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製鏈接
請複製以下鏈接發送給好友

夫妻粉

鎖定
短篇小説《夫妻粉》獲全國第八屆優秀短篇小説獎。
作者龐澤雲,1989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69年赴江油中興鄉插隊務農。1970年應徵入伍,歷任班長、排長、連長、教導員,瀋陽軍區政治部話劇團一級編劇,江油市人民政府藝術顧問。
中文名
夫妻粉
作    者
龐澤雲
作品類型
短篇小説
連載狀態
已完結

夫妻粉作品內容

蜀中小吃多,什麼“龍抄手”、“賴湯元”、“麻婆豆腐”、“擔擔麪”……看得人眼睛發花不説,喉嚨管裏都能伸出爪爪來。
雨鎮這個地方,最有名的是“夫妻粉”。這夫妻粉雖不見上書,不入菜譜,但説起來也是很有來頭的。聽老輩子們講,早在前清光緒皇帝的時候,就起鍋開了張。攤主是一個姓鮑的跛子和他的婆娘鮑羅氏。兩口子精鑽手藝,潛心經營,竟把那碗平平白自的粉條做得開了花;這開了花的粉條,又把千萬張嘴巴弄得直“嘖嘖”;“嘖嘖”過後,又都吐出四個字來:硬是安逸!
碗頭的粉條根挨根,大路邊上人挨人。不久,這粉攤的名兒就傳到二十里外的雅州府。於是,府大人便坐了八人大轎,專程到雨鎮來吃粉。三碗粉條下肚,府大人咂着舌頭拍案叫絕,問:“此粉何名?”這一問卻把兩口子問了一個跟頭,不知如何作答。尋思好久,才道:“此乃賤民粗做的下食,無名。”府大人捋着鬍鬚,微微一笑,又道:“此粉如是鮮美,豈有不名之理?來,本官今天便予你們正一個名!”説罷,差人取來文房四寶,當即就在那張活搖活甩的粉攤上鋪上宣紙,落下三個字:“夫妻粉”。兩口子如獲至寶,叩頭謝恩。第二天就找來鑿刻高手,把三個字化在匾上。從此,這粉攤便日益興旺,經久不衰了。
如今,這粉攤經過幾代的單傳,傳到了鮑大勺手裏,那手藝已經是爐火純青了。
鮑大勺的婆娘無生養,因此,這粉攤上賣的是名副其實的夫妻粉。攤上只有兩張案桌,是用四條長板凳支起的。為了找平,凳腿兒底下總是塞着幾塊瓦片兒。案桌周圍參差不齊地擺着幾把竹椅、幾個方凳和幾個石墩,那便是食客們的座位。旁邊,是一張放調料、碗具、傢什的條桌和一個泥爐。泥爐上架着一隻深底鐵鍋。鍋上沒有蓋兒,卻橫着一個鑽着密密麻麻小眼的桃木壓漏。因為夫妻粉的傳統忌用現成兒乾粉條,説是“乾粉不鮮”;都是把粉面和好了,放入壓漏裏擠壓,直接從眼兒裏落水下鍋的。這樣,煮出來的粉晶瑩透亮,有鮮氣。這粉攤整個設在露天街沿上。因此,還用斑竹竿扯起了一張白布做篷。説它是白布,實在是有些不準確。因為上面補了四五處藍布巴不説,還整個地泛了黃。只是由於人們視覺上的慣性,才認定它原來是塊白布。不過,這倒並不重要。它照樣避雨、遮蔭、擋落葉、防鳥糞。總之,這粉攤是寒酸的。而且它還不處於熱熱鬧鬧的“正街”,而處於一條又窄又短的“背街”。
然而,人美不怕衣裳粗,好酒不怕巷子深。這粉攤天天都擠滿了食客。座位有限場地無限,人們寧肯站着吃,從街沿這邊站到街沿那邊,也要來光顧。這和正街上那個叫“一枝花”的國營粉館人稀客少的場面,形成了一鮮明的黑白反差。人多逼得手腳忙,兩口子半天下來,褲襠裏都是汗。
是的,這粉攤有些與眾不同:只賣半天。倒不是怕忙,而是要用半天去預備調料。飯靠火候,酒靠窖,百樣佳餚靠調料嘛!這粉,絕就絕在調料上。
咋絕?醬油醋,葱薑蒜,味精白糖辣子面。這些普通的玩意兒它都下,自不必説。可有兩樣東西,卻是外界人不大曉得的。那就是娃娃椒和雅魚湯。
