩開口,女孩就説道:“你一定很驚訝我為什麼會有這些東西,其實這些東西我天天隨身帶着。當初我就是怕有一天你會像這樣受傷,直到昨天,我以為不會再有這麼一天了。”
那天女孩和他説了很多,男孩也明白了很多。知道了桌子裏的東西是她放的,知道了女孩最愛的是玫瑰花。知道女孩為她來到這個學校……
第二天,女孩靜靜在看着那些自己沒有學完的日語書。
“哇……”這時身邊女生髮生一陣驚呼。
女孩依舊沒有抬頭,她們無非是又看到那個帥哥。這一切再已與女孩沒關係了,直到她發現她的書本被一大捧玫瑰花覆蓋住。她抬頭,發現時男孩捧着一大束玫瑰花。
她莫名的看着他。
“對不起,做我女朋友吧。”隨後男孩單膝跪下,伸出右手,等待女孩的接受。
這是女孩當初日思夜想的事啊,今天居然真的實現了,女孩甚至懷疑是不是真的。這與昨天他的冷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女孩還是接受了,畢竟愛了他這麼多年。
那天后,男孩對女孩至倍的好。每天都會接女孩一起吃飯,回家。女孩從沒感受過這樣的好。女孩後來瞭解到男孩的過去,男孩之所以會在這幾年內對女生這麼討厭,緣於他高二的那次戀愛。
那是男孩的初戀,男孩很愛那個女生,男孩甚至曾想過與那個女生天荒地老。可是後來那女生和別的男生輕易上了牀。他知道後和那女生説分手了,那女生也轉走了。張文承説的時候很平靜,他對她説,真心喜歡一個人是不會捨得碰她的。後來他就很討厭女生,覺得女生都很隨便。不過,男孩只想好好愛她。女孩聽後很受感動,決定以後一定要陪他到老。
至從女孩和男孩在一起後,女孩受到很多女生的嫉妒,一次課休時,沈夢芯就曾被一個追了張文承很久的幾個女生扇了幾個耳光。她們嫉妒女孩的幸福。那後,女孩沒見過張文承發如此大的火,男孩把那幾個女生狠狠地打了一頓,把那些女生的頭髮剪了,用煙頭燙那女生的眼睫毛。男孩是第一次打女生,第一次這麼狠狠的打人。因為打架他丟了學生會主席這個職位,並被學校通報批評。
女孩很是心疼,男孩笑笑説,自己早就想退了那職位了。很煩!
男孩説:“我們以後天長地老永不分離!”
女孩和男孩來到GZ公園的玫瑰園,那裏是玫瑰花的天地。女孩顯得很高興,流連忘返,女孩説等她死後要和玫瑰花葬在一起。女孩説要和男孩一起老死,一起埋葬在玫瑰花海里。男孩緊緊牽着她的手,會的,一定會的!
男孩帶女孩來到紋身處,在兩人的右手的無名指上都紋了一個玫瑰。男孩對女孩説,這是我們的戒指,再也摘不下了,你以後永遠是我的新娘。
女孩幸福的依偎在男孩的肩上,期盼他們從此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好景不長,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男孩對女孩越來越冷漠。直至有一天女孩發現男孩手牽着另一個漂亮的女孩。女孩蒙了,她感覺全身一軟。女孩上前詢問男孩,覺得這一定是誤會。
男孩淺笑一聲:“你以為我真的會喜歡你這種女生嗎?我不過是玩玩你罷了,居然傻到當真。不過玩你這種女生還真容易誒。呵呵。”張文承無謂的説着。
“那這個呢?”女孩伸出無名指:“你説的,這戒指再也摘不下,我永遠是你的新娘,這可是你説的啊。”女孩此時已淚流滿面。
“哼,如果你想去掉也不是不可以,這個東西很容易去掉的。有一種洗紋水就可以去掉。”
……
女孩已經哽咽的説不出話了。
男孩指尖輕輕劃過女孩臉上的眼淚,“不要用你虛假的眼淚感動我,像你這種女生我見多了。”
男孩無情的走了,留女孩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女孩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彷彿喝醉了就能回到從前的快樂時光,無奈借酒消愁愁更愁!
