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第格

摩勃達王臨朝的時候，巴比倫有個青年，名叫查第格，他品性善良，雖年少多金，卻清心寡慾，無所嗜好。他向來明哲保身，既不自以為是，也肯體諒寬宥他人。他還通曉古往今來的玄學，不管當時新派哲學怎麼説，他深信一年總是三百六十五天又四分之一，太陽是宇宙的中心。教會人士説他心術不正，查第格聽了，不動怒，也不輕蔑。

這個正直寬宏的青年，自以為這樣就可以快樂度日，他和美貌的少女賽彌爾訂了婚。查第格對賽彌爾的情意，深厚而高尚；賽彌爾對查第格的愛情也很熱烈。結婚的佳期近了，兩人正在幼發拉底河濱的棕櫚樹下散步，向巴比倫的一座城門定去。忽然迎面來了一批打手，強行要將賽彌爾搶走。為首的是巴比倫一位大臣的侄子，名叫奧剛。他嫉妒查第格的愛情，依仗叔父的權勢，為所欲為。查第格依靠兩個奴隸的幫助，使出了勇敢和愛情給他的力量，打退了強人，把血跡斑斑的賽彌爾護送回家。

賽彌爾説：“噢，查第格，我一向愛你，只因你是我的丈夫；現在我愛你，可把你當作救我名節，救我性命的恩人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的心能比賽彌爾的心感動得更深，也從來沒有一張更迷人的嘴，用那火熱的話能比賽彌爾吐露出更動人的感情；因為那是最大的恩德和最正當的愛情激發起來的。不過，她受的是輕傷，不久就養好了。

查第格的傷勢卻很兇險，眼旁中了一箭，創口很深，左眼幾乎瞎了。賽彌爾擔心並厭惡未婚夫會變成獨眼，三天後，她就將自己嫁給了奧剛。

查第格聽到如此意外的消息，一時痛苦得死去活來，最後還是理性戰勝了悲傷，殘酷的遭遇反而給他指點了一條出路。

他説：“一個在宮廷中長大的女子對我這樣狠毒，這樣任性，還不如娶個平民罷。”查第格便挑了城裏最守本分，最清白的一個姑娘，並和她結了婚，此人名叫阿曹拉。

有一天，阿曹拉散步回來，怒氣沖天，查第格問她：“親愛的妻子，你怎麼啦？誰把你氣成這個樣的？”

她説：“唉！我親眼目睹的事，要是你看到了，也會限我一樣。我本想去安慰高斯羅的年輕寡婦。前兩天，她才替年輕的丈夫蓋了一座墳墓，坐落在那片小溪環繞的草原上。她悲痛萬分，向所有的神明發誓：只要溪水在旁邊流一天，她就在墳上守一日。”

查第格説：“好啊！這才是一位可敬的女子，真正愛她的丈夫。”

阿曹拉回答：“你可想不到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在幹什麼呢！——把溪水引到別處去。”

接着，阿曹拉就破口大罵那青年寡婦心黑缺德。查第格聽了也很掃興。

查第格有個朋友，名叫加陶，彼此志同道合，情如手足。某日，查第格擬出一個妙計，告知加陶，希望他盡力協助。阿曹拉在鄉下女友家住了兩天；第三天回家，僕人們便哭哭啼啼地對她説，她的丈夫已在頭天晚上得病暴死了，因為不敢報兇，就把主人葬在花園盡頭的祖墳上。阿曹拉得知丈夫去世，痛哭不已，她扯着頭髮，想尋短見。

當夜，加陶找她談話，兩人都哭了。第二天，哭聲稍止，一同吃中飯，爾後又留加陶吃晚飯。當晚飯吃到一半時，加陶忽然大叫脾臟劇痛。那太太又着急，又殷勤，先把自己化妝用的香精拿來敷上，甚至不惜高抬貴手，去撫摸加陶劇痛的胸部，還同情地問道：“這種痛苦的病，常發嗎？”

