曷懶甸之戰

唐末以來，靺鞨族中沒有融入渤海人的部分，被稱為女真（或女直）。遼代契丹統治者為了加強對女真人的控制，將部分女真部落遷到遼南、鴨綠江與第二松花江流域地區，隸屬遼籍，又稱為系籍女真，即所謂的“熟女真”。遼於其地設置大王府，如曷蘇館女真國大王府、南女真國和北女真國大王府、女真國順化王府、黃龍府女真大王府、鴨淥江女真大王府等等，對其實行羈縻統治。 ^[1] 

在熟女真的東北部，還分佈着許多未系遼籍的女真部落，他們社會發展水平低下，過着遷徙不定的生活，被稱為“生女真”。在與周邊民族的關係上，他們“或臣於高麗，或臣於契丹，叛服無常”。 ^[2]  進入11世紀，生女真已不再偏重漁獵和採集生活，農業和畜牧業都有長足發展，且掌握冶鐵技術。於是，以按出虎水（今阿什河）流域的完顏部為核心的生女真部落聯盟強大起來，其首領烏古乃（金朝追尊為“景祖”）為都勃堇（聯盟長），遼授生女真節度使之職，他拒絕“受印系籍”，藉此擴展勢力，“自白山、耶悔、統門、耶懶、土骨論之屬，以至五國之長，皆聽命”。其子劾裏缽（世祖）、頗剌淑（肅宗）、盈歌（穆宗）相繼嗣位，遼朝國力也在這期間不斷衰退，完顏部趁機坐大，生女真諸部逐漸被完顏部統一。 ^[3] 

9世紀末，朝鮮半島中南部的新羅國分裂為“後三國”。10世紀前期，高麗統一了“後三國”，並模仿中原唐宋制度，建立起一套中央集權的體制。11世紀中葉，高麗在文宗王徽的統治下臻於極盛，“大[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家給人足，時號大[太]平”，積累下比較豐厚的家底。 ^[4]  在對外關係上，高麗起初稱臣於後唐至北宋等中原王朝，敵視遼朝，積極北拓。10世紀末到12世紀初，經過三次遼麗戰爭，高麗成為遼朝藩屬國，同時也將疆域拓展至鴨綠江口。11世紀後期以後，高麗亦恢復了同宋朝的往來，形成了“北交大遼，南事大宋”的外交格局。 ^[5] 

高麗雖為形式上的中央集權國家，但王權並非一直穩固，門閥貴族的勢力十分強大。締造盛世的高麗文宗與貴族李子淵聯姻並生下多名王子，埋下了日後內亂的隱患。壽昌元年（1095年）七月，李子淵的孫子李資義發動叛亂，被雞林公王熙平息，不久王熙接受侄子王昱的“禪讓”，即位為王，是為高麗肅宗。他即位後，着手加強王權，推行了強化太子地位、扶持王弟義天從宋朝引進的天台宗、營建南京（今韓國首爾）、鑄造貨幣等舉措，在這一過程中崛起了尹瓘為首的新貴集團；另一方面，高麗肅宗得位不正，人心不穩，如乾統三年（1103年）發生過大將軍高文蓋、張洪佔、李弓濟及將軍金子珍等謀反未遂的事件。在這種情況下，對外戰爭成為高麗肅宗及支持他的尹瓘集團轉移矛盾、凝聚人心進而鞏固王權的一個有風險但又有效的手段，高麗與完顏部女真圍繞曷懶甸的歸屬所發生的摩擦就是一個突破口。 ^{[6]  [131]} 

高麗千里長城以北的女真部落被高麗區分為“西女真”“西蕃”（即遼所稱的鴨綠江女真）和“東女真”“東蕃”（包括遼所稱的長白山部和蒲盧毛朵部），與高麗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往來。高麗統一後三國就有女真出力協助。 ^[7-8]  11世紀以前，由於高麗的北拓政策，女真與高麗發生頻繁的衝突。第一次遼麗戰爭前後，隨着鴨綠江女真被遼征服與遼麗宗藩關係的確立，“西女真”與高麗衝突逐漸平息。分佈於曷懶甸地區的女真有長白山部（長白山女直國）和蒲盧毛朵部兩説，無論是哪一部，都屬於遼朝的“外十部”，接受遼朝官爵，但與其他系遼籍的熟女真部落不同，他們在遼和高麗之間採取騎牆政策。開泰元年（1012年）十月，長白山三十姓女真在毛逸羅、鉏乙豆的領導下與高麗結盟修好。 ^[9]  此後，他們與高麗進行貿易或“來朝”“來投”。對於與高麗關係密切的一些女真酋長，高麗朝廷採取賜姓名、授官職的措施，還在女真地區設置過羈縻州。不過，這些女真部落並非對高麗有穩定的朝貢或隸屬關係，而是“乍臣乍叛”，高麗與女真依然是以千里長城為界對峙。 ^[10-11]  此外，東女真海盜曾長期困擾高麗，直到高麗肅宗時的壽昌三年（1096年）還有東女真的海盜入侵高麗鎮溟縣的記載。 ^[12] 

