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天尊

大荒原上，萬里枯骨，黃沙怪石，狂風呼嘯着捲起殘碎的冰霜，黑雲裹挾着濃墨般的夜色，如同上古巨獸的吞天之口，籠罩着這片早已被人們遺棄的土地。

萬古長夜之中，竟有一點淡淡金光，如星如豆。

“小和尚，你還在等什麼？”

沉厚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彷彿滾滾震雷，處處激盪，驚起一片飈捲風沙。天幕之下，一道隱隱的墨綠熒光懸浮在原本應該是月亮的位置上，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

“……如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稀有……”

金光之中，一個年輕俊美的和尚盤膝坐在白蓮之上，雙目微闔，低聲吟誦，好似充耳不聞一般。

“昔日盤古開闢混沌，肉身化作大千世界，其中一根尾骨化作通天建木，高懸九黎荒原之巔。建木歷經千萬年，竟自生神識，幻化出了一隻小小金蟬，實乃這一樹靈根所繫。千年前的聖道之戰中，金蟬被準提帶往西方，脱胎化人，入輪迴之苦，得一肉身。今日本尊大發慈悲，將此肉身重新煉回金蟬原相，再也不必受這人間苦處，你説，這算不算你們西方教平日裏總掛在嘴邊的……功德無量？”

熒光逐漸幻化，半空之中一個黑袍紫袖的少年憑虛而立，臉上滿是倨傲戾氣，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他的身畔一尾紫色游龍緩緩浮動，背後四道慘綠色的劍光，好似吞天噬地一般，令人駭然生懼。

話音剛落，原本寂靜一片的荒原之上，猛地山呼海嘯起來。一望無際的黑暗之中，忽然傳出蛟吟、虎嘯、猿啼、鵬唳……數不清的聲音匯聚在一起，不知道有千千萬萬的妖物潛藏在這漆黑荒涼的古老土地上。慘綠色的劍光映照下，只見揮舞着翅膀的怪鳥凌空劃過，長着兩隻頭的妖龍從水下猛地衝天而起，眼睛赤紅的巨狼羣對天長嘯，無數密密麻麻的菌人和葉精手牽着手在乾涸的土塊上跳着不知名的舞蹈，所有的聲音都化作共同的兩個字：

“——碧遊！” ^[1] 

“師兄覓得好住處啊。”

白髮少年隨手將青牛系在茅屋前的籬笆上，屋前一片青翠竹林，山風吹過，發出窸窸窣窣的清亮響聲。一個身穿布衣的普通少年正懶洋洋地坐在院子裏的木椅上曬着太陽，手邊一壺清茶，幾塊糕點，更顯得自在逍遙。

“小地方，比不上三十三天上的兜率宮。我説，好端端地，你下凡來幹什麼？”布衣少年半眯着眼睛，説話的聲音都輕飄飄的，他隨手一揮，一塊棗糕便飛向了白髮少年的面前，“吃了這塊糕，趕緊迴天上去。人間可是很危險地。”

白髮少年有些無奈：“三百年沒見，這麼急着趕我走？”

“我能在這自在逍遙，還不是虧得你在三十三天上幫我頂着？你這麼隨隨便便下來，他們可就要來找我麻煩了，不成，不成，師兄這好日子還沒過夠呢，你趕緊的牽着你這破牛回去煉丹，缺什麼藥材跟師兄説，上天入地，師兄一定給你找到，聽話啊。”

布衣少年一邊懶洋洋地説着，一邊不知道從那變出了一把羽扇，隨手扇了兩下，然後一擺手，那白羽扇竟然騰空而起，忽地化作一隻仙鶴，引吭長嘶一聲，衝着天際飛了過去。

“神形無礙，道化自然……師兄，三百年不見，恭喜你天道更進一步，怕是已然超脱了上仙極致，幾近混沌一氣的境界了吧。”白髮少年搖了搖頭，低嘆道，“我這日日耽於兜率宮中，與那百千仙家糾纏不休，不知何日才能有暇，重新靜身養性，參悟大道了。”