加陶答道：“有時痛得幾乎送命，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止痛，那就是要找一個頭天剛死的人的鼻子，放在我胸口的側面。”

阿曹拉覺得這種醫法倒也太古怪了。她想，丈夫既然去世，他從現世度到來世時，總不見得因為第二世裏鼻子比第一世短了一截，阿拉埃神就不讓他走過去。於是，她拿着剃刀，來到丈夫墳前，先用眼淚澆了一遍，看見查第格直僵僵地躺在穴內，便走進去割他的鼻子。這時，查第格突然爬了起來，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擋住阿曹拉的剃刀，説道：“太太，別再把那年輕的高斯羅寡婦罵得那麼兇了，割我鼻子的主意，和把溪水改道的主意不是半斤八兩嗎？”

查第格發現愛人已經變心，當即將她退婚。他想，一個人要求幸福，還不如去研究自然界。查第格自忖道：“上帝在我們眼前擺着一部大書，能夠讀這部大書的才是天下最快樂的人。他發現的真理，別人是拿不走的；他培養自己的心靈，修身進德；他能安心度日，既不用提防人家，也沒有嬌妻來割他的鼻子。”有了這個念頭，他便決定離開城市，往幼發拉底河邊走去。

有一天，他在樹林裏散步，迎面來了一批王后的太監，後面跟着幾位官員，神色倉皇。總管太監問查第格：“喂，小夥子，可曾看見王后的狗？”

查第格很謙虛地回答：“噢，那是隻母狗，不是雄狗，而且是很小的鬈毛狗，不久前剛生過小狗，左邊的前腳是瘸的，耳朵很長。”

總管太監氣喘吁吁地説：“那麼，你看到了？”

查第格回答：“沒有。”

正在這時，王上的一匹御馬溜了，大司馬和官員一路追來，和尋找母狗的總太監一樣焦急。大司馬招呼查第格，問他可曾看見御馬跑過。

查第格回答説：“那馬奔馳的步伐好極了，身高五尺，蹄子極小，尾巴長三尺半……”

大司馬問：“它往哪兒跑的呢？”

查第格回答：“根本沒有看見。”

大司馬和總管太監都懷疑這王上的馬和王后的狗是查第格偷的，便帶他去總督衙門審問。會審的結果，判他先吃鞭子，再送往西伯利亞終身流放。才宣判，狗和馬都找到了。法官只得重判，罰查第格四百兩黃金。查第格先得繳足罰款，然後才能替自己辯護。他的話是這樣説的：

“我用大神的聖名起誓，我從來沒有看到王后的寶犬，也從來沒有看到王上的神駿，我只是根據沙地上留着的足跡判斷出來的。我看見沙地上有動物的足跡，一望而知是小狗的腳印。腳印中央的小沙堆上，輕輕地印着一些長條紋，我知道那是一隻乳房下垂的母狗，幾天前剛生過小狗。另外，又注意到沙土上有一個腳印沒有其餘三個那樣深，我明白這母狗是瘸腳的。

“至於王上的御馬，且請各位大人聽稟：我在那林中散步，發覺絡上育馬蹄的痕跡，距離彼此相等，我心想，這匹馬奔馳的步伐好極了。林中的路很窄，只有七尺寬，兩旁的樹林離開中心三尺半，樹身上的塵土都給刷掉一些，因此我就説，這匹馬的尾巴三尺半長；它左右搖擺時，刷掉了樹上的塵土，兩邊樹木交接成一片環洞形的樹蔭，離地五尺，可知那馬身高五尺……”

法官們聽了都佩服查第格深刻細緻的鑑別能力。消息傳到王上和王后那裏，王上下令發還四百兩罰金，但幾位祭司卻認為應當把查第格當作妖人燒死。查第格感到，一個人過於博學實在太危險。便打定主意，以後決不再把知道的事如實地説出來。