完顏部女真與高麗相隔甚遠，雙方起初沒有正式接觸，但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完顏部酋長的祖先曾在高麗境內住過，後來遷回女真地區。 ^[13-14]  此外，還有少量人員流動，如完顏石魯（金昭祖）的一個夫人就是高麗人。 ^[142]  隨着完顏部逐漸擴張，與高麗也勢必建立關係。當時，有一個高麗醫生被擄至完顏部，因治好時任生女真節度使完顏盈歌（高麗譯稱“英介”）的親戚的病，便被放回高麗。這名醫生見到國王肅宗後，報告了完顏部“部族日強，兵益精悍，年穀屢稔”的情況，高麗肅宗便決定遣使與完顏部修好。 ^[15]  乾統二年（1102年）四月，完顏盈歌的使臣來訪高麗，同年十一月又派人來高麗請銀器匠，得到允許。 ^[16-17]  乾統三年（1103年），盈歌派斡魯罕來高麗通報擒獲遼叛將蕭海里的消息，高麗肅宗也遣使祝賀。盈歌不久又派斡魯罕及自己的族弟斜葛來高麗報聘，高麗肅宗得知斜葛是盈歌族弟，送給他一個大銀盤，待之甚厚。 ^[18-19] 

就在完顏部女真和高麗開始往來的同時，圍繞曷懶甸地區的歸屬糾紛逐漸浮上水面。當初盈歌決定送醫時，派族人叟阿（又作“醜阿”）護送其至高麗邊境，順便招撫曷懶甸北面的乙離骨嶺僕散部酋長（勃堇）胡石來，取得成功，完顏部的勢力開始滲透進曷懶甸地區。 ^[20-21]  叛逃遼朝的生女真紇石烈部酋長阿疏派屬下達紀來阻止曷懶甸歸順完顏部，曷懶甸人將達紀綁縛押送盈歌處，盈歌則將達紀移送高麗，説以前騷擾高麗邊境的就是這些人。不過對高麗而言，相比於盈歌的“善意”，其感受到的更多是對完顏部滲透曷懶甸的不安，認為與完顏部為鄰對自己不利，於是開始與完顏部發生摩擦，最終演變為大規模戰爭。 ^[22] 

乾統三年（1103年），曷懶甸地區的其餘女真部落有歸順完顏部的傾向，於是高麗派人阻止這些部落歸順完顏部。當年出使高麗的斜葛返回途中聽説了這件事，報告盈歌，盈歌便派石適歡（高麗譯稱“之助”“之訓”，可能是《金史》列傳中的完顏石土門）去接收這些曷懶甸人。還沒出發，盈歌去世，按完顏部繼承法則，由其長兄劾裏缽的長子烏雅束（高麗譯稱“烏羅守”，金朝追尊“康宗”）接班。烏雅束繼承其兄統一曷懶甸的遺志，仍派石適歡經略曷懶甸。石適歡率星顯、統門（今圖們江中下游）地區的兵力，來到乙離骨嶺，補充兵力，前往活涅水，將被高麗挾持的曷懶甸七城收歸完顏部。 ^[23]  曷懶甸內部也分為親完顏和親高麗兩派，在這一期間，不服從完顏部的夫乃老等部落與石適歡交戰敗北，至乾統四年（1104年）正月，有1753名曷懶甸女真人投奔高麗，石適歡的騎兵屯駐於高麗定州（今朝鮮咸鏡南道定平郡，後文的長州亦在該區域）宣德關外，邊境局勢驟然緊張。 ^[24-25] 