第二天女孩沒來上課。
第三天、沒來。
第四天、沒來。
……
男孩有點慌了。
一個星期後,他們要畢業考試了,女孩還是沒有來。離考試還有最後二十分鐘,男孩電話響了,是女孩的。
“夢芯,你在哪裏?”男孩顯得很焦急。
“……”
“夢芯?夢芯,你怎麼了。對不起,我……。”
“我愛你……”女孩的聲音顯得蒼白無力。
電話被女孩掛了,男孩衝出教室。
男孩一邊跑一邊祈禱,千萬別出什麼事。
男孩不知道該去哪裏尋找女孩,情不自禁來到GZ玫瑰園。玫瑰園被圍滿了人,男孩的心跳的更快了。男孩撥開人羣,看到沈夢芯安然的躺在地上,周圍全是盛開的玫瑰花,地上有一把匕首,手腕處流了很多血。那血鮮紅鮮紅,融入鮮紅的玫瑰花瓣上。
男孩抱住女孩的身體。
“夢芯,對不起……。”男孩痛苦的咆哮着,大叫着。
男孩不知道女孩居然會這麼傻,男孩在一個月前知道自己得了絕症,無藥可救了。原本只想自己一個人獨自離去。
男孩已經沒有任何理智與思想了。
他要為女孩辦一個玫瑰花的葬禮,就埋葬在這個玫瑰園。他要陪着女孩一起被埋在這裏。
後來,人們滿足這對情侶,將他們埋葬在這個玫瑰園裏。
玫瑰花的葬禮,永遠不分離。
——摘自:紅袖添香

玫瑰花的葬禮大漠荒草

今天這裏的主題 /我把它叫作回憶/我知道愛情這東西/它沒什麼道理 /過去我和你在一起/是我太叛逆 /只剩我自己 /偷偷地想你
——《玫瑰花的葬禮》
1恐龍的大悲咒
恐龍班主任又一次把我召進辦公室。她姓孔名容,長得驚悚,嗓門又粗大,乃一極度挑戰審美的中年婦女,被賦予此外號也算名副其實。此刻她厚鏡片遮蔽下的小眼睛散放着偽善的光,指着桌面上的空白卷子開始了第N次史詩般的誨人不倦:郭凌子啊郭凌子,你真讓我失望……她聲情並茂不厭其煩地念着咒,讓我像《大話西遊》裏的可憐小妖,直想自刎在這位新世紀唐僧的腳下。
我不禁又一次感激省略號的存在,因為此刻它所涵蓋的內容足夠編纂一本比康熙字典還要厚比裹腳布還要長的“失望大全”,裏面盡數了我的種種劣行,比如遲到早退比如打架鬥毆比如夜不歸宿。其實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蹟本不值一提,但因為我户口本的性別欄裏寫的是女,而我的親爹又是一名人民教師,所以我的壞被放大到十分可觀的程度,恐龍甚至危言聳聽地説,如果我不知悔過這一輩子都有的後悔!
阿彌陀佛,我是目光短淺只活在當下的叛逆少女,一輩子那麼遠的事怎會去憂心。
不過上帝是個長耳朵,整天賊溜溜偷聽人的心聲,於是用高昂的代價讓我立刻意識到錯誤——一輩子並不久遠,有時候它短暫到彈指即逝。
2路人甲許崇
與許崇重逢的場面很具戲劇性。我正被幾個外校男生堵在衚衕裏,領頭的黃頭髮説我得罪了他不知哪一門子的妹妹,他本不想對女生下手可受人所託也要忠人之事,所以他打算教訓我一頓,以示他們兄妹情深。
我從牙縫裏擠了一聲“切”,甩着不長的自來卷頭髮繼續走路。要知道我郭凌子也不是隨便和人動手的,他那妹妹一定做了讓我忍無可忍的事,但這與他們不相干,我不想殃及無辜。當然最主要的是這一堆男生架勢不小,好女不吃眼前虧還是走為上策。
可黃頭髮卻不罷休,追上來截住我:喂,聽説你腿上功夫很厲害,難道指的是逃跑?
我想繼續“切”他,可他身後那幫跟班卻皇帝不急太監先急了,拿起事先準備好的繩子要來捆我,事已至此,不能坐以待斃了。於是我一隻腿高高撩起,重重劈在黃頭髮的肩膀上,他整個人頓時塌了下去。這叫擒賊先擒王。
我終於把那聲切得意地撇出來,準備離開,可那些混亂的“太監”里居然還有那麼個不顧主子安危的傢伙從側面衝過來,手裏不知何時多了根棒子,凶神惡煞的樣子很瘮人。
我還是有些怕的,以我多年的江湖經驗早已驗證前輩的教導是對的,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而眼前的人明顯是後者。眼見我被逼到牆角無路可退,關鍵時刻居然有路人甲出場。
那人騎着單車一身陽光地闖進來,塞着白色耳機一副搞不清狀況的自若樣子。我沒空思量,拽了他背上的吉他揮手劈出去,琴絃顫抖出一片亂糟糟的旋律,我抓着吉他殘骸跳上路人甲的自行車,對他吼:快蹬!
