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無痕

　　市公安局負責刑偵工作的副局長馬鳳山傍晚得到報告，來鳳山莊發生了槍殺案，要他負責帶隊偵破。他立即把因受處分調到交警隊的破案高手方雨林要了回來，讓其參與此案的偵破工作。被害人是市政府秘書處的張秘書。張秘書雖説才30出頭，但在市政府秘書處已經是工作的中堅，年輕的老幹家”了。他為人機巧而沉穩，處事面熱而不失方寸，頗得上下左右各色人等的好感。特別難得的是，他對省市那些主要領導的脾氣愛好、工作特點、生活習慣、出身背景和政治關係瞭解掌握得都比較清楚，和他們的交往都比較深入。更為難得的是，他本人沒有什麼政治野心，非常滿足於在秘書這個崗位上為領導服務，而且決不摻入他自己的一點色彩。也就是説，不管這個領導是他敬重的還是不那麼敬重的，喜歡的或不那麼,喜歡的，只要組織上派他去服務，他都能全心全意地服務好。只要是領導交辦的，他絕對能克服一切阻力，想盡一切辦法，把交辦的事辦好一而不管自己對這件事有何種看法。大學副教授出身的周密周副市長、當時的周秘書長輕易不當眾誇獎自己手下的這些秘書，但他不止一次地當着秘書處大夥兒的面，對着張秘書説:小張，你天生就是一塊做秘書的料。難得，太難得了!”

　　第二天下午，對作案現場進行一番偵查後，馬副局長同公安部派來的專家組驅車趕往省紀委，省紀委孫書記有個跟張秘書被殺相關的重要背景情況要通報給大家。孫書記説: 20天前，有人寫信給省反腐領導小組，揭發説我省聞名全國的特大型國有企業一東方 鋼鐵公司曾拿出30萬份內部職工股向省市某些領導行賄。省委章書記非常重視此事，經省反腐領導小組研究決定，將此事交省反貪局立案偵查。專案組到達東鋼的第二天，也就是12 月16日凌晨三點來鍾，東鋼的三位主要領導到招待所找專案組組長，交代了此事的原委。他們説東鋼在改制過程中遇到了巨大困難，他們想爭取得到省市有關領導某種額外的支持，集體決定給部分省市領導意思意思’。他們都知道這件事萬一敗露，對他們個人、對這些省市領導都將意味着什麼，所以必須做得十分保密。於是決定把此事交給一位副總裁具體操作，別人不要過問，也不得過問。所以，這些原始股後來到底送出了多少，到底送給了哪些省市領導，這些領導人中，誰收了,誰拒收，班子中的其他人一概不知。這位副總裁叫熊復平，今年58歲，他17歲進廠當爐前工，19歲入黨，是東鋼領導班子中惟一從工人中一步步提拔起來的公司一級領導。

　　這位副總裁叫熊復平，今年58歲，他17歲進廠當爐前工，19歲入黨，是東鋼領導班子中惟一從工人中一步步提拔起來的公司一級領導。專案組到達東鋼的那一天，他不在東鋼，因為心臟問題，在省第一人民醫院住着院哩。我在醫院裏找到他。他説了這麼一個情況，他在接受送股票的任務後，心裏也特別害怕。他擔心,如果這30萬份內部股完全通過他一個人的手送到那些省市領導手中，日後萬一出了事，那些拿了股票的領導翻臉不認賬，他熊復平就是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嘴也説不清。另一方面，他為人本分老實，平時跟省市領導走動得不是太多，對他們並不是太熟。給領導送股票，雖然不能説是一件特別複雜的事，但也不算簡單。誰是什麼脾氣、家裏經常有什麼人在、夫人的脾氣怎麼樣、這股票怎麼個送法才能讓領導安安心心地收下，這些都要摸得特別準才行，一點都含糊不得。所以他找了一個人跟他一起來做這件事，這個人就是張秘書。

　　後來，這30萬份內部股票實際上是通過這位張秘書的手，送到那些領導手上的。”一位專家問:你們找過這位張秘書嗎?”孫書記説:源定18日晚上，也就是昨天來鳳山莊聚會(省市級領導為退休回省城定居的大軍區司令員舉辦的小型聚會)結束後的當晚，找張秘書談。”你們推測, 張秘書被殺，跟這些股票案有關?是殺人滅口?”孫書記説:這裏邊可能有什麼重要聯繫。”這時，專案組來電話説，熊復平心臟病突發,已停止了呼吸。這樣，最後一條破案線索中斷了。

