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二首

攜玉手喜同車^②，比上雲閣飛除^③。

釣台蹇產清虛^④，池塘靈沼可娛^⑤。

仰泛龍舟綠波^⑥，俯擢神草枝柯^⑦。

想彼宓妃洛河^⑧，退詠漢女湘娥^⑨。

日月既逝西藏^⑩，更會蘭室洞房^⑪。

華燈步障舒光^⑫，皎若日出扶桑^⑬，促樽合坐行觴^⑭。

主人起舞娑盤^⑮，能者穴觸別端^⑯。

騰觚飛爵闌干^⑰，同量等色齊顏^⑱。

任意交屬所歡^⑲，朱顏發外形蘭^⑳。

袖隨禮容極情^㉑，妙舞仙仙體輕^㉒。

裳解履遺絕纓^㉓，俯仰笑喧無呈^㉔。

覽持佳人玉顏^㉕，齊舉金爵翠盤^㉖。

手形羅袖良難^㉗，腕弱不勝珠環^㉘，坐者嘆息舒顏^㉙。

御巾裛粉君傍^㉚，中有霍納都梁^㉛，雞舌五味雜香^㉜。

進者何人齊姜^㉝，恩重愛深難忘^㉞。

召延親好宴私^㉟，但歌杯來何遲^㊱。

客賦既醉言歸^㊲，主人稱露未晞^㊳。 ^[1] 

①妾薄命：《樂府詩集》入《雜曲歌辭》。此詩是今存最早以此題名篇的詩歌。關於此詩的分合，著錄的各書不同。

②玉手：指女子之手。

③比上：並上。比，一作“北”。雲閣：高聳入雲的樓閣。除：樓閣的台階。

④蹇（jiǎn）產：高的樣子。清虛：清靜。

⑤觀：一作“靈”，當作靈。沼：水池。

⑥泛：浮。綠：一作“淥”，水清。

⑦擢（zhuó）：折取。神草：疑指靈芝。一説指荷花。枝柯：枝莖。

⑧宓（fú）妃：洛河女神。傳説為伏羲氏之妃（一説為伏羲氏之女），死後成洛河之神。宓，通“伏”。洛河：也稱洛川，洛水，源出陝西洛南，流經河南洛陽，至今河南鞏義入黃河。

⑨漢女：漢水女神，也稱江妃。湘娥：湘水女神。傳説堯的二女娥皇、女英為舜妃，舜南巡而死，二妃投入湘江，化為女神。

⑩日月既逝：一作“日既逝矣”。

⑪更會：復會。指白天的歡會延續至夜晚。蘭室洞房：芳香、深邃的內室。蘭，蘭花，花幽香。這裏用來指代芳香。洞，深。

⑫華燈：華美之燈。步障：一作“先置”。置，放置。舒光：放射光輝。一作“輝煌”。

⑬扶桑：神木名。傳説太陽從扶桑升起。

⑭促：近。合座：近坐在一起。合，同。行：傳杯飲酒。

⑮娑（suō）盤：即“婆娑”，形容舞姿迴旋輕捷。

⑯能者：指客人中的能舞者。穴觸別端：黃節《曹子建詩注》：“官側則相觸，正則相分，蓋舞態。猶傅《舞賦》所謂‘若竦若傾，飛散合併’也。”穴，側。一作“冗”。別，分解。端，直，正。