娃娃椒又叫母子椒,這是離雨鎮十五里地青溪山上的特產。一般的椒,一粒就是一粒,可娃娃椒大粒上還揹着個小粒,肉頭厚,潤色好,油氣重;不但麻味濃,還有一股醉鼻舒肺的特殊香氣。這娃娃椒在青溪山上只有十幾棵樹,夾雜在遍坡遍嶺的普通野椒之中;而且,還專愛往那懸崖峭壁上長。所以,是不好得的。
雅魚則是雨鎮邊羌江裏的獨產珍品。肉細嫩,且無刺,熬出湯來,又白又釅又鮮。清朝時曾是皇帝的貢品。因此,在當地又有御魚之稱。可是,這御魚專生於江邊激流拍岸處的石穴、石腔,像皇帝一樣,深居簡出。因此,得此物不但很難,而且,還有幾分危險。歷來夫妻粉的攤主都有“上青溪,懸採娃娃椒;下羌江,險提雅御魚”的本事。不然,就當不了攤主。
然而,也曾有人把以上調料樣樣數數弄了個齊,但做出粉來。卻仍然比不上“夫妻粉”。於是納悶兒了:日怪!這是咋球搞的?他們不曉得,這料的齊全,還只是事情的一半;還有那怎樣配料的另一半呢!
配調料也像和牆泥、抓中藥一樣,得嚴格地講究比例,這就全靠人的摸索了。
如今的鮑大勺,是朗個在配調料?那是金口玉牙也問不出來的。人們只是傳説着,説他都是五更半夜起來配,把窗户掩了,把門閂子上了,還要用屁股抵着門扇,連他婆娘都不許看。因為有祖訓,配調料傳男不傳女,怕她們漏給了孃家人。女人們只能燒水、熬湯、收碗、抹桌子,招呼食客。
在鮑大勺這輩夫妻粉攤的食客中,有一個是最為精細的了。那就是糖灑公司退休的袁老頭兒。這老頭原是公司的品酒員,那味覺器官靈得令人吃驚。蜀中之酒,甭看商標,他抿幾口就能叫出名;而且,酒裏摻沒摻水,摻了多少,是什麼糧食做的,是何種香型,都能一一報出。用這張嘴來吃粉,那體驗當然就比別人更為深、細,評價得也就更為中肯。這幾年老頭兒退休在家,嘴閒得慌,沒那麼多酒品了,就一頭扎進了雨鎮的小吃攤兒。這夫妻粉攤當然是常來的。他要像品酒那樣,來細細地品一下雨鎮的小吃風味。什麼事情都是觸類旁通,就像那花腔高音學京戲,彈三絃的學琵琶一樣,打幾個滾兒就會。很快,他就能把雨鎮的小吃説得頭頭是道了。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大概就是一種技能的正遷移吧。
“喂,鮑老闆,”有一回,袁老頭兒吃完粉,一邊捏着根火柴剔牙,一邊就對夫妻粉評起來:“這粉,入酸辣,入喉麻辣,回味香辣,酸中有甜,甜中有鹹,香中透鮮。安逸得很喲!我的舌頭兒都差點吞下去了。”
鮑大勺猶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自然愜意。一樂之下,便把自己那張竹馬架搬了出來,給袁老頭兒做了一個專座。只有他來,才打開。
隨着生意興隆,票子大把進,婆娘便來話了:“我説,把這套破傢什換了吧。馬要鞍裝,人要衣裳,這粉攤子也該伸抖伸抖了。”
“你曉得個球!肥狗有肉在毛裏邊,烏龜有肉在殼殼頭。桌椅吱嘎,篷子補巴,這是祖訓。”
鮑大勺説的這個祖訓確實有。那是在舊社會,小本生意人,為了減少苛刻的捐税,在賺錢的同時,總是要把門面故意弄得寒寒酸酸的。以後就作為一條生意經,一輩輩交待下來了。現在時代不同了,但傳統的車滾子還有慣性。你看這鮑大勺吧,他就還堅持着兩個“凡是”:凡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都不能改,凡是……
“既不肯換攤子,那就多賣半天嘛,”婆娘忍不住又説,“大家都在向錢看,咱不當出頭鳥,也別做排尾雁呀。”
“多賣半天?”鮑大勺覺得婆娘説話太可笑,“那找哪個去給我下江捉雅魚?第二天還賣不賣了?”