查第格受了命運的折磨，只想用哲學和友誼來消磨時光。他在巴比倫近郊有所房子，陳設幽雅，凡是與上等人身份相稱的各種藝術和娛樂，都蒐羅齊備。白天，凡是學者都可到他的藏書室去看書。晚上，凡是上等人都可以到他家去吃飯。他供應精美的晚餐，飯前先來個音樂會。飯桌上談吐風雅，興致甚豪，贏得了人們真正的敬意。

在他的屋子對面住着一個人，名叫阿利瑪士，在交際場中頗不得意。儘管家裏很有錢，卻連馬屁鬼都招集不來。他看到查第格家裏每晚車馬盈門，深為惱怒，總想尋機報復。

有一次，眼紅了的阿利瑪士在查第格的花園裏找到半塊石板，上有四個短句：

罪大惡極的暴行，

高踞着寶座。

為了大眾的安寧，

這是唯一的敵人。

阿利瑪士一看，高興極了，他認得這首詩，明明是對王上的侮辱之詞。他抓到這個把柄，連忙送給王上。不待分説，查第格及其家屬、朋友一齊囚禁下獄。

正當查第格即將行刑時，國王的鸚鵡飛出迴廊，飛往查第格家的園子，在薔薇叢中停下。近邊一株樹上有隻桃子被風吹落在灌木中間，粘在一塊寫字用的石板上。鸚鵡銜着桃子，連着石板，徑直飛到國王膝上。國王覺得很奇怪，石板上的文字毫無意義，好像是詩句的結尾。正在沉思之際，王后叫人把先前的那半塊石板湊合起來。這樣，查第格的原詩就全部看出來了：

罪大惡極的暴行，攪亂了朗朗乾坤；

高踞着寶座，聖主鎮壓了所有的邪魔。

為了大眾的安寧，為了愛民而山徵；

這是唯一的敵人，值得叛徒膽戰心驚。

國王當即召見查第格，下令將他的朋友和家屬釋放出獄。誣告者阿利瑪士不在話下，當然受到應得的懲罰。

其時，適逢宰相去世，國王任命查第格接任，城內太太們都表示歡迎。查第格操政，一切以法律為準繩。“罰一無辜，不如赦一有罪”，這個流傳各國的箴言，就出自查第格之口。他重視立法的作用，深信為民援助與使民戒懼同樣重要。在審案時，人人都想隱藏事實，查第格的獨特才能卻在於辨明真相。

這裏，尚有兩例可資佐證：

巴比倫有一個大商人死於印度。他生前嫁了女兒，把餘下的財產平分給兩個兒子，還留下金洋三萬，預備賞給兩個兒子中公認為更孝敬他的那一個。大兒子替父親蓋了一座墳，小兒子拿一部分遺產送給妹妹。大家説，大兒子更孝敬父親，小兒子只愛姊妹，三萬金洋應賞給大兒子。

查第格表示異議。他把那兩個兒子一齊找來。對老大説：“你的父親沒有死，病好就要回家了。”大兒子説：“謝謝上帝，只可惜一座墳花了我很多錢。”查第格接着照樣向小兒子説了，小兒子表示：“謝謝上帝，我把全部財產還給父親；但我送給姊妹的那一份，希望父親讓她們留着。”查第格判道：“你什麼都不用還，另外再給你三萬金洋，更孝敬父親的是你。”

又一次，一個非常有錢的少女向兩個祭司許了婚，不久，她懷孕了，生下一個男孩。兩個男的爭着要娶她，都説自己是這孩子的父親。案子告到查第格手裏，他把兩個祭司叫來。先問一個：“你對孩子準備教些什麼？”那人回答：“我要教他八種辭類，教他占星術，魔鬼附身術，教他何謂本體，何謂偶然……”另一個祭司説：“我要努力使他做一個正直的人。”查第格説：“不管你是不是孩子的父親，你可以娶他的母親。”

