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製鏈接
請複製以下鏈接發送給好友

我的第一個上級

鎖定
《我的第一個上級》是197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圖書。該書是由馬烽編寫的一本小説。小説成功地塑造了一個農村幹部老田的形象,突出了他的實事求是、尊重科學、為人民長遠利益着想的優秀品格。沒有一言正面抨擊浮誇風,然而人物的一切行為本身,就是浮誇風、主觀主義的堅決反對者。
中文名
我的第一個上級
作    者
馬烽
出版時間
1977年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ISBN
9787532294909
定    價
0.46 元 [1] 
統一書號:
10019-1472 [1] 

目錄

我的第一個上級作者簡介

馬烽,山西孝義人。作家。筆名閏志吾、孔華聯。著有短篇小説集《村仇》、《太陽剛剛出山》、《三年早知道》,長篇小説《呂梁英雄傳》(與西戎合作),長篇紀實文學《劉胡蘭》等。另有《馬烽小説選》出版。
馬烽的小説主要描寫農民在不同歷史時期精神世界的變化,生活畫面廣闊,人物形象豐滿,表現手法豐富,文筆樸實、生動、幽默。曾任中國作協主席

我的第一個上級原文

去年夏天,我在省水利學校畢業以後,很快就被分到這個縣來工作。當時,心裏覺得很不平靜,説不來是興奮,還是緊張。大約初次走上工作崗位的青年學生,都有過這種心情。
那次,我是騎着自行車,帶着行李趕來“上任”的。所以不搭汽車,目的是要做一次長途鍛鍊。今後要在農村工作了,沒有這種本領還行?那天,我天不明就動身走,到達縣城的時候,已經快晌午了。一進城就碰了件不順氣的事:我騎着自行車正往前走,迎面來了個老頭,這真是個怪人。天氣這麼熱,正是三伏時候,街上所有的人都穿着單衣服,有的只穿着個汗背心;可他卻披着件夾衣,下身穿着條黑棉褲,褲腳還是扎住的,頭上又戴了頂大草帽。這不知道是嫌熱,還是怕冷?他低着頭,駝着背,倒揹着手,邁着八字步朝我走過來。我早就響起了車鈴,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仍然慢吞吞地在街心邁八字步。直到相離只有幾尺遠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向右邊挪了兩步。可是,已經晚了。因為我見他不讓路,本打算從右邊繞過他去,誰知他也往右邊躲,正好碰上。“説時遲,那時快”,猛然一下就把他撞倒,我也從車上跌下來了。我走的又累又餓,剛才他不讓路就窩着一肚火,這一下更火了。我爬起來邊扶自行車,邊大聲吼道:“你就不長着耳朵?聽不見鈴響?”我説了這麼一句沒禮貌的話,當時就有點後悔,他並不是不讓路,只是遲了點。再説他被自行車撞倒,心裏還能痛快?我想他決不會和我善罷甘休,看來是非吵一架不可了。誰知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撿起草帽,一邊慢慢往起爬,一邊和和平平地説道:“你也別發火,我也不要生氣。反正都跌倒了,各人爬起來走吧!”這時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原來不是什麼老頭,看樣子多不過四十歲。四方臉.光頭,面色蒼白,臉上沒有一點生氣的意思。他站起來看了我一眼,拍拍身上的土,照舊背起手,低着頭,邁着八字步走了,好像根本沒和我發生任何糾葛一樣。我被他這種冷淡的態度,弄得不知該怎麼好了。一直望到他拐進另一條街,我才推上自行車繼續往前走,心裏不由得説:這可真是個怪人。
那一天,我一到縣委組織部,馬上就把工作確定了。組織部要我暫時先到防汛指揮部去協助工作。我二話沒説就去了。