　　方雨林經過初步研究，認為周密可能跟這起謀殺案有關聯。方雨林的女同學、在市電視台任新聞部主任的丁潔近一段與周密接觸較多，於是，方雨林就向丁潔瞭解周密的有關情況。丁潔説:他的確給我留下了 比較好的印象。我這麼説，並非説他就那麼聖賢,從政後的官場生涯沒給他造成一點負面影響，這方面的變化還是可以感覺到的。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他比以往患得患失多了。以前他在學校裏當老師時，給我們女生最深的一個印象就是他為人憨厚’、實誠’，我們在背後善意地笑他挺農民’的。但這次再與他接觸，可以明顯地感到他內心總安定不下來，總是在波動着，處在一個難以平衡的狀態中。他總在計較上下左右對他的評價’。 他那種對人際關係的敏感，對政治風向的敏感，對利害得失的敏感，有時簡直讓我感到，站在我面前的已完全是一個我從來不認識的周密’。可以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他和!一般朋友、一般人來往，一見面，説得最多的往往是這樣兩句話，一句是怎麼樣，最近上頭有什麼新消息新動態’?還有一句便是説吧，要我做什麼’。他已經很習慣地把人際關係簡化成了一是消息來源(只關注上邊的動態)，一是相互求助。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居然沒覺察到這一點，而且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太大的不好。他曾解釋説，實在是太忙了，有些人際關係必須簡化，否則時間就不夠用。我相信他的這種解釋，因為我從和我家來往的許多從政的長輩和朋友那兒都聽到過這種感慨。

　　過了幾天，丁潔又告訴方雨林:周密家裏的舊書櫃上有一半的櫃架都放着舊報紙，主要是刊登各級領導講話的報紙。從中央領導，到.省市地縣的領導，從中央大報，到地縣小報，甚至一些大企業辦的企業報，我早就知道他有這麼個特長。這麼多年來，中央和省這兩級的主要領導,不管是哪一屆的，在一些主要問題上的主要觀點，曾有過哪些主要提法，是在哪一年的什麼會議,上提出來的，他都記得特別清楚，許多原話，他都能原原本本、整段整段地背誦下來。原先我只以為他的記憶力強，沒想到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還真下了大功夫。”

這功夫下得還不止是一年兩年哩!”那當然，從他收集的舊報紙來看，他在財經學院當副教授那會兒,就開始下這功夫了。”

難怪.....

　　我想不通的是,他記住歷屆中央領導的講話精神，那還可以理解。他為什麼還要花那樣的功夫去記省一級的，以至地縣、大企業領導講過的話?”也許,這就是他周密的獨到之處和過人之處吧。前20年，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有人只靠背誦了馬恩列斯毛著作的原話就可以出人頭地風光一陣。周密也許從這裏得到啓發。背誦這些領導的原話其實也是可以起家的，起碼在跟這些大大小小領導打交道時，會讓他們感到你非常可靠，非常可親，是個可用之才，能得到更快的提拔使用......“我真的不相信周密會這麼庸俗，這麼實用主義.....”“庸俗也可能是逼出來的......”

　　丁潔還説周密家裏書櫃的另一半放的全是用過的筆記本，按日期分類碼放着。幾乎全是一種內容:每天他跟誰説過什麼話,誰又對他説過什麼話。然後是當天發生過什麼事(跟他有關的事，或他參與過的事)。在這些事情裏，出現過什麼矛盾,這些矛盾涉及到哪些人,事情是怎麼解決的，還遺留了哪些問題沒有解決，等等。令人吃驚的是，他從中學開始就在作這種記錄。“除了這些舊報紙和舊筆記本,你還看到了些什麼?”方雨林怔怔地呆坐了一會兒，又接着追問。

　　丁潔十分痛苦地大聲説道:你還要我看到什麼?難道這些還不夠?你能想像他是那樣一種人嗎?跟任何人交往，跟任何人談話，他都要記錄在案，以防萬一。還要花那麼多時間去研究、背誦大大小小、各種各樣領導人的講話。你説他活得多累!他為什麼要活得那麼累?那樣活着，有什麼意思?我見過的官,大大小小多的是，他們並不是這樣的嘛!他是怎麼了?!”方雨林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也許跟他的出身有.....”

　　丁潔激動地站了起來:出身?.....你也是苦出身，你這樣嗎?

方雨林苦笑着搖了搖頭:我不一樣。我壓根就沒想當什麼官。”丁潔更激烈地反問:當官就非得這樣?我大小也是個官,我這樣嗎?”方雨林沉吟了好大一會兒，説道:也許是因為你這個官，還沒當到他那麼一個層次吧。到了他那麼一個層次，也許你也得那麼幹才行。丁潔反駁道:什麼層次?他在中學學生會當總務幹事時就那麼幹了。那是啥層次?”方雨林苦笑着感嘆了一句:人啊-人啊.....”