查第格審理的這些案子，公正廉明，無懈可擊。人們都讚賞他那奇異的天才和卓越的洞察力。事後，凡是查第格認為可信的事，大家才相信。

一千五百年來，巴比倫有件爭論不休的大事，全國為此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先用左腳跨進太陽神廟，另一派主張先用右腳跨進廟門。大家都等待聖火節來臨，看看查第格究竟贊成哪一派。屆時，所有眼睛都盯住查第格的雙腳，全城騷動，覺得無法預測。誰都意料不到查第格兩腳一併跳進廟門，然後滔滔不絕地發表演説，證明天地的主宰對人類一視同仁，不會對左腳或右腳有所偏愛。

查第格的優異才華，給王后阿斯達丹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她的情愛在無邪的心田裏滋長，她只覺得跟一個為她丈夫和國家倚重的人見面，談天，那是最大的享受。不久，雙方就情投意合起來。

阿斯達丹的姿色，遠勝過於那個痛恨獨眼人的賽彌爾，也超越那個想割丈夫鼻子的阿曹拉。阿斯達丹的親暱，紅着臉説出來的温柔的話語，有心望着別處而始終離不開查第格的眼神，使查第格心中莫名其妙地湧起一股熱情。他竭力抵抗，向素來能幫助他的哲學求救；他得到理性的啓示，卻解不了心中的煩悶。責任心，感激心，冒犯君父的罪孽，在查第格的眼裏都變成赫然震怒的神道。他掙扎着，打勝了，他和王后都覺得其樂無窮。彷彿彼此都在説：“我們相愛而伯相愛，我們心中有一股認為罪惡的熱情。”

實際上，情慾自有一些標記，人家是不會認錯的。勉強壓制的初生的感情非常醒目，不像得到滿足的愛情那樣會隱藏。國王看在眼裏，不由得不煩惱。他所看到的，全部相信；沒有看到的，就用想象來補充。他特別注意王后的拖鞋是藍的，查第格的拖鞋也是藍的；王后的絲帶是黃的，查第格的便帽也是黃的。對於一個多心的國王，這些都是觸目驚心的標記。他心裏已經有了疑雲，猜疑自然變成了事實。

摩勃達王盤算報復，決定於次日黎明毒死王后，絞死查第格。

這一秘密，剛巧被宮中一個啞而不聾的矮子聽見。小啞巴又驚又急，他對王后和查第格素有好感，有什麼辦法去通風報信呢？他不會寫字，只會畫圖，竟花了大半夜工夫把國王要處決兩人的事畫成圖畫，連夜交給王后，並轉告查第格。

查第格從夢中驚醒，當即騎上一匹單峯駱駝，逃出城外。他走過一座山崗，回首觀望王后的宮殿，暈倒了。他醒來後只是痛哭流涕，不勝感慨地説：“人生是怎麼回事啊？德行啊德行！你對我有什麼用？我做的好事對我全是禍根，我享受的榮華富貴不過是叫我在苦海中陷得更深，要是我和別人一樣兇惡，也就跟他們一樣快樂了。”這悲痛，像沉重的鉛塊壓在他的心頭，眼前彷彿掛着一層痛苦的簾幕，他臉色蒼白，繼續往埃及方向進發。

查第格照着星辰的方向前進，他欣賞這些巨大的光球，雖則在我們的肉眼看來，那不過是些微弱的毫光。其實，我們的地球也只是宇宙中細微莫辨的一個小點而已，我們的貪心卻把它看作廣大無邊，高貴之極。查第格想到，人的實際情形，猶如一些蟲蟻擠在一顆小泥丸上互相吞食。這幅真切的圖畫，使他發覺自己的生命和巴比倫的存在都是空虛的。這樣，他的苦難彷彿也就一筆勾銷了。

