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暗換年華

東風暗換年華

作者：後博寒

那是一段珍藏在記憶中，值得用一生去回味的温暖時光。姥姥無微不至的愛讓我擁有了一個純潔爛漫的美好童年。我一個人奔跑在田野裏，踏過小溪流，越過小山坡，毫無雜念地欣賞着日升日落，然後對着山的那邊大聲呼喊，呼喊幸福的名字。

那是充滿鄉村氣息的樸實童年，它像一個五彩斑斕的夢一樣，存留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而帶給我這樣美好童年的人，便是我的姥姥，那個總是微笑着催我吃飯的姥姥。

農村裏的生活樸實而又充實，我一直覺得，在農村中度過的童年歲月，才是完整的童年，毫無缺憾的童年。

我與姥姥相依為命，誰也離不開誰，姥姥為了我，付出了晚年時期所有的精力。姥姥那雙佈滿皺紋卻又堅強有力的雙手，為我撐起了一個刻骨銘心的童年。她提着桶子到菜園裏去澆水，小小的我像跟屁蟲似的跟在她後面，深怕與她遠離。

在休息的空隙，姥姥轉過身來，看着天真無邪的我，總會露出温暖的微笑，就像春季的陽光一樣，灑落在我的身上，久久地享受着這份飽含愛意的温暖。

我有一個杯子和一根破彩筆的筆桿，這便是存留在記憶中最深刻的玩具。我會放一些肥皂粉在倒滿水的杯子裏面，然後用洗過的筆桿輕輕地放進肥皂水裏蘸了蘸，毫不猶豫地拿起筆桿，悠閒愉悦地吹着泡泡。

一個個透明的肥皂泡泡就像一個個五彩斑斕的夢，在陽光的照耀下，像迷宮一樣圍繞在我的身邊。我在夢境中穿梭，旋轉，跳躍，最後伸手捕捉那些輕盈純潔的夢。然而，當肥皂泡泡瞬間破裂，化為肥皂水，滴落在我細嫩的臉龐時，總會有一些小小的失望，因為我無法捕捉屬於自己的夢想。它們像一個個天使一樣，向我揮了揮手，然後毫不留念地飄向難以用肉眼看見的遠方。

當我抬起自己的頭顱，沿着肥皂泡泡飄走的方向望去，陽光刺痛了我的雙眼。略顯疲倦的我揉了揉眼睛，放下杯子和筆桿，失望地離開。

我跑到姥姥身邊，撒嬌地埋怨着：“為什麼肥皂泡泡這麼脆弱？為什麼肥皂泡泡不會永遠圍繞在我身邊，而要飄向難以望見的遠方呢？”

我靠在姥姥的大腿上，姥姥戴着老花眼鏡，一邊用心地擇菜，一邊安慰着幼小的我：“銘銘，肥皂泡泡的生命本來就是這麼短暫，它將自己所有的快樂瞬間都獻給了你，你應該滿足了。”姥姥拍拍我的肩膀，我噘着嘴巴，思考着姥姥説的話語，然後猛地抬頭，把目光落在慈祥的老人臉上，微笑着説：“謝謝姥姥！”那時的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感謝姥姥，只是心中一直暗藏着這樣一個簡短的句子，想要説給姥姥聽。

姥姥深深地點點頭，欣慰地笑了。幼稚的我看見姥姥微笑的樣子，也忍不住笑得更加開心。那時的我，真的好天真，像一朵一塵不染的小蓮花，依戀着姥姥為我挖掘的這片温暖的小蓮池。

老家門口有一棵粗壯的老槐樹。一個夏日的傍晚，姥姥拿着凳子坐到老槐樹的樹蔭下，皺着眉頭為我縫衣服，她説不用買太多衣服，有幾件可以遮風擋雨就可以了。姥姥卻不曾知道，我有多麼喜歡姥姥為我縫的衣服，在櫃子裏，有好多從來都沒有穿過的新衣服，那些都是城裏的爸爸媽媽為我買的，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什麼是爸爸，什麼是媽媽。因為他們像陌生人一樣穿梭在我凌亂的記憶中，沒有在我的童年留下任何值得回憶的痕跡。

姥姥縫的衣服便是我最喜歡的衣服，我挑剔地穿着這些附帶着愛的標記的衣服，而那些花俏的新衣服便被冷落在一邊，新的，一直是新的。逢年過節的時候，城裏的爸爸媽媽便會到老家來看望我，看着我穿着舊衣服，總會怫然不悦地責怪姥姥。而姥姥總是默不作聲地微笑着。每當這個時候，心中就會流出對這兩個陌生人的厭惡之情。我真想大喊一聲：“你們為什麼要責怪姥姥！”

