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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潭清水

鎖定
《一潭清水》是現山東作家協會主席張煒的一篇獲過全國短篇小説獎而又被納入中學生視野的小説。與張煒瀝盡二十多年心血而寫就的鴻篇鉅製《你在高原》不同,這篇小説不僅短的分不出章節來,而且“靜”得難得。文中的“靜”讓我感到,此文並不是為功利而趕製,倒更像是茶餘飯後宅想而成。在這篇小小的文章中,張煒用近似女作家的細膩筆法和五十多個春秋的豐富閲歷,為我們再現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普通山東海邊村莊靜謐而美麗的圖景,並在圖景中暗藏了許多不易察覺但引人深思的東西。
中文名
一潭清水
作    者
張煒
小説類型
鄉村小説
內容簡介
海灘上的沙子是白的,中午的太陽烤熱了它,它再烤小草、瓜秧和人。西瓜田裏什麼都懶洋洋的,瓜葉兒蔫蔫地垂下來;西瓜因為有秧子牽住,也只得昏昏欲睡地躺在地壟裏。兩個看瓜的老頭脾氣不一樣:老六哥躺在草鋪的涼蓆上涼快,徐寶冊卻偏偏願在中午的瓜地裏走走、看看。徐寶冊個子矮矮的,身子很粗,裸露的皮膚都是黑紅色的,只穿了條黑綢布鑲白腰的半長褲子,沒有腰帶,將白腰兒挽個疙瘩。他看着西瓜,那模樣兒倒像在端量睡熟的孩子的腦殼,老是在笑。他有時彎腰拍一拍西瓜,有時伸腳給瓜根堆壓上一些沙土。白沙子可真夠熱的了,徐寶冊赤腳走下來,被烙了一路。這種烙法誰也受不了的,大約蘆青河兩岸只有他一個人將此當成一種享受。
一陣徐徐的南風從槐林裏吹過來。徐寶冊笑眯眯地仰起頭來,舒服得了不得。槐林就在瓜田的南邊,墨綠一片,深不見底,那風就從林子深處湧來,是它蓄成的一股涼氣。徐寶冊看了一會兒林子,突然厭煩地哼了一聲。他並不十分需要這片林子,他又不怕熱。倒是那林子時常藏下一兩個瓜賊,給他送來好多麻煩。那樹林子搖啊搖啊,誰也不敢説現在的樹蔭下就一定沒躺個瓜賊!
種瓜人害怕瓜賊哪行!徐寶冊對付瓜賊從來都是有辦法的,而老六哥卻往往不以為然。白天,徐寶冊只這麼在熱沙上遛一趟,誰也不敢挨近瓜田,而老六哥卻倒在鋪子上睡大覺。如果是月黑頭,瓜賊們從槐林裏摸出來,東蹲一個,西蹲一個,和一簇簇的樹棵子混到一起,趁機抱上個西瓜就走,事情就要麻煩一些。有一次徐寶冊火了,拿起裝滿了火藥的獵槍,轟的一聲打出去……天亮了,徐寶冊和老六哥沿着田邊撿回幾十個大西瓜,那全是瓜賊慌亂之中扔掉的。老六哥抱怨地説:“何必當真呢?偷就讓他偷去,反正都是大家的,偷完了咱們不輕閒?你放那一槍,沒傷人還好,要是傷着個把人,你還能逃了蹲公安局?”寶冊只是笑笑説:“我打槍時,把槍口抬高了半尺呢!嘿,威風都是打出來的……”