終於確定安全時我才從他後座上跳下來,用虛虛的底氣支撐着硬硬的口氣對他説:“吉他我暫時是沒錢賠你了,有人欺負你你找我吧,本姑娘一定兩肋插刀。”十五歲的我能毫不臉紅地對一個大男生許下這樣豪言壯語的承諾也算不易,可對方卻歪着腦袋審度起我,我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迎視他,卻發現那所有輪廓和細節裏都寫滿熟悉的痕跡。
眼前的帥哥,是五年未見的許崇。
認識許崇是在七歲那年的夏末。我穿着綠色的泡泡裙蹲在教師家屬樓下的陰涼裏砸核桃,那時候我便不是温柔的小女孩,一石頭下去,那些大腦形狀的果仁都碎成了渣。許崇牽着一條金黃毛色的大狗從我面前經過,哦不,確切説是他被那條興奮的狗拉着顛顛從我面前跑過。後來他又扯着那根繃得很直的遛狗繩艱難地走回來,問我:你是在等你爸爸下班嗎?
我反問他:你是在等你媽媽下班嗎?
他説那我們一起等吧。然後就蹲下來幫我砸核桃,小小的手力道卻拿捏得十分精準,有時候甚至能將完整的一顆核桃仁剝離出來,他不吃,卻幫我砸得不亦樂乎。我心裏噴噴的香,卻並不是核桃的味道。
那之後我們便常常一起蹲在小區的樹蔭下等待大人下班。他的金毛狗坐在樹下吐着舌頭很安靜,若有若無的風吹過,黃昏的光線散淡美好。
那時候兩家大人也是極要好。許崇的媽媽剛調到和我爸一所學校任教,常帶着許崇來串門,甚至背地裏拿我們開玩笑,説這倆孩子青梅竹馬的樣子或許做得上親家。我卻違心地指着他的嘴巴嚷:我才不要給他當媳婦兒,他沒有門牙。
大人們一陣笑,正褪牙的許崇抿緊嘴巴一臉羞澀的難過。
第二年我將自己瓜熟蒂落的大門牙埋進土裏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許崇,幼小的心被強大的悲傷鋪滿,我想跟他説,我也沒有門牙了,我們過家家也會般配得多。可那時我們已經相隔千里無法謀面。
偶爾我會收到許崇媽媽寄來的書,敦促我天天向上。贈言下的簽名是:孔容
3你所不懂的絕望
終於,我們還是相逢,即便是以如此尷尬狼狽的方式也足夠我雙手合十感激上蒼無數遍。
五年的時間,許崇已經長成帥氣高大的翩翩少年,沉穩內斂,頗有偶像氣質。他老爸我也見過,和我所遇見的大多數人一般平凡普通,像人生大舞台上一名小小羣眾演員,可他和恐龍居然能造就出骨子裏都是魅力的兒子,讓我不得不相信基因突變的可能性。
我從各處都聽得到許崇的優秀,初中高中連續跳級,本來只比我大了兩歲,卻在我仍乖戾地掙扎在初二時已被保送重點大學,各種獎項諸多頭銜仍不斷收入囊中,光芒罩在頭頂像絢麗高貴的土星環。我看着他周身散發的陽光氣質,竟像一隻習慣了夜色的吸血鬼,有不敢近前的惶恐。
許崇卻在兩個人的愣神裏笑起來:凌子,你還是那火爆脾氣。
我尷尬地抿嘴,我的狀況,恐龍不會不跟他講。終於説話也只是顧左右言其他:怎麼,你放假啊?還是逃課?大學就是輕鬆哦。
“這段時間的課程已經自學過,特意請了假回來。”他執着地盯着我,我竟沒來由的臉紅。我們之間除了那些年幼無知的相守再無其他,我不該有任何期待,可偏偏死寂了五年的心脱離控制,狂跳不已。
是兩小無猜,還是這些年的思念拉扯成了一個定要達成的夙願,又或者他這樣的出場讓我又一次一見鍾情的肯定?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扯着校服下襬的手心裏有汗,是方才打架時都不曾有的緊張。
“什麼事這麼要緊,要請假回來?” 我試探着問。
他眯着眼狡黠地笑:郭叔叔怎麼樣了?
原來顧左右言其他真是盡人皆知的爛俗手段!
