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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仲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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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一曰《極智》。孔子本為儒家先賢,修身治國也是歷代儒者所關心的話題。然而面對“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的嚴酷現實,儒家詩書禮樂往往失去原先濟世浩亂的作用,而變為棄之可惜、革之無方的擺設。此刻,須由“體神而獨運,忘情而任理”的道家思想出場,來給予迷惘賢臣士子一份圓融靜定的安寧心態。本篇列子便有意借用孔子的形象和言論來闡釋這種“有易於自者無難於外”的修身理論。
文中以孔子與顏回的對話引出“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的觀點。列子認為,摒棄禮教和變革社會都不過是顯露形跡的有心作為,唯有保持內心虛靜,才能泰然應對紛紜莫測的時局。同時,針對凡俗一味糾纏於外在細節,只知運用感官妄定是非的淺陋偏見,列子又提出判斷聖人的獨特標準:聖^通融於大道,故而在內修身,則能“體台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在外治世,亦可“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嫣。
篇末,列子為了預防矯枉過正,又將’默而得之而性成之”的聖人與庸庸碌碌無能之輩加以區別對待,申明聖人之智寂然玄照,通理而無所偏執,無為而惠及天下,後者卻好像聚塊積塵,只不過是繁華人間轉瞬即逝的浮光掠影罷了。這不由使人想起孔子那句至理名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無能也。”(《論語·憲問》)
作品名稱
列子仲尼
作品別名
沖虛經
作    者
列禦寇
創作年代
戰國前期
作品出處
列子

列子·仲尼作者簡介

列子 列子
列子,名寇,又名禦寇(又稱“圄寇”“國寇”),是戰國前期的道家人物,是老子和莊子之外的又一位道家思想代表人物,鄭國人,大約與鄭繆公同時。其學本於黃帝老子,主張清靜無為。列子終生致力於道德學問,曾師從關尹子、壺丘子、老商氏、支伯高子等。隱居鄭國四十年,不求名利,清靜修道。主張循名責實,無為而治。先後著書二十篇,十萬多字,今存《天瑞》、《仲尼》、《湯問》、《楊朱》、《説符》、《黃帝》、《周穆王》、《力命》等八篇,共成《列子》一書,其餘均已失傳。其中寓言故事百餘篇,如《黃帝神遊》、《愚公移山》、《夸父追日》、《杞人憂天》等,篇篇珠玉,讀來妙趣橫生,雋永味長,發人深思。後被道教尊奉為“沖虛真人”。

列子·仲尼第一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仲尼閒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1),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2)?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3)。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4)。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顏回北面拜手曰(5):“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6),104 不寢不食,以至骨立(7)。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絃歌誦書,終身不輟。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亡——“‘亡’本作‘止’,今從《藏》本、世德堂本、秦本正。”
(2)矣——“於省吾《易經新證》以為‘矣’即《詩-召南-采蘩》‘於以采蘩,之‘以’,何也。”
(3)此樂天知命者之所優——“《御覽》四六八引‘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下有‘也’字。”
(4)所謂——“‘所謂’二字,各本皆倒作‘謂所’,今從吉府本正。”
(5)拜——王念孫:“拜乃 之偽。” ,今“拱”字。“ 拜形相近而誤也。”
(6)淫——深。
(7)骨立——形容人消瘦到了極點。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孔子在家中閒坐着,子貢進來侍候,見他面帶愁容。子貢不敢詢問,出來告訴顏回。顏回便一面彈琴一面唱歌。孔子聽到了琴聲,果然把顏回叫了進去,問道:“你為什麼獨自快樂?”顏回説:“老師為什麼獨自憂愁?”孔子説:“先説説你的想法。”顏回説:”我過去聽老師説:‘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規律,所以就沒有優愁。’這就是我快樂的原因。”孔子的臉色變得悽然,然後説:“有這話嗎?你把意思領會錯了。這是我過去的話,請以今天的話為準。你只知道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而沒有憂愁的一面,卻不知道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有很多憂愁的另一面。現在告訴你關於這個問題的正確看法:修養自身,聽任命運的窮困與富貴,懂得生死都不由我自己,因而心慮不會被外界改變和擾亂,這就是你所説的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而沒有憂愁的一面。過去我整理《詩經》、《尚書》,訂正禮制與樂律,準備以此治理天下,流傳後世,並不是只修養自身、治理魯國就滿足了。
而魯國的國君和大臣一天比一天喪失秩序,仁義道德一天天衰敗,人情善性一天天刻薄。這個學説在一個國家的今天還行不通,又能對整個天下與後世怎樣呢?我這才知道《詩經》、《尚書》、禮制樂律對於治理亂世沒有什麼作用,但卻不知道改革它的方法。這就是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的人所憂愁的事情。雖然如此,但我還是明白了一些。我們所説的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並不是古人所説的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沒有樂,沒有知,才是真正的樂,真正的知,所以沒有不快樂的事,沒有不知道的事,沒有不憂愁的事,沒有不能做的事。《詩經》、《尚書》、禮制樂律,又喪失了什麼呢?又為什麼要改革它呢?”顏回面向北拱手作揖説:“我也明白了。”他出來告訴了子貢。子貢莫名其妙,回家深思了七天,不睡不吃,以至骨瘦如柴。顏回又去開導他,然後才回到孔子門下,彈琴唱歌,誦讀詩書,一生也沒停止過。