高麗聽説石適歡經略曷懶甸，便派人假裝請派使來議事。曷懶甸的女真酋長便派斜勒和冶剌保（高麗譯稱“許貞”和“羅弗”）兩名詳穩去高麗，石適歡也派杯魯一起去。結果高麗扣押了斜勒和冶剌保，放回杯魯（《高麗史》將此事繫於1102年，應為1103年末）。高麗將斜勒和冶剌保關押於廣州，進行審問，審出的結果是女真接下來要打高麗，兩人遂被扣留在高麗。與此同時，曷懶甸五水之民又轉投高麗，十四名女真酋長（官職為團練使）被高麗俘虜。 ^{[11]  [26]}  高麗邊將李日肅向國王上奏稱“女真虛弱不足畏，失今不取，後必為患” ^[11]  ，內侍（國王近侍，非宦官）林幹也在慫恿進攻曷懶甸女真。 ^[27]  一些高麗官員還建議控制曷懶甸地區一處叫“瓶項”的險塞，從而阻止女真人南下 ^[11]  ，一些親高麗的曷懶甸酋長如祥丹、傍都裏、昔畢罕也在推波助瀾。 ^[28]  直史館李永反對“用兵生釁”，高麗肅宗不聽，執意挑起與完顏部爭奪曷懶甸的戰爭。 ^[27] 

乾統四年（1104年）正月初八日，高麗肅宗任命宰相門下侍郎平章事林幹為判東北面行營兵馬事，在宣政殿親授鈇鉞，前往定州邊境，名為防備女真，實為主動挑釁（《高麗史·尹瓘傳》稱林幹為“邀功”而發兵深入，但《高麗史·李永傳》及《崔弘宰墓誌銘》證明其出兵是在高麗肅宗授意下所為）。 ^[29]  林幹上任後，就發兵出千里長城，深入曷懶甸，被石適歡擊潰，高麗軍戰死大半，女真乘勝攻入高麗境內，佔領定州和宣德關城，將大量高麗人掠為奴隸，焚燬高麗邊塞後撤回。 ^{[11]  [30-31]}  二月初八日，敗報傳至開京，林幹及兵馬使黃俞顯、兵馬副使宋忠、户部侍郎王公胤、右承宣趙珪等人都因“敗績之罪”而被彈劾罷官。 ^[32]  高麗方面只有樞密院別駕拓俊京稍有戰果，率俊旻、德麟、仁佔等殺了六名女真將士，奪回兩名俘虜。 ^[33] 

二月二十一日，高麗肅宗任命樞密院使尹瓘為東北面行營兵馬都統，在重光殿親授鈇鉞。 ^[34]  三月初，尹瓘再次進攻曷懶甸，石適歡率兵五百人迎戰於闢登水，高麗軍再次戰敗，“陷沒死傷者過半”，殘兵被逐回千里長城以內，而女真軍只有三十級被斬。 ^{[11]  [35-36]}  高麗肅宗任命崔弘正（崔弘宰）為宣諭使，與女真講和。高麗方面聲稱戰爭是曷懶甸酋長祥丹、傍都裏、昔畢罕等挑撥所致，並歸還十四名團練使和斜勒、冶剌保等被扣押的使者。烏雅束也派斜葛來與高麗劃界。因斜葛不能妥善處理當地人的糾紛，兩個月後仍以石適歡取代他。石適歡在三潺水建立幕府，處決裏通高麗的曷懶甸內部親高麗派酋長。 ^{[28]  [37]}  六月中旬，石適歡撤除軍寨，與高麗定界結盟後返回。 ^{[11]  [38]} 

高麗連吃兩個敗仗，被迫與完顏部女真締結城下之盟，高麗肅宗很不甘心，視為奇恥大辱，發憤誓告天地神明説：“願借陰扶，掃蕩賊境，仍許其地創佛宇！” ^[11]  尹瓘痛定思痛，分析戰敗原因為“賊騎我步，不可敵也”，建議加強騎兵建設以對付女真人。高麗肅宗採納其建議，於乾統四年（1104年）十二月設立複合兵種的特殊部隊——“別武班”，大規模招兵買馬，上至文武散官，下至商賈僕隸，高麗全國男丁都被動員，其中有馬者隸屬神騎軍（騎兵），無馬者分為神步、跳蕩、梗弓、精弩、發火等軍，主力是神步軍（步兵），規定二十歲以上的男子（除舉子外）都隸屬其中，由武班及各鎮、府軍人四季訓練。此外還挑選僧侶，組建降魔軍。在尹瓘的主導下，高麗操練軍士，儲備糧草，欲一雪前恥。 ^[39-40] 

乾統五年（1105年）十月，高麗肅宗去世，兒子高麗睿宗繼位，此時“別武班”尚未練成，再加上很多高麗大臣對攻打女真心懷疑懼，因此高麗暫未撕毀盟約 ^[41]  ；而完顏部則忙於討伐蘇濱水含國部（今綏芬河、興凱湖一帶）的酋長斡豁等，也放鬆了對高麗的警惕。高麗在乾統六年（1106年）派黑歡方石祝賀烏雅束承襲生女真節度使之職。烏雅束派杯魯回訪高麗，還約定高麗歸還之前投奔高麗的女真人。 ^[42]  十一月六日，尹瓘、吳延寵在開京崇仁門外檢閲“別武班”的兩大主力兵種——神騎軍和神步軍。 ^[43] 