一些趕海人都知道,老六哥的確是個大方人,所以常在瓜鋪裏歇腳。每逢這時,寶冊由不得也要和他一樣大方。有一次他燒開了一桶桑葉子水端上來,被一個滿臉鬍子的海上老大提起來潑到了沙土上。老六哥哈哈大笑着,便到瓜田裏摘瓜去了。他一個腋下夾着一個熟透的西瓜,仍然哈哈大笑説:“反正都是集體的瓜,吃就吃吧,只要不在夜裏偷就行。”寶冊也來了一句:“人家把開水潑了,咱就乖乖地摘來瓜,威風都是潑出來的!”説完也哈哈大笑起來。他接過老六哥腋下的一個花皮大西瓜,頂在圓圓的肚子上,轉回身子,來到一塊案板前,放手摔下去。西瓜脆生生地裂成幾塊兒,紅色的瓜瓤兒肉一般鮮,趕海的每人搶一塊吃起來。
有個叫小林法的十二三歲的孩子常來瓜鋪子裏。這孩子長得奇怪:身子烏黑,很細很長,一屈一彎又很柔軟,活像海里的一條鱔。他每次都是從北邊的海上來,剛洗完海澡,只穿一條褲頭兒,衣服搭在手臂上,赤裸的身子上掛着一朵又一朵泛白的鹽花。鹽水使他周身的皮膚都繃緊起來,臉皮也繃着,一雙黑黑的眼睛顯得又圓又大,就連嘴唇也翻得重一些,上邊還有幾道乾裂的白紋。滾熱的沙子烙痛了他的腳,他踮起腳尖,一跛一跛地走過來,嘴裏輕輕叫喚着:“嗦!嗦!嗦嗦……”
徐寶冊一看到他這個樣子就不禁樂了起來,躺在鋪子裏幸災樂禍地喊着:“小林法!小林法!快來……”他還常常跑上幾步,把小林法攔在鋪子外邊,故意把他掀倒在地上,讓沙子炙他赤裸的身子。小林法“哎喲哎喲”地叫着,在沙子上翻動着,笑着,罵着……徐寶冊把自己的一隻腳扳到膝蓋上,指點着那堅硬的繭皮説:“你的功夫不到,你看我,烙得動嗎?”
小林法到了鋪子裏,就像到了自己家裏一樣。他躺在涼蓆上,兩腳卻要搭在寶冊又滑又涼的後背上,舒服得不知怎麼才好。寶冊常拿起煙鍋捅進他的嘴裏,他就閉上眼睛吸一口,嗆得大聲咳嗽起來。老六哥在一旁對小林法説:“嘿,不中用!我像你這麼大已經叼了三年煙鍋了!”小林法這時候就把腳從寶冊的後背上抽下來,蹬老六哥一腳説:“你中用,敢跟我到海里走一趟嗎?我到哪你到哪,敢嗎?”老六哥不吱聲了。他當然不敢的:小林法長得像條鱔,水裏功夫也是像條鱔的。
小林法在鋪子裏玩不了一會兒,就嚷着要吃西瓜。只是在這個時候,徐寶冊和老六哥的意見才是完全一致的,二人毫不猶豫地起身到瓜田裏,每人抱回一個頂大的西瓜來。小林法很快吃掉一個,又慢悠悠地去吃另一個……他的肚子圓起來時,就挪步走出鋪子,往瓜地當心那裏走去了。
那裏有一潭清水。
那潭清水是掘來澆西瓜的。平展展的水面上,微風吹起一條條好看的波紋。潭水湛清,潭中的水草、白沙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實在是一個可愛的水潭。小林法常在這兒游上幾圈,洗去身上的鹽水沫兒。徐寶冊和老六哥笑眯眯地蹲在潭邊上,看着他戲水。
小林法就像是水裏生的、水裏長的一樣,游到水裏,遠遠望去,還以為他是條大魚呢。他不怎麼吸氣,只在水裏鑽,一會兒偏着身子,一會兒仰着胸脯,兩手像兩個鰭,一翻一翻,身子扭動着,有時他興勁上來,又像一隻海豚那樣橫衝直撞,攪得水潭一片白浪,水花直濺到潭邊兩個老人的身上。
他從水中出來,圓圓的肚子消下去了,又重新吃起西瓜,直到只剩下一塊塊瓜皮。老六哥説:“你真是個‘瓜魔’!”徐寶冊點點頭:“瓜魔!瓜魔!”
