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

故事發生在江户時代末期，那時人們以“愚昧”為貴德，認為美是強者，醜為弱者。年輕的文身師清吉技術了得，其作品因“奇異的構圖和妖豔的線條”而聞名，在文身會得到眾多好評。原先清吉只是一位浮士繪畫工，當了文身師後，畫匠的意識和敏鋭性依存，他要求文身對象的皮膚和骨骼必須令其滿意，構圖和價格均由他説了算，此外被文身者還得忍受一兩個月的皮肉之苦。

清吉的內心潛藏着無人知曉的快樂和夙願。每當他給別人文身時，皮肉滲出殷紅的鮮血並腫脹起來，大部分男子都會難以忍受劇痛而發出呻吟，這種呻吟越響，清吉越能感受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愉悦。他多年的夙願是要找到一名膚色光潔的美女，在她身上文入“自己的靈魂”，卻總也找不到這樣的對象。

第五年的春天，清吉迎來了去年夏天被他看見從轎簾縫露出裸足的姑娘，給她看了紂王的寵妃妲己高興地觀看殘忍行刑的怪畫。畫中妲己頭戴鑲嵌琉璃珊瑚的金冠，將年輕的肉體倚在欄杆上，綾羅綢緞的衣服下襬翻卷在階梯上，右手高舉玉杯稍傾，瞟一眼庭前將被行刑的男子。他又打開一幅畫，題名是《肥料》。畫面中央，一位年輕的女子身子倚着樹幹，注視着許多倒在腳下的男人的累累屍骨。姑娘看後兩眼漸漸發亮，嘴唇也顫抖起來，彷彿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清吉用麻醉藥使她入睡，在她潔淨的背上刺上了一個巨大的蜘蛛。次日早晨，為上顏色而入浴的姑娘實在忍受不了劇痛而在鋪地板的浴室裏扭動身子折騰，但是，此時的她已經有了一身的豪俠氣概。從浴室整裝出現在清吉面前的姑娘與昨日完全不同，眼睛發射出鋭利的目光對清吉説：“你最先成了我的肥料。”清吉請她再讓自己看看文身，姑娘默默點頭，寬衣裸身，此時，正值朝陽射入房內，文身沐浴着陽光，“女子背上一片燦爛”。 ^[3] 

年輕的大腕文身師傅，以奇特的構圖和妖豔的線條而蜚聲遐邇。清吉久欲覓一絕色美女，以遂在其胴體上紋飾圖案的夙願，卻因理想對象難以尋求而無法實現這一強烈的渴望。後來的一次路遇，轎中女子的秀足使他若痴若狂。同該女子的再次邂逅終於使他遂心如願。 ^[5] 

在《刺青》的開頭，谷崎潤一郎就強調了對美的崇拜和讚美：“那時不論歌舞戲曲還是流行讀物，皆以美為強者，以醜為弱者。”《刺青》諸多地方都體現出對美的力量的歌頌。刺青師清吉畢生的夢想就是將代表自己思想的文身刺在一個美麗的肉體上，為此他甘願獻出自己的靈魂而跪倒在刺青的絢麗面前。在美麗的刺青面前，清吉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的弱者，甘願成為女人的肥料；而被文身的女人，則變得不再怯弱，反而充滿力量。在谷崎筆下，美麗是不可戰勝的，無論誰在美的面前都是軟弱無力的，誰擁有美，誰就是強者。清吉不斷尋覓着夢想中的那個女人，“僅僅只是容顏嬌媚，皮膚光滑還不能讓他滿足”，他心目中真正的女人要有一雙“吸吮男人的鮮血而肥潤，踏在男人胸膛的香足”，要表現出“幾十年來在這個將全國的罪惡和財富都囊括其中的那幾番生生死死的俊男倩女的風韻”。這樣的女人才是刺青師清吉心中最理想的“真正的美人”。可見，在谷崎的唯美世界中，美麗與邪惡是一對雙胞胎，他在“一片凱歌”聲中津津樂道於女人眼裏那“劍一般的光芒”。 ^[6] 