姥姥的愛無可替代，她已經成為我的童年甚至我的一生，最為重要的人物。

老槐樹旁邊有一棵小槐樹，它們相依為命，就像我和姥姥一樣。

我總是圍着坐在凳子上的姥姥興高采烈地奔跑，幼稚地嬉戲着，玩鬧着，像一隻自由的小鳥。我停下零碎的腳步，然後好奇地問姥姥：“老槐樹會永遠站在這裏，陪伴小槐樹嗎？”

姥姥忽然默不作聲地觀察着我小小的臉蛋，然後把我擁在她的懷裏，她的聲音中帶着愉悦，帶着憂傷。“老槐樹會一直陪在小槐樹身邊，就像姥姥一直陪在銘銘身邊一樣。”

我像個大人一樣拍拍姥姥的肩膀，然後學着大人的口氣説話：“銘銘也會陪在姥姥身邊，姥姥乖！”

這句話把姥姥逗樂了，他摸摸我的頭，然後慈祥地微笑着：“傻孩子！”

傻孩子，呵呵！姥姥説我是傻孩子。傻孩子有姥姥的愛，好幸福，好幸福。我寧願永遠都做姥姥的傻孩子，與姥姥永不分開。我不想長大，不想變得聰明，不想離開姥姥。

暮秋時節，槐樹的葉子爭先恐後地墜落，有的葉子甚至還是蒼翠欲滴的，完全沒有枯黃的痕跡。

我從地上拾起一片槐樹的葉子，把它葬在光禿禿的孤獨無助的小槐樹旁邊。

心中的落寞像湖面上的水紋，一圈一圈逐漸放大。

我從噩夢中驚醒，額頭上滲出一層冰冷的汗水。現在幾點了？姥姥為什麼還是沒有喊我吃飯？我慌慌張張地跑到姥姥的房間，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直到侵吞我的所有的幼稚與無知。小小的我忽然明白了成長的意義。

走進姥姥的房間，只見姥姥一個人躺在牀上，慈祥的面龐安然無恙。她像平靜的湖面一樣躺在那裏，毫無預兆地離開了我。

姥姥是不是走了？姥姥怎麼還不醒來？我聽別人説人在死亡的那一刻是痛苦的，但是，姥姥為什麼這麼安詳地躺在那裏？我原本以為自己從來都不敢接近死去的人，但是為什麼我站在離姥姥不遠的地方，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感呢？

我最終猜測，姥姥只是睡着了，和死亡毫不相干。

我撒嬌地爬到姥姥的牀上，輕輕地推動着姥姥的身體：“姥姥，起來做飯了！銘銘肚子餓了！”當我觸摸到姥姥冰冷的手心時，忽然淚流滿面。他們説死去的人是沒有温度的，是冰冷如霜的。

姥姥，你真的走了嗎？你不要丟下銘銘一個人啊！銘銘怎麼辦啊！姥姥！……

“姥姥……”我沙啞着聲音説不出話來，一切來得毫無預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姥姥就這樣地離去。我無法想明白姥姥的離去意味着什麼，我總是覺得姥姥還會醒過來，我還可以像往常一樣靠在她的大腿上曬太陽，姥姥還會像往常一樣拍拍我的肩膀喊我“傻孩子”……

忽然，我似乎覺得姥姥握住了我的手，因為我也緊緊地握住姥姥的手。姥姥放不下我，她唯一留念的就是她可憐的乖孫子，他的小銘銘。她在離開的那一刻，一定想要握住銘銘的手心，然後對我説：“傻孩子……”

我一下子抱住姥姥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大聲呼喊，想要用盡一切力氣喚回我深愛着的姥姥。銘銘還沒有機會報答姥姥呢！你怎麼可以這樣離開！

當事實像一陣寒風一樣拂過我的面頰時，淚水被無情地風乾。我急急忙忙地跑到鄰居的阿姨家裏，然後哽咽着説：“叔叔，姥姥病了，快幫忙請醫生！……”心中始終存留着一絲希望，我不願意面對這樣的現實，所以選擇逃避。一顆幼小的心靈怎能受到如此強烈的打擊？我還沒有能力接受死亡這件事。死亡對於我來説，一直都是別人嘴裏嘟噥着的，讓我感覺到害怕的事情。

姥姥被村裏人抬走的那一刻，內心的孤獨像一個黑洞一樣，吞噬了我所有的知覺。最愛的人離開自己，或許就是孤獨的真正含義。

我看着姥姥睡在木板上，從我的眼前緩緩經過。我想要伸手，卻沒有伸手。我蹲在原地，抱着自己的膝蓋，泣不成聲。心裏一直默唸着“姥姥”兩個字，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姥姥叫什麼名字，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姥姥，僅此而已。