日子長了,他們彷彿忘記了小林法的名字,只叫他“瓜魔”了。
瓜魔原來是個收養在叔父家裏的孤兒。他對讀書並沒有多少興趣,叔父對管教他也並沒有多少興趣,他從五六歲起就在大海灘上游蕩了。他在瓜田,絕對沒有白吃西瓜,他常常幫助給瓜澆水、打冒杈,一邊做活一邊笑,在太陽底下一做就是半天。徐寶冊疼他,喊他進草鋪裏歇一歇,老六哥卻總是吸一口煙,笑眯眯地望他一眼説:“讓他做嘛!用瓜喂出來的一個好勞力嘛!”瓜魔實在做累了,就到海里去玩,回來時總在身後藏兩條魚,還都是少見的大魚哩。兩個老人怎麼也弄不明白,他一個小小的孩子兩手空空,怎麼就能捉住那麼大的魚?不過也從不去問,因為他們覺得瓜魔也和一條很大的魚差不多,“大魚”逮條“小魚”,大概總不難吧?兩個人自己起灶,把魚做成鮮美的魚湯、魚丸子、魚水餃。有時瓜魔帶來幾個螃蟹,還有時帶來幾個烏魚、八腿蛸、海螺、海蜆子……應有盡有。有一次他們吃過飯之後,問瓜魔怎麼逮住了那條魚,像腰帶一樣、細細的長長的那條?瓜魔説:“撿條粗鐵絲就行。這魚老愛往岸邊遊,你瞅準它,一下子抽過去,就被抽成兩截了,百發百中的!”兩個老頭兒笑了,嘴裏學他一句:“百發百中的!”
瓜魔隔不了幾天就要來一次,徐寶冊和老六哥吃不完他的魚,就用柳條兒穿了曬魚乾。這個小小的瓜鋪就像磁石一樣吸引着瓜魔,因為他一來,徐寶冊和老六哥總樂於為他摘最大的西瓜。他們對這麼個瘦小的孩子能一氣吃下那麼多西瓜,開始覺得奇怪,後來倒覺得有趣了,來少了就唸叨他。
這天,太陽偏西的時候,瓜魔又來了。入夜,他破例留下來,就睡在這鋪子上。徐寶冊沒有娶過老婆,當然也沒有兒子逗,半夜裏常要伸手去摸摸瓜魔那熱乎乎的肚子,覺得是一大快事。他想象着如果早幾年結婚,有個兒子如今也該這般大了。他和老六哥是輪流睡的,要有一個為瓜田守夜。該他守夜時,他就把瓜魔叫醒,兩人一起到地邊上支起小鍋煮東西吃。東西都是瓜魔出去找來的,無非是些剛長成小紐的地瓜、鼓成水泡仁的花生……這些東西撒上鹽末煮一煮,味道都是極鮮的。
海風送過來一陣陣腥味兒。夜氣很重,他們坐在火堆邊上,衣服還是有些潮濕。空中的星星又密又亮,他們都覺得這會兒離星星近了許多。海潮的聲音永無休止,雖是淡遠的,但遠比水浪拍岸深沉,那是碩大無邊的海和整個地球岩石磨擦的聲音。在這幽深的夜裏,它和高空眨動的星光、遠方林濤的振響一起,組成一個極為神秘的世界。蘆青河在連夜急匆匆地奔向大海,那聲音嘹亮而昂揚,不斷安慰和鼓勵着守夜的人們。
瓜魔斜倚在徐寶冊的身上,看着遠處升起的半個月亮。他突然説:“寶冊叔,我明年也跟你們來幹吧!我喜歡這個活兒,晚上不會瞌睡……”
徐寶冊從鐵鍋裏撈出一塊地瓜紐兒填到嘴裏嚼着,搖搖頭。
“怎麼呢?”
“你該到海上學拉網,那才叫有出息!等你老了,年紀像我們差不多時,再來吧。”
瓜魔沉默着。從海岸隱隱傳來拉夜網的號子聲,他傾聽了一陣,説:“我去要幾條魚來煮上!”
瓜魔去了,提來幾條鮁魚煮到了鍋裏。徐寶冊又點上了煙鍋,吸了幾口,説:“講點故事吧……”
鐵鍋下的木炭響了一聲。瓜魔説:“你講吧,你是老人,老人十個裏面有八個裝了説不完的故事。”
徐寶冊把那條又寬又肥的半長褲子提了提,説:“那一年上,我種了棵南瓜,就種在屋後頭。最後你猜怎麼了?生出了一窩地瓜。”
瓜魔笑得肚子都疼了。他嚷着:“我有一年種了一棵苞米,到頭來你猜呢?生出一棵蓖麻!”
“胡説!”徐寶冊嚴厲地打斷他的話,磕掉了煙灰,“你胡亂編排些什麼!”
瓜魔説:“你不也是胡亂編排嗎?”