防汛指揮部就在組織部這個院子裏,佔着一間大南房。接待我的是一個歲數和我差不多的小夥子。他自我介紹道:“我叫秦永昌。以後你就叫我老秦吧。叫小秦也可以,隨你的便。”接着又指指這間房子説:“這就是我們的辦公室,也是宿舍,也是會客室……這叫綜合利用。”看起來小秦是個性格很開朗的人,也是個熱情的人,他邊説邊就幫我鋪牀、整理東西,一轉身又打來了洗臉水,還端來半個大西瓜。沒過了一個鐘頭,我們就像朋友一樣熟悉了。
午睡起來以後,小秦給我簡單介紹了一下工作情況:防汛指揮部是個臨時組織,總指揮是縣委第一書記,副總指揮是農建局田副局長,其他各股的負責人,也都是各單位負責幹部兼任的。説來説去,實際上專職搞這個工作的只有他一個人,而他也是臨時從水利科調來的。我問小秦:“具體業務誰領導?”小秦説:“田副局長。走,我先引你去見見他。”説着站起身來就往外走。我也只好跟着他去。
農建局就在縣委會斜對門,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田副局長住在東房裏。我們進去的時候,見田副局長蹲在椅子上,低着頭,好像在寫讀書筆記。旁邊放着一本翻開的《毛澤東選集》,字裏行間畫了許多圈圈道道。小秦説:“老田,組織部給咱們調來個同志。”他連頭都沒抬,只説了句:“好嘛!”小秦忙又向他介紹道:“這是彭傑同志。水利學校剛畢業的洋學生”這時他才放下筆,抬起頭來望了我一眼,我一看到他的面孔,不由得吃了一驚。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原來我的這位“頂頭上司”,就是上午被我在街上撞到的那個人,我想起那句沒禮貌的話,心裏覺得很不好意思。
小秦在這裏好像是主人一樣,他搬了個椅子讓我坐,又從暖水瓶裏給我倒了一杯水,隨手又去整理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書報。老田蹲在椅子上沒動,向我簡單地説了説應該做的工作:他要我先熟悉一下全縣的河流渠道,然後再到幾個重點村去跑跑。他講話的聲音很低,很慢,好像沒有吃飽飯一樣。談完工作,他飄然向我説道:“剛才我就看你有點面熟,好像見過。唔,對,是見過。”小秦搶着問道:“在哪裏見過?”我覺得我的臉刷一下紅了。不知該怎麼説好了。幸好這時進來一個幹部,給老田送來一份公文,要他簽字,這才算救了我的駕。
我們回到辦公室以後,小秦又追問我什麼時候和老田認識的。我只好把上午撞車的事給他説了一遍。小秦説:“沒啥,老田根本就不會計較這些事,你別多心。”我説:“當時我確實有點生氣。我搖了半天車鈴,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小秦笑着説:“你搖鈴管啥用,就是打炮他也不一定理你,他就是那麼個疲性子人!”接着他給我講了一件老田的故事。他説:“有一次老田下鄉去了,獨個住在一間房子裏。半夜裏起了大風,忽然房頂上“咔嚓”一聲巨響,把他驚醒了。他躺在被窩裏動也沒有動,拿手電向屋頂照了照,只見房梁快要折斷了,好像馬上就要坍塌的樣子。他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説:“我就不信等不到明天!”翻了個身,又睡着了。
我聽完,差點笑的眼淚出來。我説這是小秦編造的,他沒敢肯定確有其事,只是笑着説:“信不信由你,僅供參考。”
我來了還不到一個星期,和老田接觸還不多,他只來過我們辦公室兩次,我和小秦去給他彙報過一次各地防汛工作的準備情況。但就從這些接觸當中,我覺着他確實是個疲疲沓沓的人。走起路來總是低着頭,揹着手,慢慢地邁着八字步;講起話來總是少氣無力;處理問題總是沒緊沒慢拖拖拉拉,好像什麼事都不能使他激動。我遇到這麼個倒黴上級,心裏真有點惱火。不過,他交代給我的工作,我還是盡力去做了。
