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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

(魯迅小説)

鎖定
《明天》是魯迅先生創作的一篇小説,收錄在魯迅小説集《吶喊》中。小説《明天》為我們講述了發生在還具有一點兒古風的魯鎮上在特定的“三個晚上兩白天”這個時間段的故事,故事圍繞着主人公寡婦單四嫂子失去自己的兒子寶兒這個事件展開全篇的事件敍述。
作品名稱
明天
作    者
魯迅
作品出處
吶喊
文學體裁
白話小説

目錄

明天小説原文

“沒有聲音,——小東西怎了?”
紅鼻子老拱手裏擎了一碗黃酒,説着,向間壁努一努嘴。藍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樑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來魯鎮是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門睡覺。深更半夜沒有睡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幾個酒肉朋友圍着櫃枱,吃喝得正高興;一家便是間壁的單四嫂子,他自從前年守了寡,便須專靠着自己的一雙手紡出綿紗來,養活他自己和他三歲的兒子,所以睡的也遲。
這幾天,確鑿沒有紡紗的聲音了。但夜深沒有睡的既然只有兩家,這單四嫂子家有聲音,便自然只有老拱們聽到,沒有聲音,也只有老拱們聽到。
老拱捱了打,彷彿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嗚嗚的唱起小曲來。
這時候,單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寶兒,坐在牀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燈光,照着寶兒的臉,緋紅裏帶一點青。單四嫂子心裏計算:神籤也求過了,願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麼好?——那只有去診何小仙了。但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時,東方已經發白;不一會,窗縫裏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單四嫂子等候天明,卻不像別人這樣容易,覺得非常之慢,寶兒的一呼吸,幾乎長過一年。現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壓倒了燈光,——看見寶兒的鼻翼,已經一放一收的扇動。
單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聲“阿呀!”心裏計算:怎麼好?只有去診何小仙這一條路了。他雖然是粗笨女人,心裏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櫃子裏掏出每天節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都裝在衣袋裏,鎖上門,抱着寶兒直向何家奔過去。
天氣還早,何家已經坐着四個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銀元,買了號籤,第五個輪到寶兒。何小仙伸開兩個指頭按脈,指甲足有四寸多長,單四嫂子暗地納罕,心裏計算:寶兒該有活命了。但總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問,便局侷促促的説:
“先生,——我家的寶兒什麼病呀?”
“他中焦塞着⑵。”
“不妨事麼?他……”
“先去吃兩帖。”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着呢。”
“這是火克金⑶……”
何小仙説了半句話,便閉上眼睛;單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問。在何小仙對面坐着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此時已經開好一張藥方,指着紙角上的幾個字説道:
“這第一味保嬰活命丸,須是賈家濟世老店才有!”
單四嫂子接過藥方,一面走,一面想。他雖是粗笨女人,卻知道何家與濟世老店與自己的家,正是一個三角點;自然是買了藥回去便宜了。於是又徑向濟世老店奔過去。店夥也翹了長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藥。單四嫂子抱了寶兒等着;寶兒忽然擎起小手來,用力拔他散亂着的一綹頭髮,這是從來沒有的舉動,單四嫂子怕得發怔。
太陽早出了。單四嫂子抱了孩子,帶着藥包,越走覺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掙扎,路也覺得越長。沒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館的門檻上,休息了一會,衣服漸漸的冰着肌膚,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寶兒卻彷彿睡着了。他再起來慢慢地走,仍然支撐不得,耳朵邊忽然聽得人説:
“單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羅!”似乎是藍皮阿五的聲音。
他抬頭看時,正是藍皮阿五,睡眼朦朧的跟着他走。
單四嫂子在這時候,雖然很希望降下一員天將,助他一臂之力,卻不願是阿五。但阿五有些俠氣,無論如何,總是偏要幫忙,所以推讓了一會,終於得了許可了。他便伸開臂膊,從單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間,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單四嫂子便覺乳房上發了一條熱,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
他們兩人離開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説些話,單四嫂子卻大半沒有答。走了不多時候,阿五又將孩子還給他,説是昨天與朋友約定的吃飯時候到了;單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遠便是家,早看見對門的王九媽在街邊坐着,遠遠地説話:
“單四嫂子,孩子怎了?——看過先生了麼?”
“看是看了。——王九媽,你有年紀,見的多,不如請你老法眼⑷看一看,怎樣……”
“唔……”
“怎樣……?”
“唔……”王九媽端詳了一番,把頭點了兩點,搖了兩搖。
寶兒吃下藥,已經是午後了。單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彷彿平穩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睜開眼叫一聲“媽!”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額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單四嫂子輕輕一摸,膠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嗚咽起來。