列子·仲尼第二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陳大夫(1),私見叔孫氏(2)。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3),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子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幹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大夫——周代的等級,國君以下有卿、大夫、士三級,大夫食一縣的貢賦,在設置縣令之前,也為一縣的行政長官。聘——古代國與國之間派使者訪問,稱為聘。
(2)叔孫氏——當時掌握魯國政權的三家貴族之一。另兩家是孟孫氏、季孫氏。他們都是魯桓公之子仲慶父的後代,故稱“三桓”。
(3)亢倉子——《釋文》:“亢倉音庚桑,名楚,《史記》作亢倉子。”賈逵《姓氏英覽》:“吳郡有庚桑姓,稱為士族。”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陳國的一名大夫被派到魯國去訪問,以私人身份會見了叔孫氏。”叔孫氏:“我國有一位聖人。”陳國大夫問:“不就是孔丘嗎?”叔孫氏説:“是的。”陳國大夫問:“怎麼知道他是聖人呢?”叔孫氏説:“我經常聽顏回説:‘孔丘能放棄心靈而只用形體。’”陳國大夫説:“我國也有一位聖人,您不知道嗎?”叔孫氏問:“聖人是誰?”陳國大夫説:“老聃的弟子中有個叫亢倉子的人,學到了老聃的道術,能用耳朵看東西,用眼睛聽聲音。”魯侯聽到此事大為驚異,派大官用豐厚的禮物去請他。亢倉子應邀來到魯國。魯侯謙虛地向他請教。亢倉子説:“傳説的話不真實。我能不用耳朵聽,不用眼睛看,但並不能改變耳目的作用。”魯侯説:“這就更奇怪了。那麼你的道術是什麼樣的呢?我很想聽聽。”亢倉子説:“我的形體與心相合,心與氣相合,氣與神相合,神與無相合,如果有極隱微的東西,極弱小的聲音,
即使遠在八方荒遠之地以外,或近在眉睫以內,來干擾我的,我一定都能知道。我也不曉得是我的七竅四肢所感覺到的,還是心腹六髒所知道的,它自然而然就知道罷了。”魯侯十分高興。過了些天把這事告訴了仲尼,仲尼笑了笑,沒有回答。

列子·仲尼第三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太宰見孔子曰(1):“丘聖者歟(2)?”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3)。”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4),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5)。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然心計曰(6):“孔丘欺我哉!”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商太宰——商,即周代的宋國,周公平定武庚叛亂後,把商的舊都周圍地區分封給微子,建都商丘,是為宋國。因是商後,故又稱商。前 286 年為齊所滅。太宰,官名,掌天子或諸侯內外事務,或在君主左右贊畫君命者。
(2)歟——音 yú(於),此處表疑問語氣。
(3)弗——“‘弗’各本作‘不’,今從《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
(4)三皇——傳説中的遠古帝王。有多種説法,《史記-補三皇本紀》引《河圖》、《三王歷》説,為天皇、地皇、人皇。任——王重民:“‘善任因時’義不可通。蓋本作‘三皇善因時者’,‘任’字因上文‘三王善任智勇’‘五帝善任仁義’諸‘任’字而衍,智勇、仁義可言任,因時則不必言任矣。《類聚》三十、《御覽》四百零一引並無‘任’字。”
(5)名——此處用作動詞,稱譽的意思。
(6)嘿——音 mò(墨),同“默”。
學界通常認為,“西方聖人”是指釋迦牟尼,推斷《列子》是佛教傳入中國之後的作品。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宋國的太宰去見孔子,問:“你是聖人嗎?”孔子説:“我哪敢當聖人,我不過是學問廣博知識豐富就是了。”宋國太宰問:“三王是聖人嗎?”孔子説:“三王是善於使用智力和勇力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不知道。”又問:“五帝是聖人嗎?”孔子説:“五帝是善於推行仁義道德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也不知道。”又問:“三皇是聖人嗎?”孔子説:“三皇是善於順應時勢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不知道。”宋國太宰大為驚駭,説:“那麼誰是聖人呢?”孔子的臉色一時有些變化,然後説:“西方有一位聖人(釋迦牟尼),他不治理國家而國家不亂,不説話而使人自然信服,不教化而政令自然實行,偉大而寬廣啊,百姓不知怎麼稱讚他才好。我懷疑他是聖人,不知道真的是聖人呢?真的不是聖人呢?”宋國太宰默默地在心中計議説:“孔子在欺哄我啊!”