“我不是,”徐寶冊搖搖頭,“我鄰居家的孩子給我偷着埋下了地瓜呀……你看,是這樣的。”
瓜魔無聲地笑了。他把身子滾動一下,挨近一棵西瓜,摘下一個瓜來。他吃着瓜説:“我想起一個故事來——這可不是編的,一點不是,是我親眼看見的。那一年蘆青河漲水,聽人説河裏的魚多極了。好多人都鼓動我進河捉魚去。我那幾年就願睡覺,頭一碰着什麼就粘上了,再也不願抬起來……”
“小孩子都這樣的。”徐寶冊也掰了一塊西瓜,咬了一口説。
“也不都這樣。恐怕這是種毛病——我叔叔就説這是種毛病的。”瓜魔這時候不吃瓜了,一隻手撐着地,半挺着身子講他的故事了,“那一天大霧,蘆青河就籠在一片灰白色的霧裏。哎呀,好大的霧呀,我從家裏走到河邊上,衣服就濕了……河裏這天沒有多少人捉魚,他們都怕霧呀,怕在對面不見人的時候被水裏的妖怪拖進水裏去。我倒不怕,直順着水游下去,就在河口那兒的一片大水灣裏停住了……”
徐寶冊一直眯着眼睛,這時睜開眼插一句:“是那片在三伏天也冰涼的水灣裏嗎?”
瓜魔點點頭:“嗯。”
徐寶冊重新眯上了眼睛:“那裏面聽説有不少鱉哩。”
瓜魔搖搖頭:“我在那兒捉到一條很大的魚——它用鰭把我的小腿肚兒劃開一道口子,惹惱了我,我用拳頭砸了一下它的腦袋,它才顯得老實了。我像抱個小孩兒一樣把它抱上岸來,它直拱動,老想再回到河裏去。我就緊緊抱着它……後來走在路上,累了歇息的時候,我就摟着這條魚睡去了。醒來一看,魚不見了,肚子上只沾了幾片魚鱗……”
“哪去了呢?”徐寶冊蹲起身子,驚訝地問。
瓜魔揉揉眼睛:“誰知道!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只是第二天我到龍口街上趕集,看見一個小姑娘賣一條魚,越看,那魚越像我捉的那條……”
徐寶冊不做聲了。他開始吸那杆煙鍋。
瓜魔講到這兒像是疲倦了,身子一仰躺了下來。他又伸手去拿起一塊吃剩的瓜,放在嘴裏吮着,並不咬,兩眼一直望着那佈滿星星的天空。
蟈蟈兒在瓜壟裏叫了起來。各種小蟲兒也用千奇百怪的聲音應和着。鐵鍋往外噗噗的冒着汽,魚的香味兒很濃了。徐寶冊起身把鐵鍋端下火來。
一個人邁着拖拖拉拉的步子走過來,走到近前才看出是老六哥。他不做聲,蹲在了火堆旁,怕冷似的烘了烘手。他看到那一片片瓜皮,就伸手在瓜魔的肚子上捅一下説:“真是個瓜魔!”
他們三個人一塊兒將魚吃了。這是一頓很豐盛的、也是一頓很平常的夜餐……
第二天,徐寶冊和老六哥摘下了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西瓜,叫隊上的拖拉機拉走了。搬弄瓜的時候,他們發現一個黑皮上帶有花白點的大個兒西瓜,立刻就挑揀出來,藏到了鋪子下邊。他們記得去年就有這樣的一個瓜,切開皮兒就有股香味撲出來,咬一口,甜得全身都要酥了。徐寶冊説:“留着瓜魔來一塊兒吃吧。”老六哥點點頭:“一塊兒吃。”
一連兩天瓜魔沒有來。西瓜從鋪子下滾出來,徐寶冊用腳把它推進去,説:“瓜魔這東西把我們兩個老頭子給忘了。”老六哥説:“瓜魔能忘了我們老頭子,可他忘不了瓜!”徐寶冊點點頭:“也忘不了海——這小東西,簡直是魚變的!這小子該到海上學打漁。他原想以後跟我們來做營生呢……”
老六哥聽到最末一句想起個事情。他説:“聽人講,村裏的土地以後都要搞責任承包了——還沒講瓜田承包不承包呢。”
徐寶冊笑笑:“承包怕什麼?承包不就是咱倆的事了?別人也不敢攬這瓜田——這得有手藝呢!”