⑰騰觚（gū）飛爵：形容互相舉杯勸酒。觚、爵，均酒器名。容量一升的曰爵，二升的曰觚。闌干：橫斜的樣子。

⑱量：指酒量。色、顏：指喝酒後的容色。

⑲任意交屬所歡：隨意交接所喜歡的舞女。

⑳朱顏發：言美人酒後面容紅潤。外形蘭：即外蘭形，為叶韻而倒文，指美女體態如蘭花。

㉑禮容：禮節姿容。極情：盡情。

㉒妙：一作“屢”。仙仙：形容舞姿輕盈。

㉓裳（cháng）解：衣裳解開了。履遺：鞋子掉了。

㉔俯仰：指身體時俯時仰。無呈：沒有規矩。呈，通“程”，法度。

㉕覽：通“攬”，持。玉顏：容顏如玉。

㉖翠盤：用翠玉製作的盤子。

㉗手形羅袖良難：因衣袖長，手露出來很難。形，現。良難，甚難。

㉘腕弱不勝珠環：手腕嫩弱似乎佩戴不了珠環。

㉙嘆息：讚歎。舒顏：舒展容顏，指露出笑容。

㉚御：戴。裛（yì）粉：用香粉薰衣。

㉛霍納：藿香。都梁：香料名，形如耋香。

㉜雞舌：丁香。五味：香料名。

㉝進者：靠近者，指上文所寫的女子。齊姜：指美女。

㉞恩重：皇恩隆重。愛深：愛情深厚。

㉟召延：延請。親好：親人好友。宴私：指私人宴會，與公宴相對。

㊱但歌：唯有歌唱，只歌唱。杯來何遲：即“杯來一何遲”，酒杯來得何其晚遲。

㊲客賦：客人賦詩。既醉言歸：既已酒醉就説歸家。

㊳露未晞（xī）：晨露還沒有曬乾，意思是還沒有到早晨日出時。晞，幹，乾燥。 ^{[2]  [3]  [4]} 

牽着玉手，欣喜同車，一起沿着飛階並肩登上雲閣。

釣魚台邊，池塘水裏，你我清靜漫遊，歡心娛悦。

龍形的大船仰面在水中漂浮，隨行拔取神草的枝柯。

你思考時就像那洛神宓妃，你起身歌唱時就如同漢水神女和湘水夫人。

白日已逝去，隱藏在西天，又私會在你那芳香幽深的內室。

華燈、長帷、舒緩柔和的燈光，明亮得如同海上剛升的太陽，大家合座在一起，相互敬酒暢飲。

你翩翩輕旋而起舞，更有能舞者透過孔穴觸摸到另外一端。

舉起細腰酒壺，飛起三足酒杯，橫碰斜撞，同量的酒，同樣的酒後膚色，一樣的酣暢紅顏。

隨便相互交換所喜歡的佳人，酒醉時的美人紅顏煥發似蘭花。

袖舞隨着禮儀容止極為深情，曼妙之舞若仙人般的體態輕盈。

衣裳解開了，鞋了不見了，帽子的繫帶也斷了，前俯後仰，歡笑喧鬧，盡情玩，沒有規矩。

攬持着佳人、美女，大家一齊舉起金盃、翠盤。

手舞羅袖飛動，真的很難，柔弱手腕承受不起珍珠的手環，在座的人不由得讚歎，歡顏盡展。

御用的絲巾，香氣薰染侵襲在君王旁邊，這香氣中有蘭花、藿香和丁香，混雜着五味異香。

來者何人？是我的美人嗎？恩愛之深重自難相忘。

召集宴請我的親戚朋友，只管歌唱，喝酒，説什麼很晚了呢？

客人賦詩説，已醉要回家，主人稱，那晨露還沒有曬乾。

曹植《妾薄命二首》載於宋郭茂倩《樂府詩集·雜曲歌辭》卷六十二，對這組詩的創作背景有多種説法。一種説法認為當作於魏明帝太和五年（231）。太和五年冬，曹植奉詔入京覲見，他對權貴們花天酒地、縱情聲色的生活感慨良深，創作《妾薄命二首》以記錄當時的場景。另一種説法認為，這組詩是對建安二十一年（216）、 二十二年（217）曹植與甄氏兩人一段生活的回憶。太和五年歲末，曹植經歷漫長歲月的遷徙人生之後，最後一次回到洛陽，遊覽京城殿宇樓台，觸景生情，回憶起當年往事，寫下此詩。還有一種説法認為這組詩當作於曹植的前期。 ^{[3]  [4]  [5-6]} 

曹植這兩首詩，都是六言。從內容上看，也有聯繫。第一首寫白天與美女一起登臨高閣釣台，泛舟行樂。第二首寫長夜縱情飲宴歌舞。從結構上看，第二首開始“日月既逝西藏，更會蘭室洞房”兩句，似有承上啓下的作用。兩首詩可以合在一起來討論。此詩用欣賞的態度，從一個側面敍寫了貴公子奢華放縱的生活。第一首寫攜美女上高閣釣台，下泛舟戲水，有寫實，有幻想，寫得比較平和。第二首寫通宵酒宴歌舞，鋪陳淋漓，極情盡致，敍寫的重點在飲酒、妙舞、美人的豔麗和芳香的衣飾。“任意交屬所歡”，“裳解履遺絕纓，俯仰笑喧無呈，覽持佳人玉顏”幾句，極寫其放縱無度。