列子·仲尼第四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子夏問孔子曰(1):“顏回之為人奚若(2)?”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3)?”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
人奚若(4)?”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5)?”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6),賜能辯而不能訥(7),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
(2)奚若——何如,怎麼樣。
(3)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衞人,孔子弟子。
(4)子路——名仲由,字子路,孔子弟子。
(5)子張——姓顓孫,名師,字子張,陳人,孔子弟子。
(6)反——張湛注:“反,變也。夫守一而不變,無權智以應物,則所適必閡矣。”俞樾:“‘反’字無義,疑‘刃’字之誤。”,“刃與忍通。”忍,忍心,《新書-道術》:“惻隱憐人謂之慈,反慈力忍。”
(7)訥——説話遲鈍。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子夏問孔子説:“顏回的為人怎樣?”孔子説:“顏回的仁慈之心比我強。”又問:“子貢的為人怎樣?”孔子説:“端木賜的辯説能力比我強。”又問:“子路的為人怎樣?”孔子説:“仲由的勇敢程度比我強。”又問:“子張的為人怎麼樣?”孔子説:“顓孫師的莊重嚴肅比我強。”子夏離開座位問道:“那麼這四個人為什麼要來做您的學生呢?”孔子説:“坐下!我告訴你。顏回能仁慈卻不能狠心,端木賜能辯論卻不能沉默,仲由能勇敢卻不能怯弱,顓孫師能莊重卻不能隨和。把四人的長處合起來交換我的長處,我也是不幹的。這就是他們拜我為師而不三心二意的原因。”

列子·仲尼第五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1)。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2)。雖然,子列子亦微焉(3)。朝朝相與辯,無不聞。而與南郭子連牆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4)。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5),往將奚為?雖然,試與汝偕往。”閲弟子四十人同行(6)。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7),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羣。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8)。子列子之徒駭之(9)。反舍,鹹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10)。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11),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乃——《釋文》:“‘乃居’,一本作‘反居’。”“《御覽》四零六引正作‘反’。”郭——外城。
(2)日——胡懷琛:“‘日’為‘百’字之誤。”王叔岷:“《初學記》十八引‘處’作‘遊’,‘日’作‘百’,《御覽》四百四引‘日’亦作‘百’,疑作‘百’者是也。”
(3)微——幽昧,不明。《詩-小雅-十月之交》:“彼月而微,此日而
微。”鄭玄箋:“微謂不明也。”
(4)敵——仇。
(5)惕——陶鴻慶雲:“‘惕’當為‘ ’。《説文》:‘ ,交 也。’即‘易’之本字。‘形無 ’者,謂其形無交易也。”
(6)閲——彙集。
(7)欺魄——張湛注:“欺魄,土人也。”土人即泥人。王重民:“欺魄用以請雨。”“此謂南郭子若欺魄者,以見其得道之深,即所謂形若槁木、心若死灰也。”
(8)衎衎然——衎,音 kàn(看)。盧重玄解:“衎衎然,求勝之氣耳。”
(9)子列子之徒駭之——張湛注:“見其屍居,則自同土木;見其接物,則若有是非,所以驚。”
(10)進——通“盡”。
(11)與——俞樾:“與猶為也。”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列子拜壺丘子林為師,以伯昏瞀人為友,然後居住在城南邊上,跟列子相交往的,以百計數也不夠。即使這樣,列子也不誇耀自大。他們天天地一起討論問題,遠近沒有不知道的。而與南郭子隔牆為鄰二十年,卻從不互相拜訪來往。在路上相遇時,眼睛像不認識一樣。門下的弟子和僕役都以為列子與南郭子有仇,一點不懷疑。有一個從楚國來的人,問列子説:“先生與南郭子為什麼互相敵視?”列子説:“南郭子形貌充實而心靈空虛,耳朵不聽,眼睛不看,口不説話,心靈沒有知覺,形體沒有變動,去拜訪他幹什麼呢?即使這樣,我姑且和你一起去一趟看看吧。”於是列子選了四十個弟子同行。見到南郭子,果然和土偶一樣,不能同他交談。回頭看看列子,精神與形體已不在一起,也不能同他談論了。沒有一會兒,南郭子指着列子弟子末行一人,和他談話,一副好勝的神氣,好像抓住了真理,是一位勝利者。列子的弟子大為驚駭。回到住處,都帶着疑問的面色。列子説:“懂得真意的人不再説話,什麼都懂的人也不再説話。以無言為言也是一種言,以無知為知也是一種知。應當以無言為不言,以無知為不知。這樣,也説了,也知了,也是無所不説,也是無所不知,也是什麼都沒有説,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像這樣就行了,你們為什麼要胡亂驚訝呢?”

列子·仲尼第六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子列子學也(1),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2)。心凝形釋,骨內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子列子學也——指列子向老商氏學乘風之道。此節已見《黃帝篇》“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一節。張湛注:“《黃帝篇》已有此章,釋之詳矣。所以重出者,先明得性之極,則乘變化而無窮;後明順心之理,則無幽而不照。二章雙出,各有攸趣,可不察哉?”
(2)口無不同——“口”字衍。“同”下應有“也”字。《黃帝篇》作“無不同也”。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列子在學習道術的時候,三年之內,心中不敢計較是與非,嘴上不敢談論利與害,然後才得到老商斜着眼睛看一下罷了。又在兩年之內,心中比學道前更多地計較是與非,嘴上更多地談論利與害,然後老商才開始放鬆臉面笑了笑。又在兩年之內,順從心靈去計較,反而覺得沒有什麼是與非;順從口舌去談論,反而覺得沒有什麼利與害;老師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塊席子上。又在兩年之內,放縱心靈去計較,放縱口舌去談論,但所計較與談論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別人的是非利害呢,身外身內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從此以後,眼睛就像耳朵一樣,耳朵就像鼻子一樣,鼻子就像嘴一樣,沒有什麼區別了。心靈凝聚,形體消失,骨肉全都融化了;感覺不到身體倚靠着什麼,兩腳踩着什麼,心靈想着什麼,言論包藏着什麼。如此而已,那一切啓發也就沒有什麼可隱藏的了。