老六哥點點頭:“就是呀,我講的意思,也就是到時候咱倆瞪起眼睛來,可不能讓別人承包走了。”
天氣出奇的熱,傍晌午的時候,瓜魔胳膊上搭着衣服從海上來了。徐寶冊坐在鋪子上,老遠就瞅見了,興奮地吆喝着:“嘿,你這小子!這幾天跑哪去了?”
瓜魔仰着臉兒走過來,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睛,身子晃晃蕩蕩的,像喝醉了酒。他唱着什麼歌兒,一扭一扭走過來,躺在了鋪子上。他喊着:“吃瓜吃瓜!”
“這個瓜魔!”徐寶冊招呼一下田裏的老六哥,從鋪子下邊滾出了那個大西瓜,……真快意呀!誰吃過這樣的西瓜呢?瓜魔興奮得在鋪子上打了幾個滾兒,然後才到那潭清水裏洗澡去了。徐寶冊和老六哥也到瓜田裏做活,路過水潭,每人順便抓起一把沙子揚了進去,使得瓜魔在裏面罵了一句。
村子裏來人告訴徐寶冊和老六哥,晚上要開會商量責任田承包的事,讓他們去一個開會。
這個消息使兩個看瓜的老頭子整整興奮了半天。徐寶冊要去開會,老六哥不同意,説:“你這個人關鍵時候話來得慢,我不放心。我去算了。”爭執的結果,決定由老六哥去參加。
徐寶冊覺得這事情不比一般,很需要運用一番自己的智慧。他想了好多,都想對老六哥囑咐一遍,這使得老六哥都有些膩煩了。徐寶冊打着冒杈,説:“比如這冒杈吧,不比往年長那麼旺——這是瓜秧不壯啊!不錯,化肥也使了不少,可天旱,也只得不停地澆。結果呢?肥料都給衝到地下去了……這些,你都得跟領導説,讓他們知道承包下來也不是便宜的事。”
老六哥聽了暗暗發笑,徐寶冊想到的他全想到了,他只不過將什麼都藏在心裏罷了。他覺得,今天手腕子也好像比過去強勁了些。他像囫圇吞下了一個大西瓜,心裏老覺得沉甸甸的。他步量了一遍瓜田,又在靠近槐林的地邊停住了步子。他想:如果承包下來,就是和自己的瓜田一樣了,那麼,這兒最好能架起一排荊棘籬笆,擋住那些瓜賊……
傍晚老六哥回村開會去了,半夜時分才回來。
老六哥笑模笑樣的,這使徐寶冊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他問:“六哥,承包給咱們了吧?”
老六哥點點頭:“不承包給咱們,誰敢攬這技術活兒?我一發話,會上沒説二話的。沒跟你商量,我就代你在合同上按了手印。我早算準了,咱們年底每人少説也能賺它五百塊錢!”
“哎呀!哎呀!”徐寶冊上前摟住了老六哥的腰,呼喊着,捶打着,説:“瓜魔算‘魔’嗎?你才算‘魔’!你這傢伙鬼精明,你掐一掐手指骨節,計謀就來了。行啊,虧了這回承包!新政策是誰定的?我老寶冊要找到他,敬他一杯大麴酒!”
老六哥搬來小鐵鍋,找來一條幹魚,放在裏面煮上了。兩人坐在一塊兒吸着煙鍋,誰也不想先去睡覺。老六哥吸着煙,伸出手捏住徐寶冊的半長黑褲,拉了兩下説:“看看吧!多醜的一條褲子……”徐寶冊滿臉愠怒地斜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扳掉。老六哥笑吟吟地説:“這都是沒有老婆的過。有老婆,她早給你做條好褲子了。”徐寶冊的臉有些燒起來,只顧一口接一口地吸煙。老六哥又説:“今年賣了瓜,賺來錢,先去娶個老婆來!你總不能一個人老死在屋裏吧……”徐寶冊抬頭望着遠處月光下那片黑黝黝的槐林,囁嚅道:“也……不一定……”
“哈哈哈哈……”老六哥聽了大笑起來。
徐寶冊也笑起來,這笑聲直傳出老遠,在夜空裏迴盪着,最後消失在那片槐林裏了。
天亮了,他們立即着手在靠近槐林處架荊棘籬笆了。瓜魔來了,就忙着為他們砍荊棵子……徐寶冊告訴瓜魔:瓜田承包下來了,這片西瓜就和自己的差不多了。瓜魔聽了樂得不知怎麼才好。老六哥低頭綁着籬笆,這時回頭瞅了瓜魔一眼,沒有吱聲。瓜魔於是走到他的身後,在他的腰上輕輕按了一下。老六哥突然拋了手裏的東西,瞪起眼睛喝道:“你小子打人沒輕重,亂戳個什麼!”