有人認為這兩首詩寫的是曹植與甄氏的生活。第一首寫的是白天兩人一同攜手同車，在銅雀台遊玩戲耍的美妙回憶。其中攜手同車，可能是他們那段戀情生活的實錄。詩中曹植明確地將“俯擢神草枝柯”，“退詠漢女湘娥”視為他與甄氏人生中最為重要的兩個故事。這首詩是對兩情相悦的讚美，展示美麗女人美好的一面。第二首寫的是他們晚上的歡聚。最後兩句，本自張衡《南都賦》：“客賦醉言歸，主稱露未晞。”

還有人認為曹植的《妾薄命二首》如實地刻畫了權貴們奢靡的生活和縱情聲色的荒淫無度。第一首詩述寫遊觀苑囿所見。曹叡徵發民間少女，以充後宮，時常偕同嬪妃登臨台榭，泛舟作樂。第二首詩集中表現權貴們酒肉女色的徹夜之歡，看似仍在描寫人美、舞美，但君臣迷亂，荒淫無度，已經讓原本美好的女性變為了毒藥。從這個角度看，此詩真實地記錄了作者親眼目睹的場景，對魏國朝政不無憂慮。曹植由備受親寵的子臣變成了特加監管的罪人，對當權者的淫逸腐敗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他才氣過人，雅好慷慨，常於詩中橫生議論，一語點題，但此詩純以敍述、描寫出之，終篇未有一句評説性的議論，為人提供了一幅近於影像的逼真畫面，這是頗有匠心的。詩中精心選取典型事物進行細緻入微的描繪，集中表現權貴們酒肉女色的徹夜之歡，酒具、酒菜、女飾、女舞等無不顯示出主辦者的地位、身份，篇末又通過客人的言辭反襯出主人的淫樂無度。長時間處於“危疑禁錮”之中，曹植不能不謹小慎為，“改心回趣”，但只要人們把那些描述百姓痛苦生活的詩拿來對讀，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詩人埋藏在權貴淫樂圖背後的真正用心：他是把憎惡、憤怒的主觀情感融進了平和、冷靜的客觀描寫中，表面上是水波不興，實際裏卻是激流飛湍。 ^{[2]  [7]} 

清代朱乾《樂府正義》：“此為衞子夫、趙飛燕一流而設，言外含紅顏不久意。”

現代文史學家趙幼文《曹植集校注》：“此篇揭示太和五年冬應詔赴詔，遊觀苑囿所見。曹叡徵發民間少女，以充後宮。偕同嬪妃登臨台榭，泛舟作樂。曹植如實地勾勒曹叡荒淫生活的片段，在《魏志·明帝紀》裴注引《魏略》取得實證。”

明末清初朱嘉徵《樂府廣序》：“妾薄命，自傷不遇也。有盛年莫當之感，非宴會之什。”

清代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六：“六言易得矯勁，難為曼聲。此體於曼聲中，又有促節。太柔則不古，太剛則不秀。侔色揣聲，極難合度。獨此辭風情流麗，百詠不厭。”

現代文史學家趙幼文《曹植集校注》：“此篇描寫太和五年入朝，所見權貴縱情歌舞，徵逐聲色的荒淫腐爛生活面貌。朱嘉徵、朱乾皆泥於標題《妾薄命》作如此解釋，不知《妾薄命》系《樂府》曲調名，和此篇內容缺乏聯繫，強作解説，反違原旨。” ^{[1]  [2]  [3]} 

曹植（192—233），三國時期魏國文學家。字子建。沛國譙（今安徽省亳州市）人。曹操第三子，封陳思王。因富才學，早年曾被曹操寵愛，一度欲立為太子，後失寵。封平原侯，後改為臨淄侯，又改封鄄城王。曹丕稱帝后，他屢遭貶爵和改換封地。曹叡即位，他曾幾次上書，希望能夠得到任用，但都未能如願，最後憂鬱而逝。曹植的生活和創作，以曹丕即帝位為界，分為前後兩期。前期有少數作品出社會動亂和自己的抱負，詩的基調開朗、豪邁；後期作品則反映其所受壓迫的苦悶的心情，部分詩篇有較濃厚的消極思想。其詩善用比興手法，語言精煉而詞采華茂，比較全面地代表了建安詩歌的成就，對五言詩的發展頗有影響。也善辭賦、散文。作品今存南宋嘉定刻本《曹子建集》10卷，輯錄詩、賦、文共206篇。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