列子·仲尼第七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初,子列子好。壺丘子曰:“禦寇好遊,遊何所好?”列子曰:“遊之樂所玩無故(1)。人之遊也,觀其所見;我之遊也,觀其所變。遊乎遊乎!未有能辨其遊者。”壺丘子曰:“禦寇之遊固與人同欽,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恆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遊,不知務內觀。外遊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遊之至也;求備於物,遊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遊。壺丘子曰:“遊其至乎!至遊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眡(2)。物物皆遊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遊,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遊其至矣乎!遊其至矣乎!”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所玩無故——張湛注:“言所適常新也。”
(2)眡——音 sh(示),同“視”。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列子原來喜歡遊覽。壺丘子説:“禦寇喜歡遊覽,遊覽有什麼可喜歡的呢?”列子説:“遊覽的快樂,是因為所欣賞的東西沒有陳舊的。別人遊覽,欣賞的是所見到的東西;我遊覽,欣賞的是事物的變化。遊覽啊遊覽啊!沒有人能分辨不同的遊覽方法。”壺丘子説:“禦寇的遊覽本來與別人相同嘛,他還要説本來與別人不同呢!凡是見到的東西,必然會同時見到這些東西的變化。欣賞外物的變化,卻不知道自身也在不停地變化之中。只知道欣賞外物,卻不知道欣賞自己。欣賞外物的,希望把外物都看遍;欣賞自己的,也應把自身都看遍。把自身都看遍,這是最高的遊覽;把外物都看遍,並不是最高的遊覽。”從此列子終身不再外出,自己認為不懂得遊覽。壺丘子説:“這是最高的遊覽啊!最高的遊覽不知道到了哪裏,最高的欣賞不知道看到了什麼。任何地方都遊覽了,任何事物都欣賞了,這是我所説的遊覽,是我所説的欣賞。所以我説:這是最高的遊覽啊!這是最高的遊覽啊!”

列子·仲尼第八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龍叔謂文摯曰(1):“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2)。”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
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3),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嚮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4)。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文摯——《釋文》:“文摯,六國時人,嘗醫齊威王。或雲:春秋時宋國良醫也,曾治齊文王,使文王怒而病癒。”
(2)證——通“症”。
(3)疾——“‘疾’,北宋本作‘庶’,汪本從之,今依《藏》本、世德堂本、秦本訂正。”
(4)六孔流通,一孔不達——張湛注:“舊説聖人心有七孔也。”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龍叔對文摯説:“您的醫術十分精湛了。我有病,您能治好嗎?”文摯説:“一切聽從您的命令。但應先説出您的病症。”龍叔説:“全鄉人讚譽我,我不以為光榮,全國人毀謗我,我不以為恥辱;得到了並不喜歡,喪失了並不憂愁;看活着像是死亡,看富貴像是貧窮;看人像是豬,看自己像是別人。住在自己家中,像是住在旅館;看自己的家鄉,像是西戎南蠻之國。所有這些病,爵位賞賜不能勸慰,嚴刑懲罰不能威脅,盛衰利害不能改變,悲哀快樂不能動搖,我這樣做自然不能輔佐國君,交結親友,管教妻子兒女,控制奴僕臣隸,這是什麼病呢?什麼藥方能治好它呢?”文摯於是叫龍叔揹着光線站着,文摯從暗處嚮明處看他。過了一會兒説:“唉!我看到你的心了,你的心裏已經空虛了,幾乎是聖人了!你的心已有六個孔流通了,只有一個孔還沒有通達。現在人把聖明智慧當作疾病的,可能這樣的吧!這不是我淺陋的醫術所能治好的。”