這期間,我的主要任務是熟悉情況,同時也要幫助小秦督促各鄉進行防汛的準備工作。我把全縣的河流渠道圖看了好多遍,讀了好多有關洪水的資料。全縣境內,總共有三條河流,都是由西向東,由山區流向平川。説是河流,實際上都是乾的。根據資料看,解放以來,只有一九五四年八月間,發過一次特大的洪水。以後,幾年都是平安無事。我想今年大約也不會發生什麼問題,因為眼看汛期就快過去了,還沒有一點音訊。誰知就在我來到這裏的第九天夜裏,山洪暴發了。
那天白天,晴空萬里,氣象預報也沒講有暴雨。只是傍晚時候,西邊有一片濃雲。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候,小秦已經躺下了,我坐在燈下正給他讀一篇小説。忽然電話鈴響了,我忙扔下書本抓起了耳機。電話是張家溝水委會打來的,説永安河發山洪了,估計有一百多個流量。我聽完吃了一驚,因為從資料上還沒發現這條河有過這麼大的洪水,一九五四年也只不過是七十個流量。我放下耳朵,忙把這個消息告給小秦。我們正在分頭給沿河各村打電話的時候,另一個電話鈴響了。是安樂莊打來的。這可真是個使人吃驚的消息,簡直把我嚇慌了。我扔下耳機説了句:“安樂莊決口了!”匆匆忙忙就往外跑,我得趕快把這消息告給老田。總指揮到地委開會去了,只有去找他商量辦法了。我一口氣跑到農建局,推開他的房門,就撞了進去。他已經睡下了,燈還沒熄。我一進門就大聲喊道:“老田,快起,永安河發洪水!安樂莊決口了!”他一隻手撐着牀,支起半個身子來問道:“安樂莊什麼地方決口了?”我告他説在汽車路東,決口有四丈多寬。我想他一定會馬上起來穿衣服,跟我到指揮部去。誰知他聽完,反而躺下了,平平淡淡地説:“沒甚要緊,這只是下游幾個村少澆點地。”當時我又急又氣地説道:“你知道有多麼大流量?一百多個!”他不緊不慢地説:“那更沒辦法!反正堵也堵不住。任由它流吧。”我聽他這麼説,真想撲上去把他拉起來,狠狠地揍他一頓。這算什麼防汛副總指揮?簡直疲沓的太不像話了。
正在這時,小秦慌慌急急跑進了,一進門就大聲説:“三岔河也發洪了!”他的話音剛落,老田就像中了電似地“呼”一下坐了起來,睜大眼睛急問道:“多大流量?”小秦説電話是三岔鄉秘書打的,他弄不清流量,只説水已經漫到龍王廟背後了。老田説:“那至少有九十個。”他一面急忙穿衣服,一面向我們説:“趕快通知海門村、田家莊,全體上堤。快!”我和小秦扭身就往回跑。
我跑回辦公室的時候,只見房裏有好些人:新調來的郝書記,縣委辦公室王主任,兵役局牛局長,另外還有農村工作部的幾個幹事。很顯然這是小秦通知他們的。他們有的在打電話,有的正圍着河流渠道圖爭論什麼。人們的臉色都很嚴肅,屋子裏的空氣非常緊張。他們一見我兩個進來,都急着問道:“老田來了沒有?”小泰説:“就來!”我忙去給海門村打電話。剛把電話打完,老田已經來了,一手提着根棍子,一手拿着件雨衣,雖然還是那身穿戴,但神氣全變了。精神抖擻,滿面紅光,臉上的表情又嚴肅又冷靜。他大踏步跑進來,把手裏的東西扔在牀上,衝着兵役局牛局長説:“馬上把民兵集合起來,帶到東會南堤上去,你親自去!”牛局長像是接到了將軍的命令,什麼話也沒有講,應了聲“是”,轉身就走了。老田又向辦公室王主任説:“趕快把汽車開到門口。”然後他就抓起耳機來給各村打電話。
大家都悄悄地望着他,屋子裏只有他一個人説話的聲音。他大聲地對着耳機喊道:“電話局,馬上接杜村,上舍,古城……杜村,你是誰?……我是老田。聽着,把三支渠的閘撥開一孔……什麼?已經全拔開了?我就怕你們來這麼一手,馬上閘住兩孔……渠道是去年冬天新修的,怎麼能一下放那麼大的水?出了亂子怎麼辦?……不要擔心澆不了多少地,後半夜有大水。你把閘口把守好吧!”他放下這個耳機,馬上又抓起另一個,詳細的指示上舍和古城:要防守哪段河堤,開哪個支渠閘,閉哪個支渠閘,先往哪個水庫蓄,後往哪個水庫蓄……我聽他這麼講,忙把河流渠道圖鋪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根本沒看一眼,繼續講他的。他連哪條斗渠應當如何,哪條濃渠應當怎樣都講了出來。他對這些渠道的熟悉程度,簡直使人吃驚,好像在數自己的手指頭一樣。
