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魯氏

上官呂氏把簸箕裏的塵土倒在揭了席、捲了草的土炕上，憂心忡忡地掃了一眼手扶着炕沿低聲呻吟的兒媳上官魯氏。她伸出雙手，把塵土攤子，然後，輕聲對兒媳説：“上去吧。”

在她的温柔目光注視下，豐乳肥臀的上官魯氏渾身顫抖。她可憐巴巴地看着婆婆慈祥的面孔，蒼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説什麼話。

上官呂氏大聲道：“清晨放槍，大司馬又犯了魔症！”

上官魯氏道：“娘……”

上官呂氏拍打着手上的塵土，輕聲嘟噥着：“你呀，我的好兒媳婦，爭口氣吧！

要是再生個女孩，我也沒臉護着你了！“

兩行清淚，從上官魯氏眼窩裏湧出。她緊咬着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氣，提起沉重的肚腹，爬到土坯裸露的炕上。

“輕車熟路，自己慢慢生吧，”上官呂氏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炕上，蹙着眉頭，不耐煩地説，“你公公和來弟她爹在西廂房裏給黑驢接生，它是初生頭養，我得去照應着。”

上官魯氏點了點頭。她聽到高高的空中又傳來一聲槍響，幾條狗怯怯地叫着，司馬亭的喊叫斷斷續續傳來：“鄉親們，快跑吧，跑晚了就沒命啦……”好像是呼應司馬亭的喊叫，她感到腹中一陣拳打腳踢，劇烈的痛楚碌碡般滾動，汗水從每一個毛孔裏滲出，散發着淡淡的魚腥。她緊咬牙關，為了不使那嚎叫衝口而出。透過朦朧的淚水，她看到滿頭黑髮的婆婆跪在堂屋的神龕前，在慈悲觀音的香爐裏插上了三炷紫紅色的檀香，香煙裊裊上升，香氣瀰漫全室。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保佑我吧，可憐我吧，送給我個男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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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説《豐乳肥臀》以一種樸素的筆觸寫出了母親上官魯氏的堅忍和豁達，承擔了生命中一次次重創的堅強。她生育了八個女兒，一個兒子。她的女兒們個個豐滿迷人，但卻在接踵而至的戰爭和荒亂中紛紛走入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她們之中有人成為抗日份子、也有人變成漢奸、有人以出賣身體為生，也有人來不及等到生命開花結果便已逝去。在抗日戰爭、國共內戰、文革時期乃改革開放時期，這些際遇各異的同胞姐妹們因為血脈相連而彼此幫助，卻也因為身份立場的不同而互相敵視對抗，在大時代中書寫着自己的故事，這樣的家族象徵着飽經滄桑的中國人民。

小説中的上官魯氏，豐乳肥臀，長得標緻，有一雙在封建男人視為寶的小腳。到婚嫁年齡卻由於社會新思潮的來臨，她的小腳成了羞恥而委身嫁與一個“騾子”，不會生育的鐵匠兒子上官壽喜。婆婆及家庭的壓力迫使她快快“下蛋”，她有苦説不出，無奈之中，在姑媽的啓發下，先後與近十個男人發生關係，借種生下了七個女兒，最後是一對雙胞胎混血男女孩，其中的唯一男孩就是文章的主人公上官金童。

在日本鬼子進駐東北高密鄉，軍閥混戰，新中國成立，土改，公社化，文革等動盪的社會環境中，上官魯氏一直堅強地站着，成為整個家庭的堅固的支柱。動亂的時代阻擋不了八個如花女兒的成長，個個豐乳肥臀，如此的相貌給上官家帶來不少榮耀，但更多的是災難，因此成為高密鄉人們口中不變的話題，也使上官家在那個時代有很長一段時間免遭過多苦難。大女兒上官來弟嫁與還鄉團領袖後來成為漢奸的沙月亮，二女兒上官招弟嫁與抗日別動隊司令司馬庫，三女兒上官領弟嫁與後來稱為人民英雄的啞巴孫不言，四女兒上官想弟為了救全家自賣身進了妓院，五女兒上官盼弟嫁與爆炸大隊政委魯立人，六女兒上官念弟嫁與美國飛行員巴比特，七女兒上官求弟被賣，八女兒上官玉女是個盲女，後來自殺。八個女兒中就有五個嫁給當時算是不凡的人物。但好景不長，每個女兒的幸福都是短暫的，因為社會，因為派別鬥爭，有的甚至相互殘殺。但為了這樁樁上官魯氏不贊成的婚姻，這羣女兒先後背叛了家庭，背叛了養育她們的母親。這位可憐的母親忍受着這個背叛，還要繼續養育這羣女兒拋下的下代，沙棗花，司馬糧，魯勝利，大啞二啞，司馬鳳司馬凰等。豐滿的乳房不僅要承載患有戀乳症的上官金童的吸取，還要分與外甥等。漸漸地乳房乾枯了，上官家衰敗了，可是上官魯氏沒有倒。於是她站着，迎着風雨，拖着沉重的家，尋覓生的希望。

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個饑荒時期，上官魯氏為了養活家中僅剩的八女兒盲女上官玉女和外甥鸚鵡韓，她到磨房充當驢馬做艱辛的拉磨工作。面對白花花面粉，飽滿的黃豆，上官魯氏壁貼壁的腸胃分泌粘液，她餓，但她想得更多的是家人的餓。於是平生不做小偷小摸的她無奈操起這一行當，她將黃豆裝進鞋底，但不久就被發現。後來在一次無意中她發現一個好辦法，就是將豆裝在一個特別的袋子裏，這個袋就是胃！她在拉磨時趁人沒覺察，拼命地往嘴裏塞豆，回到家立即拼命的吐，將一顆顆帶着血腥味的黃豆吐出來，搗給家人吃。偷本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在上官魯氏身上，卻綻放着人性最燦爛的光芒——母愛！

上官魯氏的後代如煙花般消失在黑暗的天空中，可是這位老母親睜着一雙近乎瞎的眼睛望向深遂的天空，夜空下，她的身影是悲涼的，同時又是巨大的。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