　　12.18大案的偵破陷入了僵局，雖然從案情的分析上看，此案周密周副市長脱不了干係，但是，沒有省委顧副書記的批准，市局還是不敢輕舉妄動，不敢對周密採取任何行動，他們絕對得服從黨的領導，何況顧副書記此前曾嚴厲批評過市局不打招呼”就對市政府秘書處的人進行調查。方雨林從丁潔那裏得到消息:周密後天上午要去意大利了。市局的兩位局長坐不住了，又找到了顧副書記，希望他能制止周密出國。顧副書記對此表現得非常淡漠，沒給他們任何答覆。第三天上午，就在市局束手無策、周密已登上飛機、馬上就要飛往羅馬之際，警方在周密的家裏發現了前去取周密作案證據卻被周密綁在椅子上的丁潔。這樣，在飛機將要起飛的那一刻，警方這才下令拘捕了周密。

　　預審周密的那一天，周密拒絕回答任何問,題。桌子上放着一摞周密尚未寫完的交代。那天晚上，張秘書吞吞吐吐地吭哧了半天，終於向周密轉告了東鋼領導班子的意圖後，周密非常生氣，非常嚴肅地批評了張秘書。你想幹什麼?這是什麼東西?內部職工股，是東鋼職工為自己掙來的，是職工們應該享有的權益。咱們拿它去取悦領導?拿它去做交易?別説政策不允許，法律不允許，單論你我都曾是東鋼職工子弟(周密和張秘書的父母都曾是東鋼職工,他們是在東鋼長大的)這一點，良心也不允許我們這麼幹吶!不能縱容這樣的行為，更何況去參與這種行動?”周密確確實實説了這些話，嗎上把這些股權證給我退回東鋼去，也別跟東鋼的那些領導説已經找過我了。我不想跟他們多羅唆。企業有困難，從管理上多找找自己的差距。搞這些歪門邪道幹啥?完全是害人害己的事情嘛!告訴你，別説我言之不預，這種事下不為例。今後要讓我知道你還在為下邊的單位企業領導忙這一號事,你就別,在市政府幹這秘書了。”堂堂正氣,一瀉千里。張秘書當即作了檢討，乖乖地把那些股權證拿;走了。周密以為這事就這樣了結了。但他萬萬沒想到，從不跟領導討價還價”的這位張秘書鬼使神差，這天卻偏偏討價還價”起來。大約到了晚上11點左右，張秘書又打了個電話過,來。

　　周密説:小張，我再説一遍，這件事就這樣了。你不要再説了。”張秘書遲疑了好大一會兒，大約有一二十秒鐘的時間，他既不做聲，也不放下電話，後來就説了下面這樣一段話:倜秘書長，這件事,我的確非常為難。的確也就跟您説的那樣，我們都是東鋼的子弟，我的父母現在還在東鋼住着，弟弟妹妹也都在東鋼就業。我原先也在東鋼厂部工作，能有今天，完全;靠了東鋼這些領導一手提拔栽培。説心裏話，我不能也不想得罪東鋼的這些老領導，這也是一個良心問題。您説對不?....這些內部股，我,們不送，有人也會去送的。與其讓別人拿着這,些內部股到領導跟前去討好，還不如讓我們自已來討這個好。”説實話,張秘書這一番話已經:説得非常的掏心窩”了。但即便如此，周密還是沒有動心，只是不再那麼生氣了。別人跟你掏心窩，不管是對，還是錯，總還是好的。也許是感覺出周密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張秘書便壯起膽子説了一段非常關鍵的話:周 秘書長，聽説上頭已經考慮要把您提起來當副市:長。情況您一定比我們清楚，候選者不只是您一個。城南區的李書記、建委的宋主任，還有團省委的張明....都是這個位置挺有實力的競爭者。您從學校到機關也好幾年了。您一定也明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有沒有人在討論人事問題的常委會上替您説話，結果會很不一樣的。您不想有人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替您説説,話?您苦苦奮鬥幾十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您還想啥呢?”