老田打完電話,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對王主任説:“老王,你和小秦在這裏守電話。郝書記,你們去睡覺吧。”回頭對我説:“咱倆到海門去,恐怕那裏南堤要出問題。”我説:“南堤很結實,是北堤單薄一些。”前天我才去了海門一趟,這點我知道的很清楚。他説:“你不看外邊颳着的東北風?”他這麼一講,我才想起剛才出去的時候,外邊確實是起風了。不過我根本沒有注意風的方向。這時王主任對老田説:“你身體不好,我去吧,你在家指揮。”老田説:“你去不抵事!”説着拿上棍子和雨衣就往外走。我拿了件棉襖也跟了出來。吉普車早已停在大門口了。我們上了車,老田説:“到海門去,開快點。”車子馬上就開動了。
這天晚上,老田的這種變化,給我留下了很強烈的印象。洪水一來,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我真沒有想到他這麼果斷,自信心這麼強!但也有些事使我迷惑不解:兩條河都發了洪水,安樂莊還決了口,他一點都不着急,也沒采取任何措施;而三岔河只有九十多個流量,為什麼就急成那個樣子?我知道三岔河以往是條害河,可是近幾年築了不少分洪工程。去年冬天還修了好幾個平地水庫。下游河道也很寬,可以通過二百個流量。難道九十個流量就值得這麼大驚小怪嗎?他説後半夜有大水,根據是什麼呢?
在車上,我向他提出了這些問題。他反問道:“永安河坡度比例多少?”我説:“千分之五十。”他又問道:“上游來水面積有多大?”我説:“九平方里左右。”這些數字我早背熟了。他聽完我的回答説:“對,這就是永安河的特點。坡度大,洪水來源少。別看來勢猛,頂多四個鐘頭河裏就幹了,四個鐘頭能把口子堵住?再説,不堵危害也不大,安樂莊汽車路東種的都是高稈作物,過一下水也淹不死。水從那裏漫下去就入了豐收渠,正好澆他們村北的老旱地。”我忙又問道:“三岔河後半夜真的會有大水?”他説:“沒錯,這九十個水量是正溝的水,南溝北溝山上覆蓋多,水下來要慢一些,至少要差三個鐘頭。可不就在後半夜。”停了一下又説:“這條河愈往下游坡度愈小,到海門夾沙畛一帶,只留下千分之一了!你想想,水量大,泄洪慢,這不要命?真要命!”他説完沉默了,顯然是在為海門擔心事。我也沒有再説什麼,心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我初來那天,小秦給我介紹情況的時候,曾經説過老田是縣裏的“土’水利專家,當時我沒有在意,後來看到他是那麼個樣子,我只當小秦開玩笑。現在我才明白,小秦講的是正經話,就憑這幾手,老田確實也夠得上個專家。
縣城距海門有二十多里路,汽車開到離海門還有三里多的時候,老田要司機把車停下來。他説:“前邊二支渠已經有水了,你返回去吧!”司機只好把車剎住,我也只好隨他下了車。
天上月黑星稀。我們迎着東北風往前走。老田拄着棍子在前邊引路,我緊緊跟在他後面。他走的飛快,我幾乎是小跑才能追得上。走到二支渠上,渠裏果然有水了。我們涉水過去,沒進海門村,順小路直奔南堤。通過一片高粱地,遠遠就看到堤堰上有許多燈籠晃來晃去。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到嘈雜的人聲和水的吼聲。老田步子更快了,我氣喘吁吁地跟着他奔跑。爬上南堤的時候,只見河裏的水已經漫到平台上來了。堤堰上到處堆着一捆一捆的蘆蓆、椽子、沙袋……人們有的在搬運器材,有的在抬土培堤。人來人往,亂哄哄。我們穿過人羣,順堤往東走了一段,就到了防汛指揮所。這是一間泥土小房,房周圍也堆着好多防汛器材。我們進去的時候,只見屋裏擠滿了人,鄉黨委翟書記,海門村和田家莊的支書、社主任都在裏邊。一個個都是愁眉不展。有些人在拼命抽煙,滿屋子烏煙瘴氣。我們在門口站了半天,誰也沒有理睬。這時從門外進來個年輕姑娘,身上揹着個帶紅十字的揹包,看樣子是醫生,她忽然發現了我們,驚喜地喊道:“啊,老田!”她這麼一喊,把全屋人都驚動了。人們都站起來,亂紛紛地喊道:
“老田來了?”