《刺青》是惡魔主義萌芽之作，是惡魔主義顯露的開端。小説的題目“刺青”本身就是一種“惡魔般”的技藝，帶有恐怖色彩。文中對刺青的描寫，如“當他用銀針刺進人們的皮膚時，那血肉模糊、紅腫一片的肌肉之苦，痛苦難耐，一般的男子都會發出悽慘的呻吟聲”，“為了染色效果好，還要洗澡。從浴池出來的人，都是半死半活的樣子，跪倒在清吉的腳下，久久動彈不得”等，無一不體現其殘忍恐怖。而刺青師清吉也在刺青過程中得到無比的快感，人們的呻吟聲越慘、身體越痛苦，他獲得的快感就越大。文身的過程就是施虐和受虐的過程，通過文身即施虐和受虐而獲取無比的快感，這恰恰體現出了谷崎潤一郎的惡魔主義思想。 ^[6] 

谷崎潤一郎摒棄傳統小説由情節性、衝突性和個性化諸層面拼合而成的常規模式，在《刺青》中創造了一種重內在知性、輕外部世界，重感知認同、輕社會涵容的新型小説模式。他的作品具有突出官能性抒情的格調，以超越生活的純粹之美為精神內核，偏愛畸形心理和非理性主題，力圖在浪漫的氛圍和強烈反差的對比中傳達精神異化的信息。作為作者審美感知與藝術創造力有機結合的產物，《刺青》直露地將作者的崇拜女性美的藝術追求向世人作了剖顯。小説圍繞紋身過程中清吉和美女施受雙方的簡單言行和心理活動展開情節，故事既少迭宕起伏，亦不曲折複雜。作者遊離於人倫關係之外，超然於社會善惡之上，大量展現與理性相悖違而與女性官能美感有關的知覺本能，揭示了人類生理和心理等不同層面的感性內容。故而，看似平平的小説情節卻力透出高強度的藝術輻射和獨特的審美效應。

作者在《刺青》的結構安排上蹊徑獨闢，工巧地採用了一種畫中套畫的框形結構方式。小説中，前來接受紋身的姑娘進屋以後，清吉拿出兩幅畫卷讓姑娘看，其中一幅以中國古代的美女妲己對男人施虐作為題材；另一幅題名為《肥料》，畫面上是一個倚靠在櫻樹上的美女，斜睨着一具具倒在其腳邊的男人屍骸，臉上顯露出嬌嗔的微笑與滿足的情態，屍首堆裏還有一羣小鳥在歡快地啼鳴着。奇異的是，畫中美女的容貌及神態竟然酷肖眼前這位姑娘。清吉手指着畫幅説：“這幅畫象徵着你的未來，那些倒在地上的男人，就是將要為你喪生的人。”看着畫像，姑娘極端恐懼，苦苦哀告清吉放她回家。可是清吉卻專橫地聲稱他有權力把姑娘變成絕代佳人，並且不由分説地取出藥瓶對姑娘實施麻醉。在這裏，作者將兩個精神內質全然同一的畫面鑲嵌在主體畫框之中，一中一日兩幅仕女圖像如同兩個切分鏡頭插入了刺青畫的卷軸，使整部作品渾如一組內外雙姿的浮世繪組圖。 ^[5] 

2006年2月25日，由《刺青》改編的同名電影上映。 ^[1] 

2009年6月6日，由《刺青》改編的電影《刺青女》上映。 ^[2] 

谷崎潤一郎（1886—1965）是日本唯美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1910年，谷崎因永井荷風對其處女作《刺青》的高度美譽，開始躋身文壇，並備受矚目。作為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反對者，谷崎堅守自己對美的憧憬和崇拜，以新穎、獨特的藝術形式表現自己對文學的獨有理解，逐漸形成以精美為主導的文學藝術風格。他的文學創作橫跨明治、大正和昭和三個時期，大致歷經初期的惡魔—頹廢主義，中期的唯美—浪漫主義和後期的傳統—古典主義三個文學創作階段。據不完全統計，谷崎一生創作了包括小説、戲劇、詩歌、隨筆以及評論在內的600多篇作品，其中短篇小説50餘篇。在長達55年的文學創作生涯中，谷崎既根植於日本傳統文化土壤，又不斷接受外來文學素養，最終走上了“東西結合，以東為主”的文學創作道路。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