“郭敬川啊,呵,你去問他啊,我和他有什麼關係?!”我沒好氣地翻他白眼,心裏糾結。我是想在他面前收好馬腳儘量温柔,可他偏偏提到郭敬川,我沒有不爆發的理由。“吉他改天賠你。”我抱着那具吉他屍體頭也不回地衝進車流,穿過馬路。許崇扶着單車錯愕地站在原地,我猜他眼裏一定寫滿失望,可他不會看到那一刻我眼裏盛滿的絕望。
絕望比淚水更可怕。它是剜心的小刀子,不流則罷,一旦蜿蜒而出便一定是殷紅的血。
4 新版三字經
歐亞青看着我懷裏的破吉他一陣皺眉:怎麼,又砸壞人家東西?不是媽説你,你都十五了……為什麼這世上的女人都是唐三藏附體?我手指頭扯着那幾根鬆垮垮的琴絃弄出噪音,她的眉頭就皺得更深,快要鎖成“川”字型的通天渠,然後以長長一聲嘆息結束經文。
我拿了錢擁抱了歐亞青踏着輕快的步子離開,走出她住的小區卻再邁不動腳,蹲在綠色的垃圾桶旁邊沒出息地埋着腦袋哭出來。我知道她之所以這樣痛快將我打發走是怕我製造出的噪音吵醒嬰兒房裏午睡的寶寶。她不止是我的母親,更多的是屬於另一個家庭,大部分的愛已轉移給一個新生命。他身上有無盡的希望,不像我,是一片貧瘠頑劣的土地,再無開墾教化的價值。
每每想到此,我就更加怨恨郭敬川。
我的生活在八歲之前一直平坦安穩,雖然郭敬川愛他的學生比愛我更多,但至少我還有媽媽和許崇。我是知足常樂的傻丫頭,即便死皮賴臉坐上郭敬川的膝頭又被他不耐煩地抱下來,失落的情緒也不會超過一刻鐘。隔着兩座樓之間的花壇大喊許崇,讓他牽着金毛在樓下等我或是纏着歐亞青要一支棒棒糖,世界便又是彩虹的顏色,美到沒有煩惱。郭敬川和他桌上那一摞爭寵的作業本備課錄,都已是被忘卻在上一世紀的委屈。
可後來郭敬川被調走了。班裏十幾個家長聯名給校長寫的信,説他對學生不負責任,讓他們自由散漫成績下滑。那時候我不懂,他明明負責得快要置親生女兒於不顧。許多年後一個人躲在網吧看完《放牛班的春天》和《死亡詩社》,我終於明白,他是走在時間前面的人,他的教學方式在只看重分數的教育制度下不被接受也是正常。於是他用十幾年的辛苦換來一次“貶謫”。我跟着他去了一個小鎮。歐亞青在事業單位需要一年時間才有調動名額。
搬家那天我死命抱着家屬區大門口那棵梧桐樹嚎啕大哭,小小的指甲把樹皮摳下來一片片,郭敬川生拉硬拽把我塞進車裏時我看到許崇牽着狗一路跑過來,這一次他竟真的跑得比金毛還快,只是他終究快不過車子。
陌生的小鎮總有排擠後來者的優良傳統,第一次一羣男生欺負我時我只是哭着回家找郭敬川,他聽我含糊不清地訴完委屈忽然接到電話説他新接手的學生出了些狀況,於是十分乾脆地撇下我離開。
第二天那幫男生和幾個丫頭片子又找上我,用最原始的小邪惡嘲笑我:郭凌子,你不是説找你爸爸教訓我們嗎?人呢?
“我爸爸會把你們都送進監獄裏!”我不甘示弱地嚷起來,他們就扯我的辮子,甚至極富地域特色地朝我吐口水。
那是我第一次出手打架,然後散亂着小辮子,吹着鼻涕泡子狼狽落敗。我以為這一次郭敬川怎樣也會給我撐腰,他卻只是嘆口氣,説無論怎樣打架都是不對的,然後罰我抄三遍三字經。
那天晚上我在田字格本子上一筆筆用力寫:郭敬川,我恨你,郭敬川,我恨你。
這就是他給我的最熟稔於心的三字經。
我抽搭着忽然絕望,我只是一個我,小小的單薄的矗立在陌生而不友好的環境裏孤立無援,我知道想象中他高大地站在我身後給我撐腰讓我揚眉吐氣的場面永不會出現。
我是握着一塊石頭趴在桌子上睡着的,那塊石頭從郭敬川開始收拾行李時便一直藏在我的手心裏。大人的行李一堆堆,可我要帶走的就只有這一件。因為許崇用它為我砸了一年的核桃,它上面有記憶的香味兒。
5 他給的顛沛流離
後來我終於醒悟,我的爸爸是一件公共物品,他可以屬於幾十個學生屬於教室屬於課堂,卻唯獨不屬於我。如果身份也有優先級的話,那麼老師和爸爸永遠都是這樣的先後順序。我要不被欺負只能依靠自己。