“知道你要來的!”
“你可來了……”
人們的臉上愁雲消散了,語音中充滿深厚的情感。看得出來,大家對老田十分信賴。好像只要老田一來,洪水再大也沒啥了不起。
老田問了問防汛器材準備的情況,搶險隊組織了多少人,又問河水上漲的速度。翟書記説:“一個鐘頭以前還是半河槽水,剛才一下子就漫到陽台了。”老田沉思了一下説:“這是北溝的水下來了。待一會還要猛漲,趕快把席子敷到堤上,看樣子風不會停。”他剛説完,就有幾個人跑出去了。
老田滿屋子掃了一眼説:“怎麼老薑頭沒來?”海門支書老靳説:“剛才覺得不要緊,就沒叫他。”老田生氣地説:“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説完隨手拿起了電話耳機。老靳説電話線斷了,正在派人修理。老田扔下耳機説:“你馬上回村去把他請來。”回頭又對我説:“你也跟他去,給牛局長打個電話,要他馬上把席子敷到堤幫上,要特別注意王家墳那一段。”我聽他吩咐完,連忙就跟老靳走出來。
我們從堤堰上走過去的時候,只見人們正在匆匆忙忙往堤上敷席子,有兩個人在互相低聲談論:
“老田一來,這就不怕啦!”
“不怕啦?沒危險老田來幹甚?”
“你別提心吊膽,老薑頭沒來!”
我低聲問老靳,老薑頭究竟是個什麼人。他説:“堵決口的行家。反正找他來就沒好事!”他嘆了口氣又説:“要真的決了口,南邊這七個村,都得灌了老鼠窩!”我聽了,心裏也覺得很沉重。我告訴他説,明年就沒關係了,秋後要在三岔河上游修水庫,我在縣上看到過這個計劃。
我們下了渠道,一口氣就跑到海門村。老靳去找老薑頭,我忙到社裏打電話。過了不多一會,老靳扶着個白鬍子老漢進來了。他給我介紹説這就是老薑頭。看樣子老薑頭有七十多歲,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好像隨時都可能摔倒。老靳要備牲口送他,他説:“你有事兒前頭先走吧,我後邊慢慢來。萬一要出險,也在後半夜哩!”我也説:“老靳,你先走吧,我照護老大伯。”老靳匆匆忙忙走了。我便扶着老薑頭,慢慢往堤上走。
路上老薑頭問我道:“老田的病怎麼樣?好了沒?”我反問道:“什麼病?”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老田有病。老薑頭説:“你不知道啊!他腿疼得要命,去年冬天連炕都下不來了。叫什麼?……對了,關節炎!”