列子·仲尼第九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無所由而常生者(1),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2),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3)。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4);
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屍而哭。隸人之生,隸人(5)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6)哭。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由——用。《左傳-襄公三十年》:“以晉國之多虞,不能由吾子。”杜預注:“由,用也。”本文“無所由”即下文“無用”,“有所由”即下文“有用”。
(2)雖終而不亡——按下文“雖未終而自亡者”例,此處“亡”字下脱“者”字。
(3)亦常也——“各本‘亦常’下無‘也’字,今依吉府本補。”
(4)用道得終謂之常——按下文“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例,此句應為“用道而得終者謂之常。”
(5)隸人——古代稱觸犯法律而沒入官為奴隸、從事勞役的人,也用來稱職位低微的吏役。按照莊子的看法,一般人整天辛辛苦苦忙個不停,都是“役人之役”。故此“隸人”當指不懂得自然之道的一般人。
(6)且——語中助詞。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無所作為而一直活着的,是自然之道。順應常生之道而活着,因而雖然年老卻不死亡的,是正常現象。順應常生之道而死亡的,是一種不幸。有所作為而經常死亡的,也是自然之道。順着常死之道而死亡,因而雖然年未老卻自行死亡的,也是正常現象。順着常死之道而活下來的,是一種僥倖。所以無所作為而活着叫做自然之道,順應常生之道而得壽終叫做正常現象;有所作為而死亡也叫做自然之道,順着常死之道而得夭亡也叫做正常現象。季梁死了,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死了,楊朱撫摩着他的屍體哭泣。普通人出生了,大家便唱歌,普通人死亡了,大家便哭泣。

列子·仲尼第十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目將眇者(1),先睹秋毫(2);耳將聾者,先聞蚋飛(3);口將爽者(4),先辨淄澠(5);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奔佚(6);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眇——眼睛。
(2)睹——見。秋毫——秋天的毫毛,喻極細微的東西。
(3)蚋——音 ru(鋭)。盧重玄解:“秦時蚊為蚋。”
(4)爽——張湛注:“爽,差也。”
(5)淄澠——淄,水名,即今山東省內的淄河。澠,水名,源出山東淄博市東北。張湛注:“淄澠水異味,既合則難別也。”《釋文》引《説符篇》:“淄澠之合,易牙嘗之。”
(6)先亟奔佚——亟,音 q(氣),愛。《方言》:“亟,愛也。東齊海岱
ì之間曰亟,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相敬愛,謂之亟。”佚,同“逸”。奔快,疾馳。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眼睛將要瞎的人,先看到秋天的毫毛;耳朵將要聾的人,先聽到蚊子亂飛的聲音;口舌將要失去味覺的人,先辨出淄澠兩水滋味的差別;鼻子將要失去嗅覺的人,先聞到燒焦的氣味;身體將要僵硬的人,先喜歡奔跑;心靈將要糊塗的人,先識別是非:所以事物不發展到極點,是不會走向反面的。

列子·仲尼第十一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鄭之圃澤多賢(1),東里多才(2)。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3),行過東里,遇鄧析(4)。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5),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6)?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7)。長幼羣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8),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9)?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羣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
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10)?”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圃澤——又稱“圃田澤”,在今河南中牟縣西。
(2)東里——在今河南新鄭縣故城內,鄭國的宰相子產曾住這裏。
(3)役——張湛注:“役猶弟子。”
(4)鄧析——(前 545——前 501 年)張湛注:“鄧析,鄭國辯智之士,執兩可之説而時無抗者,作竹書,子產用之也。”竹書即竹刑,寫於竹簡上的刑書。
(5)舞——張湛注:“世或謂相嘲調為舞弄也。”朱駿聲:“舞借為侮。”
(6)養養——張湛注:“上音餘亮,下音餘賞。”即上“養”字音 yàng(樣),被養育;下“養”字,音 yǎng(癢),養育。
(7)執政之功也——張湛注:“喻彼為大豕,自以為執政者也。”
(8)牢藉——《釋文》:“牢,牲牢也,圈也。藉,謂以竹木圍繞,又刺也。”
(9)機——張湛注:“機,巧也。”
(10)矜——自以為賢能。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鄭國的圃澤有很多賢能之人,東里有很多才智之士。圃澤有個學者叫伯豐子的,路過東里,碰到了鄧析。鄧析回頭對自己的弟子笑了笑説:“我為你們戲弄他一下,看那個過來的人怎麼辦?”鄧析的弟子們説:“我們希望能看到。”鄧析對伯豐子説:“你知道被養育與養育的區別嗎?被別人養活而不能自己養活自己的,是狗與豬一類的動物;養育萬物而使萬物為自己所用的,是人的能力。讓你們這些人吃得飽,穿上衣服並得到休息的,都是我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的功勞。而你們只會男女老少羣居聚集在一起,為的是吃到牛牢豬圈和廚房裏的食物,這與狗豬一類動物有什麼區別?”伯豐子不加理會。伯豐子的隨從從後面上來插話説:“大夫沒有聽説過齊國和魯國有許多很有才能的人嗎?有的擅長於蓋房子,有的檀長於五金皮革製品,有的擅長於彈奏樂器,有的擅長於讀書計數,有的擅長於帶兵作戰,有的擅長於宗廟祭祀活動,各種各樣的人才都具備了。但卻沒有宰相,沒有能管理和使用他們的人。管理他們的不需要專門的知識,使用他們的人不需要專門的技能,而有專門知識和技能的只能被管理和使用。你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都是我們所管理和使用的,你有什麼值得傲慢的呢?”鄧析沒有話可説,示意他的弟子離開。