於是我每天揹着小書包奔跑在黃昏裏,只為趕上小鎮廣場上那羣跆拳道愛好者的活動。小小的一個人站在一隊隊穿着白衣褲的人羣后,生硬彆扭地模仿,踢腿再踢腿,人家集體大吼一聲:嘿,於是我那慢半拍的稚嫩聲音孤零零顯露在最後,突兀卻頑強。
劈腿到走路都艱難,嗓子總是喊得乾啞,被圍觀的窘迫更是折磨。可是這一切都要咬着牙獨自忍受,即便夜裏蒙着被子揉着紅腫的腳脖子難以入睡也絕不屈服。郭凌子不是孤兒,但她是自己唯一的守護者。
風雨不誤地學了一段時間後,他們終於看到我的誠意和倔強,社團裏所有人開始叫我小凌子,用心教我,天熱時給我買棒冰,扭傷時揹我到家門口,甚至有個二十多歲的大哥哥為我定做了一套小小的跆拳道服。那時候這許多來自另一年齡階段的友誼填補了我大塊大塊的空寂。也便是從那時起,不論我搬去了哪裏,每天的練習都不曾停止過。
再打架,已經少有對手,可偏偏,強大起來也並不意味着安穩。一些弱小受欺負的男生女生都跑來尋求庇護,儼然,我已有了做大姐大的資本。
本着仗義助人的寬廣胸襟,架竟越打越多。有時候對方勢眾我也難免失蹄,帶着一身傷光明正大晃回家,看郭敬川眼裏一閃而過的責備,然後是無法掩飾的緊張。他給我擦傷口包紗布,一切妥當,才嘆口氣語重心長地開始諄諄教導。
我有時煩躁會對打斷他:你真失敗,自己女兒都教不好,怎麼有資格教別人的孩子。
他臉一沉,竟無言以對,默默起身給我做飯洗衣。
那時候我們似乎都在等待,等待歐亞青的到來,他期望着終於有人可以花時間把我管束,我則想象着一份擱置到快要冰涼的關愛能夠因為一家團聚而圓滿起來。然而,我們的等待卻因為郭敬川的一個決定而落空。
他決定去西部支教。
偉大的,自私的,突然的決定。
他第一次態度這樣強硬,歐亞青坐了一夜車趕來哭着勸他也無濟於事。甚至以離婚威脅,他也只是淡淡説:分開也好,我沒有權利要求所有人和我一樣奉獻所有。只是,凌子先跟我,不然你也不好再嫁。
我杵在他們中間,受慣冷淡的神經突突地跳着,頂得太陽穴生疼。
他們最終還是平靜地分開了,沒有糾葛不須法院程序我連控訴的機會都失去。
“我不想跟着你,讓我自己生活吧。”不到十歲的我看着郭敬川與他對視的目光裏全是埋怨。他卻只是笑,笑得史無前例的温暖無助,好像在哀求,又似乎在嗔怪我的不懂事。我就是這樣吃軟不吃硬的沒立場,他只用一個微笑便將我輕易騙到了大西北。
我曾天真的以為這一次我和郭敬川真的是相依為命只有彼此了,可厚此薄彼的情況並不見好轉,我依舊像是他從街邊撿來的孩子,且是最不受待見的那一個。他眼裏心裏記掛的永遠是那些笑起來傻乎乎滿臉黢黑渾身邋遢的野孩子。甚至我把一堆衣服扔在他面前要他洗時,他的手邊仍放着一打學生寫的週記讓我替他一頁頁翻過,而手裏的衣服洗了半晌都沒換過一件。
我看不下去,衝他嚷:我自己洗好啦。
他皺皺眉:水太涼了。
我沒再説話,繼續給他當書童。那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是關心我的,知道女孩子那些天不能輕易碰涼。可下一刻他又説:我把這個月的支教津貼給孩子們買書了,咱們沒錢買煤球了。
於是我一下子打翻那些本子,向着寬廣空蕩的大西北荒野奔跑出去。我蹲在一米多高的荒草裏哭,手指頭摳着冷硬的泥土尋找發泄的出口。可天知道我這樣難過並不是如小時一般為遺失的父愛委屈,我只是心疼他。他厚實的手掌早已凍得皸裂,以前那個魁梧高大的身影好像被這四年多的艱苦時光一圈圈削掉,如今只殘留瘦瘦的一根,他把本就不多的積蓄都給了歐亞青,他能給的只剩下這一截生命,難道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他連生命也不惜付出?