怪不得老田平常走路慢慢吞吞,怪不得這麼熱的天還穿着棉褲。我忽然想起他下了汽車以後走的那麼快,心裏説:“這不知道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老薑頭是個愛講話的人。他告訴我説:老田的關節炎是一九五四年得的。那年秋天,雨多洪大,這一帶都淹了。老田淋着雨渡着水指揮各村防汛排澇,一連在水裏泡了七天七夜。等洪水過去以後,他的兩條腿都被水浸得浮腫了。老薑頭稱讚地説:“真是個幹家!比他爹還強!”接着他就給我講起了老田的歷史:
原來老田的家,就住在離海門村二里的田家莊。他爹活着的時候,和老薑頭是最好的朋友,是這一帶有名的水手頭。從前,每逢決了堤,總是他們幾個人負責堵。那時候,雖然縣上在這裏設有“河務委員會”,可是那些老爺們除了摟錢,什麼都不管。每年老百姓不知道要出多少河務捐款,但河堤經常是破破爛爛,多少發點洪水就決口,一年至少要決一兩次。有時候,一次就開兩三個口子。每逢洪水下來,那些老爺們不要説上堤,早夾着尾巴跑了。結果,老百姓花上錢,還是要自己去堵。
老田十來歲的時候,就跟着他爹和老薑頭在堤上幹事,這人膽大、心細,有股鑽勁。二十來歲的時候,就成了這一帶的紅人。解放後,縣上提拔他當了水利技術員,後來又入了黨,工作勁頭更大了,整天起來東跑西顛,領導各村挖河、開渠……一九五三年在專署訓練班學習了幾個月,本事更高了。現在全縣一些大的水利工程,都是他親手設計的。
我們談談説説,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南堤。老薑頭不讓從堤上走,要從莊稼地裏繞到指揮所去,我問他為什麼?他笑道説:“人們要看到我來,一定覺得不吉利。”我只好扶着他繞到指揮所那間小屋裏。
屋裏冷冷清清,只有老田和那個年輕女醫生在。只聽老田對她説:“桂蘭,你就在這裏守電話,不要亂跑,天塌了也不準離開!”看樣子電話已經修通了。老田説完,一扭身看到了我們,忙親熱地和老薑頭打招呼。老薑頭説:“怎麼?今晚上熬不過去?”老田皺着眉頭説:“風太大,危險啊!大叔,您先上炕躺躺吧,需要的時候再叫你。我要到東邊看看去。”説完就往外走。我也跟着他走出了屋門。
河裏的水比我離開時候又漲了好多,雖然離堤頂還差一公尺左右,可是風浪很大,風擁着浪花不斷向堤上猛撲,“刷——”撲上來,“譁——”退回去。接着又撲上來,又退回去。要不是堤幫上敷着席子,無論如何也招架不住這麼沖刷。我和老田走了不長一段路,鞋襪全被濺上來的水花潑濕了。正走着,忽然前面傳來“哇——”一聲巨吼,接着就響起了緊急的鑼聲。
很明顯,前邊決口了。
我沒等老田吩咐,靈機一動轉身就去指揮所叫老薑頭。路上只見搶險隊的人們扛着器材,提着汽燈,叫喊着都朝響鑼的地方奔跑。我跑到指揮所門口,老薑頭正從屋裏出來,他大聲問我道:“哪裏?哪裏?”我向東指了指,他急忙就走,我忙過去扶他,他甩開我的胳膊,大踏步向前飛跑。我真弄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腿腳忽然變得那麼靈敏了?