老六哥的樣子怪嚇人的,瓜魔吃了一驚,往後蹦開了一步。
徐寶冊很驚奇地望望老六哥的腰,説:“就那麼不禁戳嗎?”
老六哥沒有吱聲,只是漲紅着臉低頭做活。
三個人整整用了一上午的時間才架好籬笆。午飯做的魚丸子、玉米麪鍋貼兒,瓜魔只吃了很少一點,就躺到鋪子上去了,仰着臉,扭動着。他嘴裏哼唱着,一邊把腳搭在徐寶冊光滑的脊背上。老六哥一直皺着眉頭吸煙,這時一轉臉看到了,説:“真是賤東西!他整天做活累得不行,你還要把腳搭在他背上!真是賤東西!”瓜魔在過去總要把腳挪到他背上的,可是這回看到他陰沉沉的臉色,就無聲地把腳放在了鋪子上。
吃完飯後,照例要吃西瓜了。徐寶冊見老六哥不願動彈,就自己到田裏摘來兩個。可是吃瓜時,老六哥只是吸煙……瓜魔離開以後,徐寶冊扳過老六哥的膀子問:
“六哥,你身上有些不對勁兒?”
老六哥只是吸煙。
“你不吱聲我也知道。你掐一掐手指骨節就生出來的計謀,我都知道!你心裏想心事,嘴上只是不説!”徐寶冊盯着他的臉,硬硬地説。
老六哥磕打着煙鍋,板着臉,慢聲慢氣地説:“瓜魔不能多招惹的,他不是個正經孩子。”
徐寶冊哼一聲,扭過頭去説:“瓜魔是個好孩子!”
“你看看吧,”老六哥往瓜魔常來的那個方向指點一下説,“正經孩子有他那個樣兒嗎?黑溜溜像鐵做的,鑽到水裏又像魚,吃起瓜來潑狠潑愣!”
徐寶冊氣憤地將卷在膝蓋上的褲腳推下去,站起來説:“你有話就直説,用不着這麼轉彎抹角的。瓜魔一個孩子又礙了你什麼!哎哎,你真是變成‘魔’了!”
這是他們最不愉快的一次。這一天,他們簡直沒有説上幾句話,只顧各忙自己的事情了。
以後瓜魔來到,老六哥總是離他遠遠地坐着。瓜魔帶來的魚,他似乎也不感興趣了。瓜魔到水潭裏洗澡,也只有徐寶冊一個人跟去看了。徐寶冊揹着瓜魔對老六哥説:“六哥,你心胸窄哩!你不像個做大事情的人!”老六哥頂撞一句:“我也沒見你做成什麼大事情!”