　　是的，苦苦奮鬥幾十年，也許只有周密自已才明白，苦苦奮鬥”這四個字究竟意味着什麼...很早他就懂得，無論是著書立説做學問，還是當官走仕途，在某種氣場”的陰影下,只憑真本事你是沒法排除人生進程階梯上一道又一道障礙的。尤其在官場裏，人們更講究唉系”,講究山頭”，講究你是誰的人，不是誰的人,你聽誰的招呼,不聽誰的招呼。一些機關大院,一進大門，就立着一塊通紅的影壁，上面大書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但他們真的是把這幾個大字當作任用幹部的基本標準了嗎?那天，周密想到萬一提他為副市長的動議在省常委會上得不到通過，心裏就非常茫然。他的確不希望只是因為在最後一刻沒人替他説話，而使他升任副市長的努力功虧一簣。張秘書的這番話的確擊中了靶心”。

　　事發前，張秘書多次安慰過他，讓他放心。張秘書説,給領導送內部股的事，好多人都幹過,沒聽説誰出過問題。他還説，就算出什麼問題，到時候他也會把責任攬過去，不會把他.拋出去的。但一旦事到臨頭，就完全不是那樣了。11月，聽説東鋼有人向上寫了舉報信，揭發有人拿內部職工股行賄，周密就開始緊張了。12月17日,來鳳山莊聚會的頭一天,他約張秘書到郊外見面，可一直等到半夜12點多鐘,也沒見張秘書的影。那30萬份職工股通過你的手，又送到了哪些領導手裏?”預審進行了好幾天，在幾個關鍵問題上仍毫無進展，馬副局長親自來跟周密交鋒。周密説: ...這個,你們就不要問了.....

　　那一天，周密獨自一人把這部分內部股的股權證送到了某一位省領導的家裏，這位省領導當仁不讓地收下了。這位領導還説，他手頭沒有這麼多現金來購買這些股權證。他讓周密替他暫時墊付10萬元。周密進入市政府機關後，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在不犯大忌的情況下，萬不得已，可以替“別人”(這個別人”的範圍當然是嚴而又嚴,小而又小的)搞一點錢,但自已決不樓錢”。10萬元現金,現在對不少人可以説都是一筆能隨時湊齊的款子，但這對周密來説真是一件難事。周密不能拒絕那位領導，因為他是省委常委中的一個成員。他更不能向他哭窮。於是他就託別人借了10萬元錢。

　　這位領導到底是誰?”馬副局長一再追問。請你們不要再問了。”周密道。馬副局長義正詞嚴地説:你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有什麼不能説的?’周密再一次低下頭，不再説話了。1月17日凌晨5點多鐘，也就是在跟張秘書通過電話後，周密曾給那位領導打過一個電話，請他把那些股權證還給他。他告訴那位領導，可能要出事。他想把這些股權證退還給東鋼。出乎周密意料的是，那位領導沉默了一會兒,居然反問周密:般權證?啥股權證?周密，你跟我説啥呢?”沒等周密再説什麼，他啪”地一下就把電話掛了。聽到對方一下把電話掛斷了,周密的腦袋嗡”地一下炸了。

　　馬副局長問:你什麼時候開始策劃殺人滅口計劃的?”周密説:我從來沒有策劃過這樣的計劃，我對跟張秘書的見面，還抱着一絲希望。我希望張秘書在這關鍵時候，能站出來.替我作證，為我説一句公正話，證明我周密沒有拿一份內部股。當然，我也作了最壞的打算，假如張秘書不説這樣的話，我準備用一個朋友.送我的那支槍自殺’。18日上午，我還給那位領導打了好幾次電話。我仍抱着最後一點希望，希望他能把那些股權證退還給我。但是，每一次電話打過去，他只要聽到是我的聲音，就立即把電話掛了。一直到中午，我給他打了不下20次電話，他都不理我。到中午後，我真的.絕望了,但我還是按計劃在來鳳山莊主持了那天的聚會。”

　　“ 18日下午4點來鍾，我約了張秘書在大廳後門外的雜樹林邊見面。目的只有一個，説服他能在省紀委的同志面前，為我説句公正話。但是，同樣出乎我意料的是，不管我怎麼説，這位張秘書都不做聲、不表態。這時,看到有個記者在不遠的地方拍照，我趕緊把張秘書,帶到後面的小別墅裏，原想再跟他談一談。但I進了那個破敗的舊別墅，張秘書卻一改常態，反過來勸我趕快如實地向組織上交出這30萬份股權證。他説據他所知，省市任何領導都沒有拿到過這些股權證。這時,我才意識到，有人搶在我之前，向這位張秘書做了思想工作’。在我和那個人之間，這位平日裏一直表現得特別聽話、特別順從、特別能替領導考慮問題的,張秘書，很自然地選擇了那個人。”

　　周密惱怒了，周密瘋狂了。“我幾十年的自我奮鬥啊...幾十年的自我壓抑....幾十年的一步一個腳印.....幾十年的清規戒律.....幾十年的超脱整合.....你知道你毀滅了一個什麼嗎.....”周密掏出了本該打向自己的手槍，對準張秘書連着打了三槍。槍響了,他反而平靜下來了。一年後，周密被判處死刑，並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他沒有要求上訴。特別需要提出的是，那位東鋼行賄案的受賄主角“仍逍遙法外。人民會答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