他是天下最傻的爸爸,最傻的丈夫,最傻的老師。
再後來,也就是初二這年的春天,郭敬川説課程很重要而我又正在長身體不能再和他一起吃苦,於是讓我回城裏讀書。所有手續恐龍幫忙辦妥,而歐亞青是我唯一能投奔的人。只是她已有了自己的家,和睦得讓我看着想哭。於是我住校,在逼不得已時踏進她的家門,看她滿臉幸福地給嬰兒餵奶。這個年紀還能育有一子,她自然疼愛有佳,而我,能引起她注意的似乎只有不斷的滋事生非。
這就是我不堪的現狀,在跟着郭敬川顛沛輾轉之後又被他遠遠拋棄在這個孤單的城市,他把所有愛心和熱忱都給了別人的孩子,被人聯名狀告也不惱不愠,丟了家庭丟了事業也不知後悔,順手毀掉我的童年拆散我唯一的夥伴也不見愧疚。
這所有種種,我對他的怨恨,是不是理所應當無可厚非?
6 山寨的甜蜜
我沒想到許崇這麼快又來找我,他站在校門口就像一枚巨大的磁鐵,無數女生的目光被吸住,連運行軌跡都不自覺向他所在的位置偏移再偏移。
“我這就給你買吉他,我不會賴賬的,你放心。”我刻意説得正經,語氣生硬到足以拉開距離。而本來,這五年裏,他不知我跟着郭敬川經歷怎樣的坎坷,我也不懂他拿着名目繁多的榮譽時心中是怎樣的歡喜。我們彼此交疊的那段歲月也不過一年而已,我不奢望他同我一樣用所有時間去唸念不忘。
可他卻過來拉我的手,我心一驚失去回縮的意識,感覺到手心裏他順過來的一包東西,臉因他而紅細胞頻頻翻湧。
“五年不見,小凌子學會害羞了。”他壞壞地笑,把兩條長腿支在地上跨着單車招呼我上去。
“去哪裏?”
“去琴行啊,你説要給我買吉他的。”
“行。”我應着,激動地發出顫音。
偶像劇裏許多這樣的畫面,林蔭小路上車輪緩緩,騎單車的男生襯衫白淨眉目俊朗,後座上少女長髮飄飄,懷抱書本語笑嫣然,陽光灑下來,全是矯情的美輪美奐。而此刻的我們卻像這場景的山寨版本。我的一切一切都與許崇太不搭。自來卷的頭髮風中凌亂,有些邋遢的校服俗氣又肥大。我低下頭在他身後偷偷打開手心裏的袋子,香氣飄飄渺渺溢出來,許多個完整的小腦子躺在裏面,是滿滿一袋子的核桃仁。
原來,香味兒也能刺激到人的淚腺,洶湧滂沱得讓我在這場景裏不倫不類得更加徹底。
7原來你只是在演一場潛伏
明亮的琴行裏,許崇選了把Martin木吉他,我看了眼標價捏着兜裏跟歐亞青要來的五百塊眼睛滴溜溜轉着出謀劃策,他卻已經低調付了錢。
“喂,幾年不見,學會耍人啦。”我的憤怒自己也分不出真偽。
“沒説不讓你賠,分期付款吧,每天聽我彈吉他算作償還怎麼樣?反正這件損害耳神經的事我也是要給點補償的。” 許崇攏我的肩膀,動作自然,我歪頭別臉地掙扎,始終是沒能逃離他的臂彎。五年裏他的自信給了他霸氣和力量,有些許陌生,我卻分外貪戀。
那天起黃昏變成我一天裏最大的期待,許崇總會支着單車等在校門口,然後載我去河邊。我坐在草坪上小心翼翼咬碎一個個小腦子,吃得仔細吝嗇,許崇盤膝在我對面彈一首旋律悽美的歌。那天我聽得痴迷他卻忽然用手指壓住了弦,於是所有聲音同震動一起止息。他説:凌子,其實你該感覺到,我這次請假回來就是為了見你。
“你見到了,怎樣?”有時候冷漠只是自卑的外衣。
“你沒變,還是當初那個表面潑辣內心脆弱的小丫頭。”他挪過來坐在我旁邊,河邊的風有淡淡腥氣,像被我咬破的下唇上滲出的血。下一刻他説:小凌子,我等你五年了,你要用今後所有的時間償還我。
他用力抓我的手不容我逃避,手心裏腦子形狀的果仁碎了,我的大腦也碎掉。
那就這樣吧,我咬破嘴唇擠破大腦捋順了所有囂張氣焰乖乖偎進他懷裏,他便用手臂將我環在胸前彈着吉他繼續唱歌,我能聽到他胸腔的震動,與吉他協奏的是他如打擊樂的心跳。
許崇,我們錯過的那些時光你竟真的也用來盼望一個微不足道的我嗎?我閉着眼,臉緊緊貼着他的胸口享受這一刻受寵若驚的狂喜。
第二天黃昏,我們約在河邊見。因為我要給他臨行前的驚喜。他短短十天的假期已經結束,明早要踏上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車。而那座城承載着一個四年之約,他説等我努力奔赴。
我勾着他修長的手指説:小case,本姑娘向來冰雪聰明觸類旁通。
