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絕岸風威動^⑴，寒房燭影微^⑵。

嶺猿霜外宿^⑶，江鳥夜深飛^⑷。

獨坐親雄劍^⑸，哀歌嘆短衣^⑹。

煙塵繞閶闔^⑺，白首壯心違^⑻。 ^[1] 

⑴絕岸：指陡峭的江岸。風威動：颳起了凜冽的寒風。風威，形容寒風的凜冽與迅猛。

⑵寒房：寒舍。燭影微：燈燭的光非常黯淡。

⑶霜外：指沒有霜的地方。

⑷夜深飛：江鳥在夜深時本該棲息於林中，如今仍飛，是因“風威”之故。

⑸雄劍：寶劍有雌雄之分。據《吳越春秋·闔閭內傳》載：吳王闔閭命干將與其妻莫邪鑄劍，劍成，鋒利無比，一雌一雄分別以莫邪、干將之名名之。此是泛指，稱道自己的劍是一柄利劍。杜甫喜以“雄劍”入詩，其《前出塞九首·其八》曰：“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

⑹“哀歌”句：用甯戚典事。春秋時衞人甯戚以家貧為人挽車，至齊，喂牛車下，扣牛角而歌曰：“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遭堯與舜禪。短布單衣適至骭，從昏飯牛薄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桓公與語，知非常人，拜為上卿。哀歌，悲歌。嘆短衣，嘆短布單衣不蔽身。

⑺煙塵：烽煙和戰場上揚起的塵土。指戰亂。閶闔（chāng hé）：神話傳説中的天門。《三輔黃圖》稱宮殿正門為閶闔門，晉時洛陽城西門亦名閶闔，後用為宮門的泛稱。此以代指帝京長安。

⑻“白首”句：化用曹操《龜雖壽》：“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白首，杜甫自謂。壯心，即雄心，遠大的抱負和理想。違，違背，有壯志難伸之意。 ^{[2]  [3]  [4]} 

陡峭的岸上狂風開始逞威，寒冷的房舍裏燭影微微。

嶺上的猿猴冒着嚴霜棲宿，夜深時鳥羣還在江上翻飛。

我獨自坐着，和雄劍相親，唱着哀歌，慨嘆身上穿着短衣。

戰爭塵煙還環繞着宮門，頭髮白了，仍和當年的壯志相違。 ^[5] 

此詩當是唐代宗大曆二年（767）秋杜甫客居夔州瀼西時所作。這年九月，吐蕃寇靈州、邠州，郭子儀屯兵涇陽，京師戒嚴。杜甫有感於時事，於是即夜中景事而作此詩。 ^{[3]  [6]} 

這首詩由夜中景事發端，前兩聯寫夜中之景，頸聯寫夜中之事，尾聯則即景抒懷，抒發了壯志難伸的深沉感慨。

前兩聯描寫了一幅夔閣秋夜圖：陡峭的兩岸，強勁的寒風，猿猴在野外哀鳴，大江上鳥兒孤獨地飛着，濃黑如漆的夜晚，燭影更顯微小。首句中的“絕岸”，應指瀼西附近峽江兩岸陡峭的山崖。《柴門》詩中寫道：“孤舟登瀼西，回首望兩崖。”崖，指山石陡立的側面，與“絕岸”之意相近；一個“望”字，突出了江岸的高絕，亦是“絕岸”在瀼西的佐證。“寒房燭影微”，烘托出秋夜寒冷淒涼的氣氛。“江鳥夜深飛”，水鳥因風威難以棲息林中，故深夜避風仍飛。這些景物描寫呈現出一種淒冷孤寂的氛圍，為後兩聯的抒情做了鋪墊。

“獨坐親雄劍”，表現了詩人漂泊無依的孤獨淒涼。“哀歌嘆短衣”，詩人寫中夜不寐之感懷，將甯戚飯牛歌嵌入其中，尤為恰切。“短衣”，平民百姓之衣。古代儒者皆着長衫，杜甫一向以儒生自居。這裏用甯戚事，不僅自傷貧困，而且借“嘆短衣”，發出天下雖大卻無以庇身的感慨，即嘆生不逢時，不為世用之意。甯戚有此嘆，杜甫亦有此嘆，且甯戚歌曰“長夜漫漫”，正與杜甫詠夜之詩題相關合，典事用到如此地步，可謂恰到好處。“煙塵繞閶闔”以“閶闔”指長安，説明戰亂一直在威脅着朝廷。“白首壯心違”是詩人年老無成的悲嘆。時局動亂，詩人握劍悲歌，雖有濟世之“壯心”，但難以施展，表明其憂國憂民、報國無門的悲憤。

此詩一反“優遊自在”的心態，代之以“獨坐”而“哀歌”的悲涼，代之以“親雄劍”而思救世的壯烈。結句“白首壯心違”，是詩人感嘆自己垂垂老矣而無力再展遠大抱負，更使這種悲壯暴露無遺。 ^{[2]  [3]  [4]  [6]} 

明代王嗣奭《杜臆》：峻絕之岸，風威尤勁，燭影之微因之。嶺猿不鳴，知其畏霜而宿；江鳥夜飛，又畏風而不能宿，皆夜景之可悲者。 ^[6] 

明代唐汝詢《唐詩解》：此傷遲暮而不為世用也。前二聯賦寒夜之景，後二聯述所感之懷。親雄劍則壯志猶存，嘆短衣則貧窶已甚。因言國難方興，思一自效，而居然白首，有乖壯心，徒增感慨也。時大曆二年邊有吐蕃之警，故及煙塵雲。 ^[7] 

清代仇兆鰲《杜詩詳註》：猿宿鳥飛，承風威，此夜中景。獨坐哀歌，承燭影，此夜中事。末承三聯，傷暮年不能靖亂也。 ^[8] 

清代邊連寶《杜律啓蒙》：風動故燭微。三、四寒房以外之景，五、六寒房以內之事，末承五、六作結。 ^[9] 

杜甫（712—770），字子美，詩中嘗自稱少陵野老。原籍襄陽（今屬湖北），遷居鞏縣（今河南鞏義）。杜審言之孫。開元後期，舉進士不第，漫遊各地。後寓居長安近十年。及安祿山軍陷長安，乃逃至鳳翔，謁見肅宗，官左拾遺。長安收復後，隨肅宗還京，尋出為華州司功參軍。不久棄官居秦州同谷。又移家成都，築草堂於浣花溪上，世稱浣花草堂。一度在劍南節度使嚴武幕中任參謀，武表為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晚年攜家出蜀，病死湘江途中。其詩顯示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過程，被稱為“詩史”。以古體、律詩見長，風格多樣，而以沉鬱為主。語言精練，具有高度的表達能力。有《杜工部集》。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