出了險的地方,燈火通明,人聲嘈雜,人們奔跑着,喊叫着,來來往往運送沙袋。大家見老薑頭來了,忙往兩邊讓路。我們走到前邊,只見河堤決開有兩丈多寬,洪水翻滾着浪花向外奔流,發出一種可怕的吼聲。我從來還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簡直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田站在那裏正指揮人們往決口處填沙袋,他背對着我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從他的動作和説話的聲音中,可以感覺到。他沒有一點驚慌的成份,反而顯得更加沉着,更加冷靜。
決口處流水太急,沙袋扔下去馬上就給衝跑了。而且堤堰在繼續傾塌,決口愈來愈大。對面翟書記和老靳也在領着人們填沙袋,但也不起作用。
老薑頭來了什麼話也沒説,悄悄地站在那裏觀察水勢,他看了好大一陣,這才大聲叫道:“停下來!”老田忙轉過身來,望着老薑頭説:“怎麼?要下樁?”老薑頭説:“是,不過先要護好斷頭。”老田説:“你吩咐吧!”回頭對我説:“快去給縣上報警……告訴他們,我們一定能堵住!一定能堵住!”他的語氣是那樣的堅決,那樣自信。我二話沒説,穿過雜亂的人羣,就又跑到了小屋裏。
當我打完電話返回來的時候,這裏已經變得很有秩序了。人們排成兩行站在堤上,陸續不斷地往前傳遞木樁、蘆蓆、沙袋等各種器材。我從堤邊上繞到前邊,只見已打下去五根木樁,貼着的木樁沙袋已填出水面。老薑頭站在那裏紋絲不動,吆着號子,正指點人們打第六根樁。老田領着一些人,繼續填沙袋。對面,翟書記也在指揮人們打樁。打樁聲、號子聲、水聲、風聲攪混在一起,給人一種又緊張、又嚴肅的感覺。
堵口工程進行的很順利。決口慢慢在縮小,到夜裏三點多鐘的時候,只留下丈多寬了,眼看很快就可合龍閉氣。可是,這時候水也更猛更急。木樁剛打下去一半,就被沖走了,一連沖走四五根。最後一次,連打樁的小夥子帶老薑頭,一下子都衝到水裏去。幸虧他們腰裏都拴着保險繩,沒沖走多遠,就被眾人七手八腳的拉上岸來。
老薑頭渾身是水,臉色灰白,冷得直打哆嗦。他一爬上堤堰,就氣喘吁吁地對老田説:“堵不住啦!我是沒有這個本事了!”站在跟前的一些人聽老薑頭這麼説,都慌了。老薑頭接着又向老田央求道:“趁早讓人們回去吧!早點守住護村堰。要不,村子也得完蛋!”這一下,大家更慌了,議論紛紛,有些人轉身就想跑。
這時只聽老田大聲喝道:“別動!誰敢挪動一步,馬上把誰填到水裏!”他的臉色鐵青,眉眼惱的怕人,語氣十分堅決。大家都嚇呆了,立刻鴉雀無聲。老田像只猛虎一樣轉臉對老薑頭吼道:“非堵住不可!你再胡説八道惑亂人心,我先把你填到水裏!你要敢離開這裏一步,我馬上把你推下去!”老薑頭也給嚇住了,蹲在那裏一句話也沒敢説。老田又向決口那頭喊道:“老翟,馬上組織人,下水堵!”接着就聽到翟書記用廣播筒喊道:“會水的黨員們、共青團員們,站出來準備下水。”
這時,老田一面叫喊讓後面的人趕快往前運沙袋、木樁;一面把身上的筆記本、水筆都掏出來。看樣子,他要親自下水了。我忙説:“老田,你有關節炎,你不能下水!”老田瞪了我一眼,隨即把手裏的東西遞給我,轉身向眾人喊道:“會水的,跟着我來!”只聽人羣中亂紛紛地説:“老田下水了!”“咱們還愣着幹嗎?”馬上就有五六個壯小夥子跑到他身邊,接着又跑出來幾個,又是幾個……人們一個個手挽手連成一串。老田領着頭下水了,渾濁的河水立時沒到他們的腰裏,很快就沒到胸口。老田拉着長長的隊伍往前走,湍急的河水衝得人們東倒西歪,但人們仍然不顧一切地往前走。對面翟書記挽着一串人下到河裏了,掙扎着往這邊移動。老田和翟書記一次又一次想靠攏拉起手來,但一次又一次被巨浪打開了。老田一連被水衝倒了三次,他爬起來跌倒,跌倒爬起,繼續掙扎着前進。堤上的人都急得要命,都替他們提心吊膽,可是誰也沒有辦法。
蹲在地上的老薑頭,猛一下站了起來,向堤上的人喊道:“快!抬一根長電線杆來!”電線杆很快抬來了,他指揮人們把電線杆橫卡到決口上,又向水裏喊道:“快,扶住杆子走!”老田和翟書記靠着電線杆,終於挽到一起了。水裏的人也都一個個緊挨着,靠在了電線杆上。這時,堤上又有很多人呼喊着手挽着手下到水裏。轉眼間,決口上就排滿了一層又一層的人,結成了一條衝不斷的堤。