他摸我亂蓬蓬的頭髮:以後少打架,讓我省點心。
我擺大力水手的姿勢向他秀校服下的肱二頭肌:即便打也不會吃虧的。
他輕輕皺眉我就忙不迭表決心:不打架不打架,絕對不會再打架了。
於是,我將那本該用來買吉他的五百塊統統花掉,只為讓他在離開之前見證我的轉變。棉布碎花長裙遮住膝蓋,自來卷拉成一頭飄逸直髮,對着鏡子美好安靜乖巧柔軟,儼然是另一個自己。於是笑容也甜起來,膩到自己都看出一臉桃花。
這樣全新的一個郭凌子提着裙裾踮着腳尖輕輕靠近屬於我們的那棵樹,卻無意間被她要見的王子扔進真相的沼澤裏。
許崇對着手機低聲軟語:不要生氣了,我媽交代的任務就要完成,明天就回去,照顧好自己……
耳朵嗡嗡響着太陽穴再次鼓脹到疼痛所有聲音畫面頃刻間全被屏蔽,眼中只有他王子樣的側臉,定格在一場善意的陰謀裏。原來原來,我不過是恐龍交給他的一項任務,她和郭敬川一樣,愛學生到失去理智了嗎?用自己親生兒子做誘餌用一場青梅竹馬的愛情做試劑,只為所謂拯救我的人生嗎?
而許崇,他居然在演一出潛伏,從出現到表白都不過是設定的劇情,為難他這樣賣力演得逼真至極,騙得我無知的真情流露。那麼,電話那端的人,才是他真正掛記的人吧?也本來,這樣差勁的郭凌子怎有資格和他相配?
我轉回身拼命跑,可惡的裙子束縛着步子讓我踉蹌了一下又一下。練跆拳道以來就不曾穿過裙子,一個總是把腿抬到頭頂高的女生怎好學人家淑女優雅。可今天我居然那麼自以為是地穿着裙子顛顛跑來想要給他驚喜。可笑的可悲的可恥的郭凌子!
終於我還是摔倒,膝蓋上的血從棉布裙子後面透出來,是一個漸漸擴大的圓。疼痛的感覺一陣陣傳導到神經,可究竟是哪裏疼呢?
8你用五年説再見,我卻始終聽不見
我還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地打架,還是交一張張白卷,即便明明許多題目是會的也不屑落筆,我不接許崇從另一座城市打來的長途電話,他的短信塞滿了便點擊全部刪除,看一眼都不肯。而其實,是不敢。
我怕看到解釋,任何解釋都是刀子,一旦説了,便會割裂我們之間的所有關聯,從此再無瓜葛。
恐龍憂心忡忡的臉日復一日,後來有一天她急三火四奔進來,臉色是綠的:凌子你來一下。我無所謂地甩甩再度彎回去的頭髮跟她走出去,準備收聽她一如既往的“大悲咒”。可她只是簡短地説:凌子,你爸出事兒了。
郭敬川,他果真是天底下最傻的男人。當初他突然作出去西部支教的決定時其實已經查出腦部長有腫瘤。可清貧了這些年的家他不想再拖累下去,於是用冷漠逼走了歐亞青,他的忍痛割捨只是想在離世之前能親見歐亞青已有所託,能擁有他給不了的幸福安然,之後才安心將生命的餘熱都留給他鐘愛了一生的事業。
只是,他捨不得我,他曾在給恐龍的信裏説:一直以來都對不起凌子,希望在最後的時間裏儘量多的和她在一起。教給她生活的真諦,告訴她我對她的愧疚和愛護。
原來,他用了五年時間説再見,可我卻始終聽不見。聽不見他捂着腦袋隱忍的呻吟,聽不見他用越來越細緻的照顧訴説疼愛,聽不見他對着全家福一次次掩飾不住的抽泣。我沒有聽見死神日漸走近的腳步聲,卻還在他將我送回城裏時埋怨他又一次的拋棄。豈不知那時他的病症已經進入晚期,他不想我目睹他的痛苦於是藉口讓我遠離。
這些年我自私地陷在不被關注的痛楚中,竟也忽視了去關注他的種種。
我坐了三十多小時的火車去見他,可見到的只是一罈白森森的骨灰。
那些孩子哭成一團團,他們喊他郭爸爸,撕心裂肺聲裏我竟分外平靜,我説:爸,你終於不用再操心了。
是的,他不必再為我的叛逆擔憂,因為如今我已沒有了滋事的動力。
不知何時起我發現只有犯了錯時他才會將目光多放在我身上一些,即便是藏着失望的責怪也讓我傻傻的滿足。而許多次打架,明明可以全身而退,我卻故意帶着傷晃到他面前,因為那樣他會心疼地替我包紮。
原來,不自覺中我是比許崇更好的演員。
可是。一切都已不同,我丟掉了唯一的觀眾。
我沒有將他的骨灰帶回,而是安葬在那座小學對面的山頂上。我猜他一定覺得這是我十五年以來所做的最讓他滿意的事。
回去時看到歐亞青瘦了好大一圈,她緊緊抱着我説:凌子,還有媽媽在,不怕不怕!