列子·仲尼第十二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溪公言之於周宣王(1)。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2),堪秋蟬之翼(3)。”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之革(4),曳九牛之尾(5),猶憾其弱(6)。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間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慾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7),學聽者先聞撞鐘。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
其一家。(8)’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周宣王——西周天子,名靖,厲王子。公元前 828 年—前 782 年在位。《釋文》:“公儀,堂溪,氏也。皆周賢士。”
(2)螽——音 zhōng(終),蝗蟲。
(3)堪——俞樾:“堪當讀為戡。《説文》戈部:‘勘,刺也。’春螽之股細,故言折,見能折而斷也。秋蟬之翼薄,故言戡,見能刺而破之也。作堪者假字耳。《尚書》‘西伯既勘黎’,《爾雅-釋詁》注引作‘堪’,此古字通用之證。”
(4)兕——音 s(寺),古代犀牛一類的獸名,皮厚,可以制甲。
(5)曳——拖。
(6)憾——張湛注:“憾,恨。”
(7)輿薪——輿,本謂車箱,因指車子。薪,柴火。輿薪,指一車柴火。
(8)家——“‘家”,北宋本、《藏》本、秦刻盧重玄本、汪本作‘道’,吉府本、世德堂本作‘家’。今從吉府、世德堂本。”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公儀伯以力氣大而聞名於各諸侯國,堂溪公把這事報告了周宣王。周宣王準備了聘禮去請他。公儀伯來了後,宣王看他的樣子,像個懦夫。宣王心中疑惑,問道:“你的力氣怎樣?”公儀伯説:“我的力氣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宣王變了臉色,説:“我的力氣能撕開犀兕牛的皮革,拖住九頭牛的尾巴,我還嫌力氣太小。你只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卻以力氣大而聞名於天下,這是為什麼呢?”公儀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離開了坐席,説:“大王問得好啊!我大膽地把實際情況告訴您。我的老師中有個叫商丘子的,力氣大得天下沒有對手,而他的至親密友卻不知道,這是他從來沒有用過他的力氣的緣故。我死心塌地去侍候他,他才告訴我説:‘人們都想見自己所見不到的,看別人所看不見的,想得到自己所得不到的,幹別人所不幹的。所以練習眼神的總是先看裝滿車子的木柴,練習聽聲音的總是先聽撞鐘的聲音。在心裏覺得容易,做起來便不會困難。做起來沒有困難,因而名聲也就出不了家庭。’現在我的名聲傳遍了各諸侯國,是我違背了老師的教導,顯示了自己能力的緣故。那就是説,我的名聲不是由我倚仗自己的力氣得到的,而是由我運用自己的力氣得到的,這不是比倚仗自己力氣的人更好一些嗎?”