乾統七年（1107年）閏十月，高麗邊將報告女真人又來騷擾邊境，其酋長用一個懸掛在野雞尾巴的葫蘆傳示諸部落，召集他們議事，情形叵測。高麗睿宗接到報告後，將高麗肅宗生前在神佛面前發誓的疏文出示給宰樞兩府大臣，大臣讀後流涕説不可忘記先王遺志，於是上書請伐女真。高麗睿宗猶豫不決，命宰相崔弘嗣在太廟占卜，得坎卦中既濟之卦，於是決定出兵，於閏十月二十日任命尹瓘為元帥、吳延寵為副元帥，並親至順天館（宋朝使臣館）南門閲兵。 ^[44-45]  只有諫議大夫金緣（金仁存）上疏極力反對出兵，高麗睿宗不回覆。 ^[46]  十二月初一日，高麗睿宗登上西京（今朝鮮平壤）威鳳樓，接見尹瓘、吳延寵及三軍將士，授予尹、吳二人鈇鉞。 ^[47]  隨後尹瓘率領以“別武班”為主力的十七萬大軍（號稱二十萬）出征。 ^[48] 

十二月初四日，尹瓘、吳延寵進入東界，駐紮於定州西南的長春驛，派兵馬判官崔弘正、黃君裳赴定、長二州，誘女真酋長入關。崔弘正等派定州記官英採、長州記官世毛出關，佯言將歸還投奔高麗的女真人（《高麗史》記載為歸還許貞、羅弗，但兩人應該是在甲申之役議和後被歸還），讓他們十二日入關進行交接。烏雅束信以為真，派完顏阿聒（高麗譯稱“古羅”）、烏林荅勝昆（又作“勝管”，金世宗元配昭德皇后的曾祖父）率領共四百人的使團，按約定日期入關，分別進入定、長二州。崔弘正等用酒宴招待，乘醉將他們全部殺害。還有五六十人因懷疑有詐而停留關門外，尹瓘派兵馬判官金富弼、錄事拓俊京分道設伏，崔弘正率精鋭騎兵響應，將這些女真人擒殺殆盡。 ^[49-51] 

十二月十四日，高麗大軍水陸並進，兵分五路侵入曷懶甸。其陣容如下表 ^[48]  ：

尹瓘經過大乃巴只村，行軍半日，當地女真人見高麗人多勢眾，拋棄畜產，不戰而逃。行至文乃泥村，女真人入保冬音城，尹瓘派遣兵馬鈐轄林彥與兵馬判官崔弘正率精鋭急擊，攻破冬音城。十五日，左軍行至石城，派翻譯戴彥勸降，女真人拒絕投降，死守石城，高麗軍不能前進。到了下午，尹瓘派兵馬錄事拓俊京和將軍李冠珍攻城，拓俊京來到石城下，披鎧甲、持盾牌衝進女真軍中，連殺數名女真將領，尹瓘趁機率左軍加入戰鬥，經過一番苦戰，終於擊敗女真軍。同日，尹瓘又派兵馬判官崔弘正、金富弼和兵馬錄事李俊陽率神騎、神步軍進攻甪位洞（又作伊位洞）金城，力戰取勝，斬首1214級。尹瓘繼續出擊，一共攻破37村，斬2120級，俘虜500人。此外，中軍破高史漢等35村，斬380級，俘虜230人；右軍破廣灘等32村，斬290級，俘虜300人；左軍破深昆等31村，斬950級。尹瓘派兵馬錄事俞瑩若赴開京報捷。高麗睿宗大喜，派沈侯、韓皦如（韓安仁）赴前線賜詔獎諭兩元帥及諸將，各有賞賜。隨後尹瓘將這片新開拓的土地劃分為英、雄、福、吉四州，修築城池，並按高麗肅宗遺願，在英州城修建護國仁王、鎮東普濟二寺。 ^{[48]  [52-53]}  十二月二十四日，曷懶甸女真人嫋乙乃等3230人歸附高麗。 ^[54] 