當他走進埃及境內的第一個小村時，忽然看見大路近邊有一女子在啼哭着呼喊救命，查第格只見那女人拘着男人的膝蓋，男人對她又打又罵。查第格看到那男人如此兇橫，聽了女的一再求饒，懂得一個是妒火中燒，一個是另有所歡。於是使用埃及話問那男人：“她是女人，又長得這麼好看，你要是有點人性，得愛惜她才對。”

那瘋狂的男人答道：“啊，原來你也喜歡她，那我就跟你算賬。”隨即拿起標槍直刺過來，真想一下戳死查第格。

查第格很鎮靜，毫不費事地躲過了瘋子的襲擊。他抓住標槍，折成兩截。那埃及人掣出佩劍，查第格也伸劍相迎，兩人殺成一團。女的坐在草坪上整着髮髻，看他們廝殺。埃及人健壯，查第格更為靈巧，他搶失一步，奪下埃及人的武器。埃及人愈加怒不可遏，向查第格猛撲過來；查第格趨勢抱住對方的身體，翻倒在地，拿着劍指着他的胸口，要他討饒。埃及人火了，掏出匕首，刺傷了查第格。查第格氣憤之下，一劍戳進埃及人的胸口，埃及人慘叫一聲，掙扎一會兒，死了。

查第格自以為這樣就為那女人報了仇，可讓她逃出那男人的手掌了。誰知那女人竟説：“你殺死了我的情人，我恨不得撕破你的心。”

查第格問道：“太太，你找的情人太古怪了，他拚命打你；因為你向我求救，他還要傷害我的性命，我才把他殺掉的……”

那女人大叫大嚷道：“他要是能夠再打我，我才高興呢。那是我活該，是我惹起他的妒性來的。”

查第格聽了，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有這樣驚奇，這樣生氣過，他説：“太太，雖然你長得好看，可是荒唐透頂，不要説那個男人，連我也要揍你了。”

説罷，他跨上駱駝朝村子進發。

一進村，查第格被村民們圍住了，人們都指責他是殺人犯。雖經盤問核實，查第格仍依法被罰作奴隸，並被陳列在廣場上標價出售。結果由阿拉伯的商人賽多克買下，視為知己。

那時，阿拉伯盛行節婦殉夫的風俗。賽多克的部落中有個婦女死了丈夫，這個年輕的寡婦阿莫娜是個虔誠的信女，宣佈於某日某時在鼓聲和喇叭聲中投火自盡。

查第格向賽多克解釋，這個殘酷的風俗與人類的利益不符，年輕的孤孀還能為國家生兒育女，至少能撫養原有的孩子，不應該讓她們投火自焚。

賽多克説：“這習俗已有千年歷史，經過時間欽定的老規矩，誰能變更呢？”

查第格答道：“要講古老，理性更古老。”

於是，他叫人領往那寡婦家，先讚賞她的美麗，博取她的歡心；再告訴她把這迷人的風韻付之一炬之可惜，然後表彰她的貞節和勇氣。

那太太説：“我是信女，不殉夫就要名聲掃地，受人恥笑。”

查第格得知節婦殉夫，只是為了虛名。他立刻求見部落首領，勸他定下一條新規矩：凡寡婦要求殉夫，都先得跟一個青年男子單獨談一次話。此後，阿拉伯就沒有一個投火殉夫的婦女了，寡婦們都稱他為阿拉伯的恩人。

賽多克覺得查第格渾身都是智慧，但祭司們卻決定要懲罰他。因為按慣例，祭司們把青年孤孀送去殉葬後，遺下的珠寶首飾都歸他們所有。而今查第格出了主意，寡婦們都不肯殉夫了。因此，祭司們在極度悲憤之下，判決把查第格用火燒死。賽多克又驚又急，到處託人營救，但都沒有成效。