瓜魔不知有多少天沒來了,徐寶冊常常往大海那邊張望。可他除了看到遠處海岸上那一長溜兒活動的拉網的人之外,幾乎沒有看到別的。夜裏,他一個人燒起小鐵鍋,或者一個人走在瓜田裏,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一天早上醒來,他對老六哥説:“昨夜我剛睡下,就夢見瓜魔來了,蹲在瓜田南邊,就是籬笆那兒,和我煮一鍋魚湯。”
老六哥點點頭:“煮吧。”
徐寶冊眼神愣怔怔地望着籬笆説:“煮好以後,我夢見他跟我要煙鍋,我沒給他。”
“你該給他!”老六哥訕笑着説。
“我沒有給他。”徐寶冊搖搖頭,“我夢見他好像生了氣,説再也不來了……”
老六哥嘴角上掛了一絲譏諷的笑容。
又有一天,徐寶冊正給瓜澆水,一抬頭看到海邊上有個人在向這邊遙望,那身影兒很像是瓜魔。他拋了手裏的水桶,上前幾步喊道:
“瓜魔呀?是你這小子!你怎麼不過來呀?瓜魔——瓜魔——”
那是瓜魔,徐寶冊越看越認得準了,於是就一聲連一聲地喊他,用手比劃着讓他過來。可是瓜魔無動於衷地站在那兒,望了一會兒,就晃晃蕩蕩地走開了……徐寶冊愣愣地站在那兒,兩手緊緊地揪着自己肥大的褲腿。
老六哥對他説:“你再不要喊那東西了——他是再也不會來了。有一次你不在,他坐在鋪子上吃瓜,吃下一個還要吃,我阻止了他。這小子一氣走了。”
徐寶冊聽着,啊了一聲,瞪大眼珠子盯着老六哥。
老六哥有些慌促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避開對方的眼睛。
徐寶冊卻只是盯着他……停了一會兒,徐寶冊尋了一個最大的西瓜,頂在肚皮上抱回鋪子,對準那個案板,狠狠地摔下去。西瓜碎成一塊一塊,他兩手顫抖着攏到一起,捧起一塊吃着,瓜瓤兒塗了一腮。吃過瓜,他就躺在涼蓆上睡着了。
老六哥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不敢説上一句話。
徐寶冊醒來後,老六哥坐在他的近前。徐寶冊眼望着北邊的海岸線説:“我早就知道你是捨不得那幾個瓜!你要發一筆狠財,你不説我也知道!瓜魔平日裏幫瓜田做了多少活兒?送來多少魚?你也全不顧了……”
當天下午,徐寶冊就到海上尋找瓜魔去了。
瓜魔在海里。他爬上海岸,坐在徐寶冊的身旁哭了。眼淚剛流下來,他就伸出那隻瘦瘦的、黑黑的手掌抹去,不吱一聲。徐寶冊要他再到鋪子裏去,他搖搖頭,神情十分堅決。最後,老頭子長嘆了一聲,走開了。
兩個老頭子還像過去一樣,每天給瓜澆水、打杈子;晚上,還像過去那樣給瓜田守夜……可是,他們不再高聲談論什麼,也不再笑。徐寶冊無精打采,他覺得自己突然變得沒有力氣了……終於有一天他對老六哥説:
“六哥!我忍了好多天了,我今天要跟你説:我不想在瓜田裏做下去了。你另找一個搭檔吧。真的,開始我忍着,可是以後我不能再忍了。咱倆在一起種了多年瓜,我今天離去對不起你哩,你多擔待吧!”
老六哥驚疑地咬住嘴裏的煙鍋,轉着圈兒看徐寶冊,説:“你,你瘋了……”
徐寶冊説:“我真的要走,今天就回村裏去。”
老六哥這才知道他是下了決心了,有些失望地蹲在了地上。
徐寶冊説:“還是李玉和説的好:‘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啊!’……”
老六哥聲音顫顫地説:“什麼時候了,還有心去説這些!”他灑下了兩滴渾濁的眼淚……突然,他站起來,低着頭,只把手一揮説,“走吧,寶冊,有難處再來找你老哥我!”
徐寶冊離去了。半月之後,他重新與別人合包下一片海灘葡萄園,到園裏看葡萄去了……瓜魔又常常去園裏找他玩,兩人像過去那樣睡在草鋪子裏,半夜點火燒起魚湯……
一個晚上,他們仰臉躺在草鋪裏,瓜魔又把腳搭在了徐寶冊光滑的後背上。他用那沙沙的嗓子唱着什麼,聲音越來越輕,終於一聲不響了。停了一會兒,他對徐寶冊説:“我真想那個瓜田……”
徐寶冊笑笑:“你想吃瓜了?瓜魔!”
瓜魔坐起來,望着迷茫的星空,執拗地搖搖頭:“我是想那潭清水……真的,那潭清水!”
徐寶冊沒有做聲。
這是個清涼的夜晚,風吹在葡萄架上,刷刷地響……徐寶冊聲音低緩地自語道:“葡萄也需要個水潭呢,我想在這兒動手挖一個……”
瓜魔的眼睛一亮:“那水潭不是好多人才挖成的嗎?我們能行?”
徐寶冊點點頭。
瓜魔笑了:“我真想那潭清水……”
一個早晨,一老一少真的找塊空地,動手挖水潭了。大概泥土很硬,他們一人拿一把鐵鍬,腰彎得很低,在桔紅色的霞光裏往下用着力氣……
1983年5寫於濟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