“我沒事兒。”我回抱她,像一個真正的大人。
9玫瑰花的葬禮
突然之間我就乖順下來。悶着頭不聲不響看書寫字。用省下來的錢給歐亞青的寶寶買好看的小衣服小鞋子,聽他開始含糊不清地叫姐姐。我不敢吃核桃不敢騎單車不敢經過小河邊。
可那個命中註定躲也躲不掉的人還是出現,他消瘦的樣子剜痛我的心臟。他仍那樣霸道,拉着我的胳膊責問我:那天為什麼沒有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你究竟想幹什麼?我忙完所有事去西藏找你卻和你擦肩而過,你知道我為你擔心到幾夜沒睡。
我平靜的對他微笑:謝謝你的良苦用心,我已經改過自新了,你沒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你那麼偉大那麼愛拯救,不如像郭敬川那樣去支教。
我努力忽略他通紅的眼底碎裂般的傷痛,轉身走掉。他追過來從身後抱住我,我便在熙攘的人羣裏平靜而大聲地喊:非禮。無數目光聚過來,探尋着究竟,我聽到他粗重的喘息在耳邊不甘地起伏,像一頭就要暴怒的野獸。
“我這學期要爭取三好學生,不要給我造成負面影響。”我的最後一擊終於讓許崇放開了手,我感覺到他的手臂在我身側無力垂落,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空前絕後的疼痛像要爆裂,卻依然自顧自昂着頭大踏步離開,兜裏那塊石頭的稜角鉻破掌心的皮膚。
許崇終於從我的生活中退場,我用冷漠為自己保留最後一絲尊嚴。我可以變成他和恐龍所希冀的樣子,但我不要一份因善意而偽裝出來的愛情。
整整一個暑假我縮在歐亞青的家裏除了幫她哄寶寶便是讀書寫字,刻苦得有些瘋狂。我是想讓郭敬川能夠瞑目也想用那些枯燥乏味的習題將一個人生生擠出腦海。可是所有這一切某一天都被證明是幼稚的殘忍,我以為是爛俗的劇情它卻不停歇地在生活中重演。一次次,終於不能倖免地降臨在我身邊。
許崇出事了,那個暑假他真的去了山區做一夏天的支教老師,卻在一場大雨引起的山體滑坡中淹沒在石塊的洪流裏,被他救出的兩個孩子安然無恙。挖掘屍體的人説,他的口袋裏滿滿地裝着剝好的山核桃,只是已被壓成殘碎的粉末。
我看到恐龍的臉哭變了形,突然覺得她並非醜陋。而我其實並不介意她和歐亞青的“經文”,我早明白那些肯對你無數次嘮叨的人一定是因着強烈的愛。只是她現是一個悲傷到扭曲的母親,她説:許崇這孩子,他這麼善良怎麼能這樣不幸……
那時我才知道,許崇用課餘時間在他讀大學的城市照顧着一位無依無靠的八齡老人,老人對他依賴如親人,而那天電話那端便是這個老人。而所謂任務,不過是恐龍想他勸我學好的一句囑託。
無論親情愛情,我都曾擁有世間至好,可偏偏沒有珍惜的自覺。還要説什麼,郭凌子已墜入無間地獄。所謂無間,便是無間斷地接受地獄之火的灼燒煎熬,不能死去,不能逃脱。這是懲罰,遠遠大於死亡的懲罰。
我穿着那件碎花裙子去許崇的墓地,頭髮直直地披散在肩上,我想給他看這錯過的驚喜,給他看美好的小凌子。天空飄起雨,綿綿的,滲入大地滲入心底,我把那塊已經光滑如玉的小石頭輕輕放在他面前,但願他聞得到那石頭裏記憶的香味兒。
我唱起他在那些黃昏裏為我彈的歌,輕輕地似乎要隱沒掉所有音調。
那是一首我熟悉到夢囈都可以完整哼出的歌。雖然在2007年的當時那首歌連同那個歌手都小眾得近乎不為人知。但我從不曾和許崇説起,在他未對我唱起之前我便已與他心有靈犀地戀上相同的旋律。只因為,那個歌手與我心心念唸的人有着相似的名字。而那首美麗憂傷的歌叫,《玫瑰花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