隨後，尹瓘又陸續修築了鹹、宜二州及通泰、平戎、公嶮三鎮，與英、雄、福、吉四州合稱“東北九城”，在鹹州設大都督府，稱鎮東軍，在英州設安嶺軍、雄州設寧海軍，在公嶮鎮的先春嶺立碑定界，並遷徙南界丁户以充實。此外還設有崇寧、真陽、宣化鎮。 ^[55]  乾統八年（1108年）二月十三日，高麗睿宗任命柳澤為鹹州大都督府使，並在英、雄、福、吉四州和公嶮鎮設置防禦使。 ^[56]  當時，在戰鬥中落馬傷腿而在定州養病的行營兵馬副使樸景綽（樸景仁）寫信勸尹瓘乘勝收兵，不要在曷懶甸修築九城，斷言根本守不住，行營兵馬使（原中軍兵馬使）金漢忠則勸尹瓘不要拆除已修好的內城材瓦來修築其他未修好的城池，尹瓘都不聽。 ^[57-58] 

此前，烏雅束在遣使之際，在馬紀嶺乙只村狩獵，以等候消息。 ^[51]  結果等來的卻是高麗殺害使團、出動大軍的消息。烏雅束趕緊返回本部。在討論是否反擊時，多數女真部落頭人認為不可，因為如果與高麗交戰，可能會引起遼朝的問罪。唯獨烏雅束之弟阿骨打（後來的金太祖）力主反擊，説：“若不舉兵，豈止失曷懶甸，諸部皆非吾有也！”烏雅束聽從了阿骨打的意見，便以異母弟完顏斡賽（高麗譯稱“吳舍”）為主將，劾古活你茁、蒲察狄古為副將，率內外大軍收復曷懶甸。 ^[60-61]  除了這三人外，參戰的完顏部等女真各部將領還有石適歡、完顏習室、完顏術魯、完顏婁室、斜卯渾坦、斜卯阿里、斜卯鶻謀琶、温迪罕阿徒罕等。 ^{[62-64]  [65-66]} 

在斡賽出師之前，曷懶甸酋長習顯（高麗譯稱“史顯”“史現”“實現”）等就組織女真人展開反擊。乾統八年（1108年）正月十四日（一説十六日），尹瓘、吳延寵率精兵八千人，出加漢村“瓶項”小路，女真軍設伏密林中，等尹瓘經過就出擊，高麗軍潰散，尹瓘、吳延寵等十餘人被包圍，吳延寵還中箭受傷。拓俊京率勇士十餘人衝入解救，崔弘正、李冠珍也從山谷領兵救援，女真軍解圍撤退，高麗軍追斬36級，尹瓘等退回英州城。 ^[67-69]  正月二十二日，女真酋長阿老喚等403人來尹瓘軍前請降；二十五日，又有女真男女民眾1460餘人降於高麗左軍。 ^[70-71]  二十六日，女真軍兩萬人來屯英州城南，大呼挑戰，尹瓘認為敵眾我寡，不宜出戰，拓俊京力主死戰，並親率敢死隊出戰，斬19級，女真軍撤圍。 ^[72]  隨後，女真軍數萬圍雄州城。二月十一日，崔弘正開雄州城四門出擊，大破圍城女真軍，生擒公兄（將領）一名，斬77級（一説80級），但仍然被圍。其時拓俊京在雄州城中，守將請他出城搬救兵，拓俊京便化妝成普通士兵，在晚上用一根繩從城上滑下，奔赴定州，帶着援兵往救，在吉州遇到女真軍，將其擊潰。 ^[73-74]  至此，女真的第一輪反擊告一段落，尹瓘派其子尹彥純奉表稱賀，又讓兵馬鈐轄林彥在英州廳壁上撰文紀功。 ^{[41]  [75-76]}  三月二十九日，女真軍圍英州城，高麗軍出戰擊敗，斬20級。 ^[77]  三月三十日，尹瓘獻俘346口、馬96匹、牛300餘頭。 ^[78]  在九城基本完工後，他與吳延寵於四月初九日凱旋開京，還納鈇鉞，被拜為門下侍中（首相），獲賜“推忠佐理平戎拓地鎮國功臣”號，其餘有功人員也各有封賞。 ^[79-80]  四月十一日，高麗睿宗前往高麗世祖的陵墓昌陵祭拜，並賦詩紀念平定女真。 ^[81] 