寶兒的呼吸從平穩到沒有,單四嫂子的聲音也就從嗚咽變成號啕。這時聚集了幾堆人:門內是王九媽藍皮阿五之類,門外是咸亨的掌櫃和紅鼻老拱之類。王九媽便發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嫂子借了兩塊洋錢,給幫忙的人備飯。
第一個問題是棺木。單四嫂子還有一副銀耳環和一支裹金的銀簪,都交給了咸亨的掌櫃,託他作一個保,半現半賒的買一具棺木。藍皮阿五也伸出手來,很願意自告奮勇;王九媽卻不許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罵了一聲“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櫃便自去了;晚上回來,説棺木須得現做,後半夜才成功。
掌櫃回來的時候,幫忙的人早吃過飯;因為魯鎮還有些古風,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覺了。只有阿五還靠着咸亨的櫃枱喝酒,老拱也嗚嗚的唱。
這時候,單四嫂子坐在牀沿上哭着,寶兒在牀上躺着,紡車靜靜的在地上立着。許多工夫,單四嫂子的眼淚宣告完結了,眼睛張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覺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會有的事。他心裏計算:不過是夢罷了,這些事都是夢。明天醒過來,自己好好的睡在牀上,寶兒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 “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聲早經寂靜,咸亨也熄了燈。單四嫂子張着眼,總不信所有的事。— —雞也叫了;東方漸漸發白,窗縫裏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銀白的曙光又漸漸顯出緋紅,太陽光接着照到屋脊。單四嫂子張着眼,呆呆坐着;聽得打門聲音,才吃了一嚇,跑出去開門。門外一個不認識的人,背了一件東西;後面站着王九媽。
哦,他們背了棺材來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蓋:因為單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總不肯死心塌地的蓋上;幸虧王九媽等得不耐煩,氣憤憤的跑上前,一把拖開他,才七手八腳的蓋上了。
但單四嫂子待他的寶兒,實在已經盡了心,再沒有什麼缺陷。昨天燒過一串紙錢,上午又燒了四十九卷《大悲咒》⑸;收斂的時候,給他穿上頂新的衣裳,平日喜歡的玩意兒,——一個泥人,兩個小木碗,兩個玻璃瓶,——都放在枕頭旁邊。後來王九媽掐着指頭子細推敲,也終於想不出一些什麼缺陷。
這一日裏,藍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咸亨掌櫃便替單四嫂子僱了兩名腳伕,每名二百另十個大錢,抬棺木到義冢地上安放。王九媽又幫他煮了飯,凡是動過手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太陽漸漸顯出要落山的顏色;吃過飯的人也不覺都顯出要回家的顏色,——於是他們終於都回了家。
單四嫂子很覺得頭眩,歇息了一會,倒居然有點平穩了。但他接連着便覺得很異樣:遇到了平生沒有遇到過的事,不像會有的事,然而的確出現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異樣的事——這屋子忽然太靜了。
他站起身,點上燈火,屋子越顯得靜。他昏昏的走去關上門,回來坐在牀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覺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靜,而且也太大了,東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圍着他,太空的東西四面壓着他,叫他喘氣不得。
他現在知道他的寶兒確乎死了;不願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着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吃茴香豆,瞪着一雙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説,“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 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彷彿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現在怎麼了?現在的事,單四嫂子卻實在沒有想到什麼。——我早經説過: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麼呢?他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
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説,“寶兒,你該還在這裏,你給我夢裏見見罷。”於是合上眼,想趕快睡去,會他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
單四嫂子終於朦朦朧朧的走入睡鄉,全屋子都很靜。這時紅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經唱完;蹌蹌踉踉出了咸亨,卻又提尖了喉嚨,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另另的……”
藍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頭,兩個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擠着走去。
單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上門了。這時的魯鎮,便完全落在寂靜裏。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裏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裏嗚嗚的叫。

明天註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號。
⑵中焦塞着:中醫用語。指消化不良一類的病症。中醫學以胃的上口至咽喉,包括心、肺、食管等為上焦;脾、胃為中焦;腎、大小腸和膀胱為下焦。
⑶火克金:中醫用語。中醫學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剋的説法來解釋病理,認為心、肺、肝、脾、腎五臟與火、金、木、土、水五行相應。火克金,是説“心火”剋制了“肺金”,引起了呼吸系統的疾病。
⑷法眼:佛家語。原指菩薩洞察一切的智慧,這裏是稱許對方有鑑定能力的客氣話。
⑸《大悲咒》:即佛教《觀世音菩薩大悲心陀羅尼經》中的咒文。迷信認為給死者唸誦或燒化這種咒文,可以使他在“陰間”消除災難,往生“樂土”。
⑹據《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時間當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