“你我之道，本便不同，天庭之上也未始不是修行。還記得咱們千年前剛出山門，遍走大荒歷練的時候嗎？那時候整個人間都是羣妖肆虐，殺伐無數，咱們在那亂世之中一走就是百年，可修行不僅沒有落下，反而比起山中清修之時，勝過了何止一籌？這正是大道本源，在於開悟，不在勤修，你也不必懊惱什麼。”

布衣少年的語氣仍是漫不經心地，可白髮少年心中清楚，這已經是懶散如他對自己最大的關懷了。當下苦笑着搖了搖頭，感嘆道：“是啊，那時候咱們不動仙術，不用法寶，硬是靠這一雙腳，走遍了四大部洲，也就是那時候，通天——”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到，面前這個布衣少年耷拉着的眼皮下，猛然閃過了一絲從未見過的鋭光，似是痛楚，又似是懊悔，光芒一閃而逝，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可他卻也不敢再説下去了。

過了一會，那布衣少年才緩緩開口：“是啊，一轉眼，通天那傢伙，都走了一千年了。”

“原來你還記得！”

白髮少年長舒了一口氣，喜道：“一轉眼，距離聖道之戰已過千年，我只怕師兄你早已忘了，屆時碧遊宮重返三界，又是一場滔天浩劫，這兩年來，我日日思量，均覺棘手，沒奈何，才——”

“才下來探探我的口風？”那布衣男子微微一笑，從木搖椅上坐起身來，抬起頭來，看向天際，陽光恰好照在他的側顏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眸子深處，竟泛起了點點金色光芒，“就算三界眾生，天下神佛都忘了，我也絕不會忘的。畢竟千年前是我親手將他送到那大千虛空之中，如今該把他接回來的，也非我莫屬。”

白髮少年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遠處天邊，羣鶴飄舞，泱泱然竟不下千百之數。他忽有所悟，脱口道：“那鶴羣——”

“聖道之戰結束後沒多久，我剛尋到這山谷裏的時候，此處山清水秀，人跡罕至，唯獨太過冷清，我便幻化了些許雛鹿白鶴在此為樂。久而久之，一年一鶴，竟而儼然成羣，剛剛飛出去的那個，恰好是第九百九十九隻。”

布衣少年緩緩站起，語氣中竟帶着幾分從未有過的悵惘：“白鶴尚能成羣結隊，自在翩舞。可我們修道長生，到了這等境界，卻還連它們都比不上，你説，是不是很好笑？”

“師兄，當年通天之事，怪不得你，本便是他……”

“他沒做錯什麼。”布衣少年搖了搖頭，“天道永恆，我求一個‘精’，故法不外傳，獨闢大羅金仙十二重樓的極境；他求一個‘博’，故三山五嶽，論道通神，俱是碧遊宮門下傳人。錯只錯在天意弄人，大道獨一，不予雙全，所以我和他之間，註定只能有一個人繼續走下去。”

説着，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其實有時候，我是後悔的。如果能回到當年，上仙極境又如何，大道他要，我給他便是，我只求大夥能團團圓圓，不離不散，不比什麼都……”

白髮少年靜靜聽着，眉眼低垂下來，好似也想起了一個永遠無法再見，卻永遠活在他們心裏的故人。

布衣少年輕輕一嘆，不再繼續。

一隻白鶴從天空中飛落下來，他忽而舉足踏上，身上的布衣散發出淡淡金光，變幻成了一件通玄奧妙的颯然長袍，清唳鳳鳴從身後一閃而逝，天邊層雲散開，化作碧空如洗，好似列隊迎接這位騎鶴飛昇的上古金仙一般，白鶴振翅而飛，長風獵獵吹舞，鼓動青袍大袖，依稀仍是千年之前，歲月韶華，轉瞬而逝，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走吧，咱們也該去再見見……那個麻煩的老朋友了。” ^[3] 

專屬法寶：開天盤古幡。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