尹瓘、吳延寵剛率主力班師，一萬女真軍就水陸並進，於四月初八日包圍雄州城，自也豆浦至雄州城北門外洞户修起十六個軍寨，每天攻城。雄州守將崔弘正、林彥派兵出城交戰，但未能得手，頗有傷亡，人馬睏乏，漸難支架。 ^[82-83]  四月二十三日，高麗睿宗派兵馬副元帥吳延寵領精兵一萬救援。 ^[84]  吳延寵讓文冠、金晙、王字之等兵分四路，水陸並進，在烏音志、沙烏二嶺與女真軍激戰。女真軍先據制高點，高麗軍搶奪山頭，取得成功，斬191級。女真軍結陣再戰，高麗軍又將其擊敗，斬291級，於是女真軍燒燬軍寨而逃，雄州解圍，時為五月初四日。 ^{[82]  [85]}  六月，數萬高麗軍與女真軍交戰，完顏斡賽將士兵分為十隊，輪流出戰，擊敗高麗軍，女真軍主力遂進圍高麗城堡，戰局開始逆轉。 ^[86-87]  七月初七日，高麗睿宗命尹瓘再次掛帥出征。 ^[88]  七月二十五日，兵馬判官御史申顯等在寧仁鎮率水師與女真交戰，斬20級。 ^[89]  八月中旬，王字之、拓俊京與女真戰於鹹、英二州，斬33級，尹瓘也獻上31顆首級。 ^[90-91]  兵馬判官庾翼、將軍宋忠、神騎軍樸懷節在吉州戰死，高麗睿宗相當震動，後來談及他們戰死都會流淚。 ^[92-93]  八月十三日，高麗睿宗分派九道點軍使，挑選壯士，補充兵源，顯示出高麗兵力逐漸不足。 ^[94]  九月中旬，王字之、拓俊京又在沙至嶺與女真交戰，斬27級，擒3人。 ^[95]  在此之後，女真和高麗的戰事陷入膠着狀態，大約四個月沒有交戰的記錄。這是因為女真軍主將完顏斡賽的母親和你隈病重，所以從前線被召還。 ^[96]  代他領軍的完顏斡魯的應敵方略是另修九城，與高麗九城對峙，以便“出則戰，入則守”。 ^[97]  在兩軍相持階段，高麗將領尹瓘、吳延寵、林彥、王字之、拓俊京等陸續返回開京，尹瓘獲得了鈴平伯的爵位，吳延寵則加“鎮寇攘夷功臣”號。 ^[98] 

乾統九年（1109年）正月，曷懶甸戰端又起，高麗東界行營兵馬錄事王思謹、河景澤等在鹹州與女真交戰的過程中戰死。 ^[99]  據《金史》記載，斜卯渾坦率女真軍同高麗軍交戰於木里門甸，其子斜卯阿里挺槍馳入高麗陣中，刺殺高麗將領，導致高麗軍潰敗，或許就是此役。隨後，斜卯渾坦和石適歡會師於徒門水，斜卯阿里首敗高麗軍，攻陷高麗兩座城堡，高麗反攻，因女真軍已把守要害，所以無法得手。斜卯阿里追擊高麗軍到曷懶水，高麗軍逃到結冰的水面，斜卯阿里乘勝將其全殲，然後與石適歡會師，遭遇五萬高麗軍，將其擊退；又與石適歡遭遇七萬高麗軍，他捷足先登，奮勇擊敗，從而在一日之內三次大破高麗軍。 ^[64]  與此同時，和平交涉也在展開，習顯來高麗談判，高麗睿宗接受，打算歸還九城，並派人通告遼朝，右諫議大夫李載上疏反對歸還九城。 ^[100]  高麗睿宗便擱置歸還九城之事，在二月二十六日親閲神騎軍 ^[101]  ，二十八日派李汝霖赴遼告奏時也只提自衞反擊、修築九城之事。 ^[102]  三月初七日，高麗兵馬錄事文緯在崇寧鎮與女真交戰，斬38級 ^[103]  ；十一日，吉州守將兵馬判官許載、金義元在吉州關外與女真交戰，斬30級，繳獲其鐵甲牛馬，崔弘正也在吉州斬首女真軍70餘級。 ^[104-105] 