列子·仲尼第十三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中山公子牟者(1),魏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遊,不恤國事,而悦趙人公孫龍(2)。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3),漫衍而無家(4),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5)。”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6),言:‘善射者能今後鏃中前括(7),發發相及,矢矢相屬(8)。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9)。’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10),綦衞之箭(11),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12),矢隧地而塵不揚(13)。’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
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14)。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15)。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16),有指不至(17)。有物不盡(18)。有影不移(19)。髮引千鈞(20)。白馬非馬(21)。孤犢未嘗有母(22)’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23),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24)。無指則皆至(25)。盡物者常有(26)。影不移者,説在改也(27)。髮引千鈞,勢至等也(28)。白馬非馬,形名離也(29)。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30)。”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31)。設令發於餘竅(32),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中山公子牟——魏侯之子,封於中山,名牟,故稱。
(2)公孫龍——戰國時哲學家,趙國人。
(3)佞給——佞,音 nng(寧),巧言諂媚。給,音 jǐ(己),口齒伶俐。
ì佞給,指善於花言巧辯。
(4)漫衍而無家——漫衍,散漫,不受拘束。無家,張湛注:“儒墨刑名亂行而無定家。”
(5)肄——研習。
(6)詒——音 dài(殆),欺騙。
(7)後鏃中前括——鏃,音 zú(族),箭頭。括,箭的末端。
(8)屬——音 zhǔ(主),接連。
(9)視之若一焉——張湛注:“箭相連屬無絕落處,前箭著堋,後箭復中前箭,而後所湊者猶銜弦,視之如一物之相連也。”
(10)烏號之弓——張湛注:“烏號,黃帝弓。”
(11)綦衞之箭——張湛注:“綦,地名,出美箭。衞,羽也。”
(12)矢來往眸子而眶不睫——來,《釋文》作“末”。‘來’字當從《釋文》作‘末’,眸,音 móu(謀)。眸子,瞳人。眶,音 kuàng(匡),眼圈。睫,音 jié(捷),眨眼。
(13)隧——音 zhu(墜),通“墜”。
(14)鈞——通“均”,同。鈞後於前,指後箭與前箭的用力、方向等完全相同。
(15)尤——突出的。
(16)有意不心——有意念產生,但不是心本體的活動,只是心的作用,心本體是寂然不動的。
(17)有指不至——指,手指,引申為事物的概念。至,到。有指不至,有了具體概念,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如説:“拿蘋果來”,則桔子、香蕉便拿不來。説“叫張三來”,則李四、王五便“不至”。
(18)有物不盡——與“有指不至”相近。只要有具體事物的名稱,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進去。只有不稱某物,只説“有”,才能包括全部事物。
(19)有影不移——一般人認為人的影子隨人而動,但公孫尤認為影子是不動的。影子的變化是因為人動以後產生了新的影子,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影子只有產生與消失,而不能移動。
(20)髮引千鈞——發,指頭髮。引,牽引。鈞,古代重量單位之一,一
般以三十斤為一鈞。千鈞,即三千斤。
(21)白馬非馬——白馬,白色的馬。馬,指一般概念的馬。白馬與一般概念的馬是不能等同的。這就如同玫瑰花與花、張三與人不能等同一樣。
(22)孤犢未嘗有母——張湛注:“不詳此義。”盧重玄解:“謂之孤犢,安得有母也?”
(23)尤——過失,錯誤。
(24)無意則心同——張湛注:“同於無也。”無是指心的本體。沒有意念,則心的作用歸於無,即同於心的本體。
(25)無指則皆至——萬物沒有概念便無法區分。
(26)盡物者常有——能夠包括一切事物的,只能是永恆的“有”,即存在。
(27)影不移的,説在改也——説影子不移動的理由,是因為人體移動後,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生了新了影子,而不是影子在移動。
(28)髮引千鈞,勢至等也———根頭髮能牽引三千斤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
(29)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形,指馬的形狀。若説馬的形狀,則白馬也是馬。名,概念。但説馬的概念,則“白馬”與“馬”的概念是不能等同的。形與名分離,只説“白馬”與“馬”這兩個概念,那麼白馬當然就不是馬了。
(30)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俞樾:“‘有母’下當更迭‘有母’二字。本雲:‘孤犢未嘗有母。有母,非孤犢也。’《莊子-天下篇》釋文引李雲:‘駒生有母,言孤則無母。孤稱立,則母名去也。’此可證‘有母非孤犢’之義。”意為:既稱“孤犢”,便不能有母;當它有母之時,尚未成為“孤犢”。
(31)有條——有條有理。
(32)餘竅——《釋文》:“穢穴也。”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中山公子牟這個人,是魏國賢能的公子。喜歡與賢人交遊,不過問國家事務,而欣賞趙國人公孫龍。樂正子輿這班人為此而笑話他。公子牟説:“你為什麼要笑話我欣賞公孫龍呢?”子輿説:“公孫龍的為人,言行沒有師承,為學沒有朋友,好猾善辯卻沒有啓發,知識雜亂而不成一家之言,喜歡奇談怪論而胡説八道,企圖迷惑別人的心,折服別人的口,與韓檀研習的那一套一樣。”公子牟變了臉色,説:“你憑什麼這樣指責公孫龍的過錯呢?請説出具體事實。”子輿説:“我笑公孫龍欺哄孔穿,他説:‘很會射箭的人能使後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一箭挨着一箭,一箭連着一箭,前面一箭對準目標尚未射到,後面一箭的箭尾已經放上了弓弦,看上去好像連成了一根箭。’孔穿大為驚駭。公孫龍説:‘這還不是最妙的。逢蒙的弟子叫鴻超,因對妻子大發脾氣,要嚇唬她,便用烏號的弓,綦衞的箭,射她的眼睛。箭頭碰到了眼珠子,她卻沒有眨一下眼睛,箭掉到地上,卻沒有一點塵土飛揚。’這難道是聰明人所説的話嗎?”公子牟説:“聰明人説的話本來就不是愚蠢的人所能明白的。後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是因為後一根箭的用力與方向和前一根箭完全相同。箭碰到眼珠子而沒有眨一下眼睛,是因為箭的力量到了眼睛那裏時已經用盡了。你又懷疑什麼呢?”樂正子輿説:“你和公孫龍是同一類人,哪能不掩飾他的錯誤呢?我再説説他
更荒謬的言論。公孫龍欺哄魏王説:‘有意念產生,但心的本體卻沒有活動。有了具體概念,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有具體事物,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進去。影子是不會移動的。頭髮可以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白馬不是馬。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他那些與人們的看法相違背、與常理相反的言論,説也説不完。”公子牟説:“你不懂得這些至理名言,反而認為是謬論,其實錯誤的是你。沒有意念,心的作用與本體才能同一。沒有具體概念,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能包括所有事物的,只能是永恆的‘存在’。説影子不會移動,是因為人移動後,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生了新的影子,新影子並不是舊影子的移動。頭髮能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白馬不是馬,是把馬的形狀與馬的概念分離開來而言的。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是因為母親健在的時候,它還不能稱作孤牛犢。”樂正子輿説:“你認為公孫龍的言論都是有啓發的。假如他放個屁,你也會把他吃掉。”公子牟沉默了好久,告辭説:“請過些時候,再邀你來辯論。”