大股的洪水終於被攔住了。可是風浪也更加兇猛起來。一個巨浪接着一個巨浪,照他們劈頭蓋頂反撲。當巨浪撲上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被吞沒了;當巨浪退下去的時候,無數的頭才又露出水面。他們吐掉嘴裏的泥漿,大聲地喘口氣,準備着迎接再一次的衝擊……
我們在堤上的人也緊張極了。老薑頭大聲地吆喝號子,指揮人們繼續打樁;我和另一些人把傳遞上來的沙袋匆忙往決口處填。風浪繼續不斷地反撲,站在水中的人們繼續堅持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一根根木樁打下去,一袋袋沙土傳過來。決口逐漸在縮小,沙袋堤逐漸在增高……
天色愈來愈黑暗,氣候愈來愈冷。我站在岸上穿着棉衣還冷的打戰,站在水裏的人可想而知了。我看見他們一個個都是緊咬着牙關,忍受着風浪和寒冷的襲擊。老田站在那裏紋絲不動,嘴裏不住地喊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像是在鼓動別人,又像是在鼓動自己。
黎明時候,決口終於合攏闊氣了。洪水只好順着河槽奔流。當老薑頭喊出“合攏了!”的時候,人們都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水裏的人也叫喊着爬上堤岸。一個個滿身泥水,冷得直打哆嗦,他們臉上都是泥漿,像是泥塑的一樣,但都在咧開嘴傻笑。堤上立刻燒起幾堆大火,讓他們烘烤。這時我發現水裏還站着一個人,我忙過去端詳了半天,才認出原來是老田。只見他閉着兩眼,咬着牙關,兩手緊抓住電線杆,身子趴在沙袋上一動也不動。我一看這樣子,嚇得大聲亂叫:“救人啊!救老田啊!”翟書記、老薑頭和其他一些人,急忙都跑過來,大家七手八腳才把老田拉上堤岸。他已經人事不省了。兩條腿彎曲得像兩張弓,鼻子裏只有一點微弱的氣息。我們連忙把他抬到指揮所小屋裏,翟書記忙讓人去綁擔架,接着又給縣上打電話,要汽車馬上來。我們給老田把濕衣服剝下來,老薑頭含着兩眶熱淚,脱下自己的夾襖,輕輕地蓋在老田身上。我也連忙脱下棉襖,蓋在他腿上。接着從門外傳來一件又一件的乾衣服,這些衣服都是人們剛從自己身上脱下來的。我向門外看了看,門口站滿了人,都在關心地打問老田的消息。
桂蘭匆忙給老田打了兩針,又用松節油擦他的兩腿,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兩個膝蓋完全紅腫了,小腿上佈滿了一楞一塊的青筋疙瘩。
過了半個多小時,老田漸漸緩過氣來了,他斷斷續續地説:“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老薑頭趴在他耳邊大聲呼喚。老田慢慢睜開眼看了看説道:“大叔,我罵你了,我……”老薑頭哭着説:“孩子,別説這話,你罵得對……”
擔架已經綁好了,不知誰還跑回村裏去拿來兩牀被子,我們把老田安置在擔架上,人們就搶着來抬。當我們出了小屋走上堤的時候,太陽已經出山了,風早已停止,河水緩緩地流着。堤上的人們都用一種感激的眼光望着擔架。我們過了二支渠,汽車早已等在那裏,我們把老田抬上汽車,就一直開到縣立醫院……
兩個月之後,老田出院了,我這一次又是在街上碰到他了。他還是那個樣子:駝着背,低着頭,揹着手,邁着八字步。只是步子邁得更慢了,背更駝了。我遠遠地望着他走過來,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情感。我知道走過來的並不是什麼怪人,而是我的第一個上級。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領導幹部,同時也是一個值得受人尊敬的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