那時，年輕的寡婦阿莫娜覺得活着挺有意思，她對查第格感激不盡，便拿定主意，設法當夜營救。

她搽了香水，裝扮得極其風流華麗，跑去求見大祭司，要求密談。她對大祭司説：“我沒有為親愛的丈夫投火殉葬，恐怕是犯了滔天大罪。真的，我有什麼東西值得保存呢？不過是一堆遲早要腐爛的肉。”她撩起絲衫的長袖，露出雪白耀眼的手臂。她説：“你瞧，這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大祭司心中覺得大可留戀。他先用眼睛表示，又用嘴巴證實，説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美的胳膊。

那寡婦嘆道：“也許手臂沒有別的部分醜，但你不能不承認，我的胸脯的確不值得愛惜。”於是，她露出豐滿的酥胸，她的脈脈含情的美麗的大眼睛射出温柔的火焰，鮮豔的緋色和純潔的乳白色在她的臉上交相輝映。老祭司看着這一切，頓時覺得返老還童，痴情大作，彷彿只有二十歲了。

阿莫娜看他動了火，趁機替查第格求情。

那個老祭司説：“唉，美麗的太太，即使我答應了也無濟於事，赦免狀還得有另外三個同事簽字。”

阿莫娜説：“不管，你簽了再説。”

那祭司説：“我很願意，只要你肯行個方便，作為我通融的代價。”

阿莫娜説道：“這是承蒙抬舉了。請你等太陽下山，明亮的星星在天邊出現的時候上我家來，我準定在一張粉紅色的沙發上恭候，像奴婢一樣聽憑擺佈。”

美麗的阿莫娜帶着簽過字的赦免狀，跑去求見第二位祭司，對方也要她付出代價，阿莫娜應允了。她又去見第三、第四位祭司，挨着簽了字，定了約會，然後她去通知法官。到了約定的時間，青年寡婦請來了法官，祭司們也個個相繼赴約，他們都見到同事，不禁滿臉羞慚。

查第格得救了。賽多克對阿莫娜的智慧欽佩不已，決定娶她為妻。查第格辭別了恩人，向敍利亞方向走去。

一天，查第格路過一片草原，只見許多婦女在地上尋找什麼東西，一打聽，才知是捉四腳蛇。因為主子奧瞿大人病了，醫生説，只有吃一條用玫瑰香水煎的四腳蛇才能治好病。奧瞿大人出了賞格，誰能找到一條四腳蛇，誰就能做他的夫人。為此，婦女們都爭先恐後地在尋找。

惟有一個女人是例外。她頭戴面網，躺在草地上長吁短嘆，手裏拿着一根小棒，在細沙上畫來畫去。查第格出於好奇，走近看個明白。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只見沙地上寫着“查第格”等字，查第格詫異世上竟育這等怪事，剛發問，那太太一聽聲音，連忙撩起面網，瞧着查第格，既感動，又驚奇，又快樂地喊了一聲，種種感觸一時湧上心頭。她實在支持不住，便倒在查第格的懷裏了。原來，她就是巴比倫王后——阿斯達丹。

阿斯達丹把自己怎樣從王上的毒計中逃生的經過講給查第格聽。她對查第格説：“你知道王上看到你是天下最可愛的男人，大不樂意；為了這個緣故，有天夜裏他決計把你絞死，把我毒死。你逃走後，我躲進奧洛斯瑪特神廟。第二天清早，太醫拿着四種毒藥和鴉片合成的藥酒，進入我的寢宮，撲了個空。加陶為了欺騙王上，假裝告發我們，説你取道上印度，説我逃往孟斐斯。王上立即派人追緝。

“緝捕我的差役不認得我。他們只能憑着口述的相貌來追我。到了埃及邊境，他們瞧見有個女人和我身材相仿，也許比我更育風韻，在路上哭哭啼啼。他們斷定她就是巴比倫的王后，帶她去見摩勃達。摩勃達發現他們認錯了人，先是大發雷霆；但過了一會兒，把那女人細看之後，覺得她長得很美，也就平了氣。這個女人名叫彌蘇弗。