此時，完顏斡賽已回到軍中，利用完顏斡魯修築的九城，更加有效地打擊高麗軍 ^[97]  ，此外還採納了完顏婁室提出的“遏彼外援，絕其餉道”的方略，以解決高麗城堡久攻不下的問題。 ^[128]  三月初九日，高麗睿宗派林彥、王字之、拓俊京去前線迎戰，四月初四日又授吳延寵鈇鉞，命其出師救九城。 ^[106-107]  四月底，習顯又來講和，但高麗並未接納。 ^[108]  五月初，女真軍攻入千里長城以內的宣德鎮 ^[110]  ，千里長城外的東北九城更是岌岌可危。離女真最近的吉州成為兩軍主力爭奪的焦點。 ^[109]  五月初十日，尹瓘被高麗睿宗派去太廟、社稷和九代先王陵墓，祈禱戰勝。 ^[111]  然而六天後，吳延寵在救吉州的過程中被女真軍“遮路掩擊”，高麗軍慘遭重創，死傷無數，殘兵丟盔棄甲，散入各城。 ^[112-113]  六萬女真軍乘勝攻城，城中守兵只有兩千餘人，就在吉州城即將失守之際，高麗守將許載、金義元、李冠珍在一夜之間修起重城二十六間，延緩了吉州失守的時間（《高麗史·許載傳》將築重城繫於乾統九年三月之前，但許載、金義元墓誌銘繫於吳延寵兵敗之後，以墓誌銘為準）。 ^[113-114]  另一方面，沿海的雄州城（寧海軍）被女真軍攻陷。 ^[115]  《金史》記載温迪罕阿徒罕作為先鋒，率三十人夜襲海島，焚燒高麗軍營戰艦，然後攻佔陀吉城，可能就是攻陷雄州城的戰鬥。 ^[66]  根據女真（金朝）方面的記載，失守的高麗城堡不止雄州城，總共有五座高麗城堡陷落。 ^[128] 

女真對高麗的反擊使曷懶甸之戰長期化，其後果對高麗來説是難以承受的。高麗起初以為把守住“瓶項”要塞就可以確保對曷懶甸地區的佔領，但打到那裏才發現“水陸道路，無往不通”，犯了嚴重的戰略誤判。此外，九城雖然建於險固之地，女真難以馬上攻克，但九城之間距離懸隔，女真軍在高麗的交通線和通訊網的道路上往往據險設伏，出奇襲擊，使高麗軍疲於奔命，損失日增，各城也陷入孤立，難以相救。在戰爭期間，高麗朝廷頻繁調兵並補充兵源，加上一些地方發生饑荒和瘟疫，導致民怨沸騰，社會出現動盪的跡象。 ^{[115]  [116]}  另一方面，曷懶甸的女真酋長往往接受遼朝官職（如團練使等），遼朝在接到高麗的奏報後，回覆稱將調查曷懶甸地區土地人民的歸屬情況，如果真的展開調查，那麼高麗奏報中聲稱的曷懶甸土地人民歷來隸屬高麗的謊言將被揭穿，所以之前就反對出兵曷懶甸的右諫議大夫金緣提醒高麗睿宗，如果不棄九城就很可能得罪遼朝，使高麗再樹一敵。 ^[46]  在吉州之戰後，高麗睿宗不得不再次考慮棄城講和之事。對完顏部女真來説，其戰略重心是統一女真諸部和防範遼朝，與高麗長期戰爭不僅會造成不必要的消耗和損失，也會影響其對遼朝的防範和統一女真的大業，因此能讓高麗和平歸還曷懶甸實為上策。 ^[116] 

乾統九年（1109年）六月十日左右，尹瓘和吳延寵從定州出師，再救吉州，行至那卜其村，遇到鹹州司錄俞元胥來報女真酋長嫋弗、習顯奉烏雅束之命來與高麗行營兵馬使文冠談判。 ^[116-117]  尹瓘便回軍入關，翌日派兵馬記事李管仲赴女真軍寨，面見斡賽，説講和不是兵馬使所能決定的事，要派酋長（公兄）到開京上奏國王，吳舍頗為高興。嫋弗、習顯又來鹹州，要求高麗交出官員為質，尹瓘將孔沃、李管仲、異賢派到女真軍寨為人質。 ^[116]  六月二十三日，睿宗召集宰相、台諫和六部官員討論歸還九城之事，宰相崔弘嗣等28人贊成，只有禮部郎中樸升中、户部郎中韓相反對。 ^[118]  三天後，嫋弗、習顯來到開京。高麗睿宗於六月二十七日接見於宣政殿南門外，兩人提出高麗歸還九城，曷懶甸女真可以恢復之前與高麗的關係，高麗和女真之間不再交戰。 ^[119]  七月初二日，高麗睿宗在宣政殿召見三品以上文武官員，討論歸還九城之事，在場所有官員一致贊同。 ^[120]  翌日，高麗睿宗在宣政殿南門再次接見嫋弗、習顯，宣佈歸還九城。然後派內侍金珦將嫋弗、習顯護送出境，並派人將罷兵歸城的決議傳達給前線的尹瓘等人。 ^[121]  烏雅束得知高麗方面的求和之意，表示：“事若酌中，則與之和。” ^[122]  七月十四日，高麗睿宗任命宰相中書侍郎平章事任懿為權判東北面兵馬事兼行營兵馬使，金緣為兵馬副使，負責撤回軍民和交割九城事宜。 ^[123]  與此同時，行營兵馬別監崔弘正、兵馬使文冠與女真酋長居熨伊等告天盟誓於鹹州城外，約定高麗和女真互不侵犯，高麗撤東北九城、還曷懶甸之地，並歸還投奔高麗的女真人。隨後崔弘正從吉州開始依次收齊武器和糧食，運回千里長城以內。女真人也用牛馬運送高麗人所遺棄的男女老幼，整個過程非常和平，無一死傷。 ^{[122]  [124]}  八月初二日，高麗睿宗在重光殿西樓接見從前線回來的神騎軍將士，表示兵敗的責任在將帥而不在他們身上，予以安慰。 ^[125]  隨後，高麗睿宗派都官郎中李國瓊出使遼朝，奏報歸還九城，獲得遼朝嘉獎。 ^[126]  至此，完顏部女真和高麗之間圍繞曷懶甸歸屬權的爭端以完顏部女真獲勝告終。