列子·仲尼第十四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欣,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已歟,不願戴己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遊於康衢(1),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2),莫匪爾極(3),不識不知(4)。順帝之則(5)。”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6)。”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7)。舜不辭而受之。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康衢——衢,音 qú(渠)。康衢,四通八達的大路。
(2)立我蒸民——立,成。蒸,張湛注:“蒸,眾也。”
(3)莫匪爾極——匪,通“非”。爾,你。極,準則。
(4)不識不知——猶言不知不覺。
(5)順帝之則——則,法則。此句言順應天帝的法則,以上四句詩,前二句今見於《詩-周頌-思文》,後二句今見於《詩-大雅-皇矣》。
(6)古詩也——張湛注:“當今而言古詩,則今同於古也。”古人把上古想像為最理想的社會,“今同於古”是對天下治理得好的讚揚。
(7)禪——音 shàn(善),以帝位讓人。張湛注:“功成身退。”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堯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呢,還是沒有治理好?不知廣大百姓願意擁戴自己呢,還是不願意擁戴自己?回頭問左右的人,左右的人不知道。問宮外朝廷上的百官,他們也不知道。問不做官的長者,他們又不知道。堯於是穿上百姓的衣服在四通八達的大路上游覽打聽,聽到有兒童唱的歌謠説:“您養育我們百姓,沒有不合您的準則。大家全都不知不覺,遵循着天帝的法則。”堯高興地問道:“誰教你唱這首歌的?”兒童答道:“我們是從大夫那裏聽來的。”又問大夫。大夫説,“這是一首古詩。”堯回到宮中,召見舜,便把帝位讓給了他。舜沒有推辭便接受了。

列子·仲尼第十五部分

列子·仲尼原文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1),形物其箸(2)。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3)。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
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4),廢之莫知其所。
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5)。知而亡情(6),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7)。

列子·仲尼文言漢語註釋

(1)居——固執,執著。張湛注:“汛然無系,豈有執守之所?”
(2)形物其著——張湛注:“形物猶事理也。事理自明,非我之功也。”《莊子-天下篇》作‘形物自著’。細味張注,似張湛所據本亦作‘自箸’。作‘其’者於義不長,或‘為’字之訛誤歟?”
(3)若——順從。
(4)六虛——上下四方空虛之處。
(5)而性成之——俞樾:“‘而性成之’當作‘性而成之’。《湯問篇》‘默而得之,性而成之’是其證。”性,本性,自然之性,此處指順應事物的本性。
(6)亡——“亡,北宋本、吉府本、世德堂本作‘忘’。”
(7)雖無為而非理也——盧重玄解:“夫無為者而無不為也。若兀然如聚塊、積塵者,雖則去情無為,非至理者也。”

列子·仲尼原文翻譯

關尹喜説:“只要自己不執著,一切有形之物就會自然顯著。這時事物的運動就會像水一樣流暢,事物的靜止就會像鏡子一樣平淨,事物的反應就會像回聲一樣迅速,所以事物的道本來是順應事物的變化的。只有事物違背道,道不會違背事物。善於順應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體力,也不用心思;想去順應道卻又使用眼睛、耳朵、形體與心智去尋求,就不得當了。道看上去在前面,忽然又到了後面;使用它能充滿上下四方,不用它又不知道它在哪裏。也不是有心人能使它遠離,也不是無心人能使它靠近,只有能以沉默去取得、順應本性去成就的人才能得到它。懂得了而不去用情,有能力而不去作為,這才是真正的知、真正的能。發用無知,怎麼會有情?發用無能,怎麼會有為?不過是聚集起來的土塊,積累起來的塵埃罷了。僅僅是無為,還不是自然的理。

列子·仲尼作品評析

本篇由三段議論和十二個故事組合而成,旨在論述如何遵循道的本性來認識世界,其中仍然兼述養生之道方面的內容。這十五個自然段雖然難以截然劃分各部分的中心思想,但大體上還是能看出各部分的主旨。
前三個自然段為第一個層次,這裏提出了“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怎樣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呢?這就是亢倉子所説的:“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用這種“自知”來認識世界。孔子在回答什麼樣才算聖人時説:“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只有這種順物之情才能體現無為無不為。孔子在回答子夏提問時説,拿四賢的仁、智、勇、莊來換他,他也不答應。可見四賢的品德加起來也不如一聖。本篇的第二個層次由第五至第八個自然段組成。其中的南郭子的“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視、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列子的“心凝形釋,骨肉都融”,“物物皆遊,物物皆觀”,龍叔的“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等言行,都體現了養生體道的內修功夫。第三層次由兩段議論和一個故事組成,論述了生與死有幸運與不幸運之別、物極必反、無知主宰有知,分別從不同角度説明道與常理無處不在。第四層次從公儀伯所講善於使用氣力勝過以力氣自負,公子牟與樂正子輿爭論公孫龍的言論是謬論,還是“至言”,至堯治天下“不識不亂,順帝之則”,都是講處世、治國論理要遵循道,不能任意逞志。最後一部分是關尹喜論道,對上述四個層次的故事、議論加以概括和總結,提出“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因為道存在於萬事萬物之中,道體現了萬事萬物的本性,所以“道不違物”,而“物自違道”者,必為道所拋棄。人的有為,逞強就是違道,只有無為才是體道,人們體道就必須破除主觀成見。“在己無居,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就是順應自然規律,反映客觀世界。當然,它強調不用感官、不用力、不用心,也存在一定的侷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