“後來，我聽説，她得到摩勃達的歡心，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居然做上他的妻子。從此，她本性畢露，毫無顧忌地逞着荒唐的念頭胡作非為。大祭司年紀大了，又害着痛風症，彌蘇弗強迫他表演跳舞。大祭司不肯，她便百般虐待。她又要大司馬做一種包餡的點心，大司馬説明自己不是點心司務，可是沒用，非做不可。他丟了官，因為點心烤焦了。彌蘇弗叫侍候她的一個矮子當大司馬，派一個侍從當了樞密大臣。她就是如此這般的治理巴比倫。國王一朝寵壞了使性的美人，愛情把他的德性淹沒了。彌蘇弗的專橫，嚇得摩勃達好像精神錯亂。國王的發瘋，成了全國叛亂的信號。百姓掄着武器，巴比倫一變而為慘不堪言的戰場……

“我被從神像底下拉出來，做了一個黨派的領袖。加陶趕往孟斐斯，找你回巴比倫。伊爾加尼的諸侯聽到這些消息，又帶着軍隊到加爾提來成立第三個黨派。他攻打國王，國王帶着荒唐的埃及女人迎戰，死於亂槍之下。彌蘇弗落入敵人手裏，我也不幸被伊爾加尼的黨羽擄去……”

長期被壓抑的心意，兩人的苦難和深情，在高尚熱烈的心靈中自然引起許多感觸。阿斯達丹和查第格把這些感觸訴説畢，回到奧瞿的宮堡。

查第格上門求見，他對奧瞿説道：“但願上天降福，保佑您終身安泰！我是醫生，特意拿着一條用玫瑰香水煎好的四腳蛇趕來。我並不想嫁給您，只求您釋放一個巴比倫的青年女奴，她到府上不過幾天。倘若我不能治好您的病症，我情願代她在府上當奴隸。”

這個提議被接受了。阿斯達丹回到巴比倫，她像美麗、落難的貴妃一樣，大受歡迎，重新做上王后。

伊爾加尼的諸侯在某次戰役中陣亡了。人們在得勝之餘，要物色一位國君與阿斯達丹結婚。大家發誓，非立一個智勇雙全的人不可。當下在離城一二十里的地方開闢一個大校場，四周搭起看台，擬定通過比武、猜謎等競賽來推選，能夠壓倒羣雄者方可立為國王。

在阿斯達丹的秘密協助下，查第格最末上場比武，他一連把四個騎士挑下馬去，又將對手摔倒，奪下武器，一舉取勝。

數日後，查第格到場解答謎語。

大祭司先提出一個問題：世界上哪樣東西是最長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最能分割的又是最廣大的，最不受重視的又是最受惋借的；沒有它，什麼事都作不成；它使一切渺小的東西歸於消滅，使一切偉大的東西生命不絕？

有的説是運氣，有的説是地球，有的説是光線。查第格認為是時間。他説：“最長的莫過於時間，因為它永無窮盡；最短的也莫過於時間，因為我們所有的計劃都來不及完成；在等待的人，時間是最慢的；在作樂的人是最快的；當時，誰都不加重視，過後誰都表示惋惜；沒有它，什麼事都作不成；不值得後世紀念的，它都令人忘懷；偉大的，它都使它們永垂不朽。”