對女真而言，完顏部女真取得了曷懶甸之戰的勝利，不僅保衞了女真族世代居住的土地、解決了完顏部崛起過程中的後顧之憂，而且鞏固了完顏部在生女真中的威望，增強了女真諸部的凝聚力，奠定了完顏部統一女真並建立大金國的重要基礎；對高麗而言，儘管因歸還九城而及時止損，但畢竟還是沒有達成戰略目的，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國威和王權，另外以尹瓘等為代表的新貴集團通過曷懶甸之戰而穩固了自身地位，影響了之後高麗的政局 ^{[130]  [131]  [132]}  ；對東亞國際關係而言，通過曷懶甸之戰，原本蔑視女真的高麗統治者見識了女真的強大，逐漸調整了外交政策。當宋朝欲聯金滅遼時，高麗勸告宋朝勿為此舉，而實施勸告的高麗使者李資諒就參加過曷懶甸之戰 ^[133-134]  ，在金朝建立後，高麗於天會四年（1126年）主動對金稱臣，兩年後又堅決拒絕南宋使臣楊應誠的假道入金的要求，而在高麗的這些對外政策的推動者中就有參與曷懶甸之戰的拓俊京、崔弘宰等人 ^[135-136]  ，可知曷懶甸之戰是促使高麗對金修好乃至稱臣並置身於東亞大陸戰局之外的一個重要因素。

曷懶甸之戰後，曷懶甸地區保持了百餘年的和平。金朝建立後，在曷懶甸設立“曷懶路”進行管轄，經過金元之際的戰亂，此地併入元朝，改設“合蘭府”。14世紀中葉，高麗趁元末中原動亂、中央政府無暇顧及東北邊疆之機，武力侵佔了合蘭府，元將納哈出奪回合蘭府的行動亦告失敗。明永樂年間，在明廷招撫女真的過程中，女真人佟景、王可仁等曾請明廷作主，向朝鮮索回這一片遼金故地，朝鮮國王李芳遠命河侖、權近打開史庫，翻出《高麗睿宗實錄》中關於曷懶甸之戰的部分，只截取其中尹瓘拓地立碑的記載作為依據，來對明朝宣稱該地區歸屬朝鮮半島政權。明成祖對朝鮮方面表示：“朝鮮之地，亦朕度內，朕何爭焉？今茲準請！”遂承認該地歸屬朝鮮，此後這裏就成為朝鮮的咸鏡道。 ^[137-138] 

由於史料的不足和考古資料的缺乏，對於曷懶甸之戰中尹瓘最遠打到哪裏的問題，中國、日本和朝鮮半島的學界一直眾説紛紜。大致有以下四種觀點：

以上四種觀點中，中國學者多持第一、二種。韓國學者洪性珉於2021年發表文章，根據《東人之文四六》中引述的一條記載“九城幅員七日程”的史料，結合朝鮮王朝《輿地圖書》中對於咸鏡道各地之間“日程”數的記載，指出尹瓘所開九城的範圍應在端川和吉州之間的摩天嶺以內，即今朝鮮咸鏡南道地區，這也與林彥所撰《英州廳壁記》中“其地方三百里”（高麗用唐尺）的記載大致吻合。同時，他根據女真軍的活動範圍，認為高麗為了防範女真，還在摩天嶺以外修了一些小型城堡或軍寨（如斜卯阿里所取二城），這些區域在今朝鮮咸鏡北道明川郡的鬼門關以內。而且尹瓘佔領的只是曷懶甸部分地區，並沒有佔領整個曷懶甸。 ^[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