村裏的土狗“汪汪”地叫着，像一曲雜亂無章的悲歌，每一聲都刺痛我幼小的心。

透過淚光，我看到了自家門口站立着的那棵老槐樹，以及她身邊的小槐樹。我的淚水頓時止住了，老槐樹仍舊陪伴在小槐樹身旁，那麼安詳，那麼親切。

姥姥不曾離開過，對嗎？她像老槐樹一樣，一直存活在我的心裏，不曾離開……

“姥姥。”我輕輕地喊了一聲，我哭累了，就呆在原地，傻傻地看着老槐樹。我像一隻墜落在屋頂的小鳥，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未來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變得更加難以猜測——因為我失去為了遮風擋雨的姥姥，我失去了通往美好未來的慈愛的守護者。

那天傍晚，城裏的父母都回到了老房子。我看到了跟隨在父母身邊的那個有着尊貴氣質的少年，他有着一雙瑪瑙般烏黑的眼睛，挺拔的鼻樑，長長的劉海，花瓣般美好的面容，給人一種高貴而又温暖的感覺，像一顆獨一無二的鑽石，閃耀着奪目的光芒；像一縷温暖的陽光，灑落在每一寸他走過的土地上。

他良好的修養與深邃的氣質是我無法比擬的，他的温暖大方以及待人接物的態度也是我無法比擬的。他只比我大2歲，卻有着異常老練的言行舉止。

他像一顆鋒芒畢露的鑽石，在每一個人面前呈現最完美的自己。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像一塊脆弱的石頭，黯淡無光。

他是父母心中唯一的驕傲，從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將來繼續這樣。

而我，一個卑微而又倔強的小男孩，除了姥姥，沒有人為我付出真正的愛。

同樣是他們的兒子，他卻那麼耀眼，我卻是那麼無光。

我看到他們站在姥姥的相片面前，悲傷地哭泣，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掉落在地上，發出淒涼的聲音。送葬的樂隊演繹着人間的哀愁，每一個音符都飄落到我的心裏。

我眼眶中沒有流淚，心裏卻在流血。

那個叫哥哥的人站在那裏，淚水在他眼睛裏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來。他身上散發着城裏孩子典型的自尊氣息，他來自最富裕的家庭，從小接受比我好一百倍的教養。但是，我始終覺得，他缺少了什麼，可是我一直都無法準確地説出他缺少了什麼。

我們一起將牢牢的骨灰盒送到了後山上的墳墓裏，哥哥拉着我手，那麼温柔，那麼温暖。那一刻，我似乎重新拾起了姥姥帶給我的刻骨銘心的記憶。

到了後山，每一個人都停止了哭泣，因為這是村裏的習俗，凡是將靈魂送上山之後，就要微笑着祝福睡在墳墓中的人，那樣他在那邊也會幸福。

哥哥將一個小小的花圈遞給我，他説讓我給姥姥送行，把花圈放在墳墓上。我點了點頭，然後走上前去，把那個小小的花圈靠在墳墓上。

我看着貼在墳墓上的姥姥的照片，淚水傾瀉而下。最疼愛我的姥姥就這樣走了，她那慈愛的眼神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哥哥走過來，然後用一種很温暖的聲音對我説：“弟弟，別哭了。姥姥在那邊會過得很好的。”

我把臉轉過來，只見那個像玫瑰花一樣的大男孩兒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那天傍晚，我坐在一輛黑色轎車中，看着窗外緩緩倒退的童年記憶，心中的依依不捨之情越來越濃。

哥就坐在我的身邊，他一聲不吭地看着窗外，靜靜地發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我感覺到了他的那一抹憂傷——或許，他也深愛着姥姥。

但是，從小到大，只有過年的時候，我和姥姥才可以看見他。他與姥姥之間的愛是淺薄的，是沒有支架的。

我忽然想起了可憐的姥姥，與小孫子相依為命了10年的姥姥，難過的情緒始終無法控制。幼小我總是懦弱地哭泣。

小槐樹，再見了。在風雨交加的夜晚，請你不要害怕。因為老槐樹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守護着你。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我漸漸遠離了寧靜的農村，以一種全新的姿態來到了喧囂的城市。那個讓我向往卻又恐懼的地方。……是的，這便是單純的終點，這便是我美好的童年，這便是讓我閉上眼睛微笑着落下眼淚的温暖的時間綢緞。

請珍惜你身邊每一個愛你的人，就如我現在珍惜我的父母與哥哥一樣。姥姥走了，她希望我堅強，她希望我快樂。我想，如果現在我可以聽到姥姥微笑着對我説一句“傻孩子”，那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是的，我是大山的孩子，我是風的孩子，我是那棵小槐樹，依舊依戀地站立在老槐樹旁邊，從不離開。

是的，姥姥也從未離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