全場一致認為，查第格的解釋是對的。

第二個謎語是：什麼東西得到的時候不知感謝，有了的時候不知享受，給人的時候心不在焉，失掉的時候不知不覺？

各人説出各種答案，只有查第格猜中是生命。其餘的謎語，查第格都同樣輕而易舉地解答了。

大會一致通過，立查第格為國王，阿斯達丹高興得無以復加。惡人受到懲罰，好人得到好報。從此天下太平，繁榮富庶，盛極一時，百姓都感謝查第格的賢能施政。

綜觀《查第格》的全部情節，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表現生活的手段是別具一格的。伏爾泰擺在讀者面前的，並不是一面普通的平面鏡子，而是析光的三稜鏡。透過那不平的鏡面，使人看到一個奇異無比的世界。五光十色的趣聞軼事，彷彿都產生在遙遠的古代東方，它與西方現實截然有別。然而略加思考，就能發現這種種奇情險景，無處不存在法國現實生活的真實影子。這種假借古代，貶斥時弊，聲東擊西，鞭辟入裏的手法，正是伏爾泰應順時代潮流，採取的一種獨特的藝術策略。

伏爾泰把批判的矛頭主要指向貴族上流社會。封建專制的國王大臣，主教神甫，法官獄吏，均在作者筆鋒針砭之列。作者以一幅幅滑稽可笑的畫面，將那些宗教職業者貪色淫亂、仗勢欺人的本質披露無遺，使人們看到了他們在法衣掩飾下的心靈是何等的骯髒醜惡。

在小説中，伏爾泰還把批判的鋒芒對準權力至上的國王。摩勃達國王輕信讒言，空生嫉妒，他猜疑王后阿斯達丹與查第格私通，要謀害王后和查第格。後因抓錯了人，把潑婦彌蘇弗當作阿斯達丹押進宮廷。國王一見彌蘇弗別有一番姿色，就將錯就錯，娶她為妻。由於國王寵信淫婦，致使淫威大發，把國事敗壞得一塌糊塗。國王變為暴君，引起全國叛亂，相互殘殺，民眾苦不堪言。這種情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對法國路易十五沉溺於女色的影射與諷刺。

在伏爾泰筆下，查第格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物，他是啓蒙精神的化身。他清心寡慾，明哲保身，富有淵博的知識，遇事有非凡卓絕的判斷能力。他能從沙地上留下的足跡中，鑑別出母狗和御馬的大小高矮，表明他的聰明才智確實過人；相形之下，那些內監和大司馬雖則聲名蓋世，其實全是笨拙的無能之輩。

但是，查第格的聰明才智並沒有給他帶來幸福，反而招致種種意想不到的迫害。他説出了母狗和御馬的形象，但不知去向，就懷疑他是賊；狗和馬都找回來了，還要他交出罰金。他寫了四行打油詩歌頌國王，因石碑斷開、詩意被歪曲，險些受砍頭之罪。因為王后的拖鞋與他的拖鞋顏色相同，就要被絞死。為了救一捱打的婦女，就被罰作奴隸出售。為了救一投火殉夫的年輕寡婦，幾乎被活活燒死。凡此種種，歸結為一句話，就是是非顛倒，行善得禍。查第格的不幸遭遇，構成了人物命運的悲劇性，使人感受到時代的窒息感。這是十八世紀法國封建專制時代氣氛的寫照，也是小説《查第格》的主要認識價值所在。

伏爾泰在探索社會的出路時，他的態度是保守的。在《查第格》中，作者提供的只是一貼中庸處世、安慰勸善的改良劑。他借用人物之口説：“惡人終究是苦惱的，他們的作用不過是磨鍊世上少數正人君子，須知善惡相生，沒有一種惡不生一點兒善果的。”“你生活在一顆原子上面，你所看到的都是由一個無所不包的主宰，根據永久不變的法則使它們各居其位，生逢其時。”

作者宣揚的這種自我安慰、自我陶醉的處世之道，顯然是消極的，它是伏爾泰自己開明君主政治幻想的一種反映。在小説的結尾，伏爾泰又把查第格描繪成一個以理性治國的開明君主，他的施政綱領以公平仁愛為本，從此國富民強，盛況空前。這同樣是作者主觀上的政治幻想，缺乏深厚的現實基礎，也沖淡了作品對現實的揭露與諷刺的力量。只有在另一部哲理小説《老實人》裏，伏爾泰對社會出路的探索才取得重大的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