“我説你就是個鐵腦殼,三根砧子打彎了都打不透。離了紅羅卜就不成席啦?沒有雅魚湯,就用草魚湯頂嘛,北市上天天有,又好熬,省得又是那文火呀,細火呀,慢火的,弄得天天黑了睡不伸腰。”
這回,婆娘的話來得有點衝。
鮑大勺眼睛一鼓,想發火,但和婆娘的眼光一碰,又馬上收住了。他就像放牛人深知牛性一樣,深知婆娘的體性。這婆娘的體性就像牛,平日裏温温順順,一旦發了毛,眼珠子一紅,也是要踢人的。剛才他就看到了,·婆娘的眼睛有些發紅。於是,便賠了個笑臉,口氣軟軟地:
“嘿嘿!這魚湯怎麼能換呢?祖上沒這個規矩,再説,讓人吃出來,不就丟人現眼了嘛。”
“你呀,就是……”就是什麼,婆娘一時找不到合口的詞兒,就跳過去説,“那些吃粉的,哪個不是塞塞乎乎,幾個三下就攪完了?還像戲台子上吃飯呀,慢下慢下地品?孫二孃開黑店,用人肉包包子,不是看到幾根什麼毛,武松還吃不出來呢!”
“不會品?袁老頭兒會不會品?”
“雨鎮上有幾個袁老頭?他不來,又咋樣?”
是的,就是袁老頭兒不來,也不會影響夫妻粉生意的。夫妻粉名聲在外,就是換了魚湯,一般人馬上也不會就吃得出來。特別是那一羣一羣來雨鎮旅遊、公幹的人,他們曉得個啥?可是,鮑大勺還是不願這麼做。因為他看慣了袁老頭兒吃完粉後那眉毛鬍子一齊舒展的樣子,聽慣了他的“嘖嘖”聲。似乎那就是最高的獎賞。還有,那麼多掛不住相的食客,不能對不起人家。做食道的不能背了祖訓去欺人,要不,是要遭天災人禍的。想到這幾層,鮑大勺有了底氣。他決定,不管婆娘朗個豬吼狗叫,這換魚湯的事,斷然不能做。
婆娘拗不過他,最終只好罵一句了事:
“你狗日連這點形勢都看不清,早晚有你着辣的時候!”
婆娘的話真還説準了。不到兩月,鮑大勺碰到了難事:由於農村的承包越來越徹底,青溪山的林坡劃給了十户農民。這一劃,陣勢就不同了。以前,歸集體的時候,他只要同意隊長、書記和他們的婆娘娃兒、舅子老表到雨鎮吃粉不給錢,就可以上山採它一大簍娃娃椒。拿回來焙乾磨細,夠用一年的了。可如今,各家各户的地盤裏,特別是那些經濟林子,都攔了刺牆,還插了不少“嚴禁入內,違者罰款”或者“此處下有夾子,危險”的牌子,讓人一看就有些提心吊膽。要吃娃娃椒,只剩一條路:買。可是,現時的價,又興自調了。物以稀為貴,物以需為貴,娃娃椒對於鮑大勺來説,既需又稀,因此,人家就拿竹扛敲他了。要三十塊錢一斤。天哪!比以前整整多了五倍。俗話説:要得你不挨,除非你不來。既然來了,總不能白跑一回,於是,一百二十塊錢只拿了四斤椒子回去。
這事使鮑大勺很傷心。那十户農民,可以説每回到雨鎮趕場都要吃他的粉,吃過了都不止一次地豎起大拇指連聲稱道,如何如何的好,又價廉,又物美。還牽及到人,説鮑家兩口子的品性也好,沒有因為有塊金招牌,就黑起心腸要食客的高價。可是,這些人的臉,朗個一下子都變了呢?手頭有點娃娃椒,熟人熟事的,就能厚起臉皮説出那麼高的價!
這一下,婆娘有話了:
“我説你龜兒沒看清形勢吔,你還不信。聽我的話,莫球那麼認真了。從明兒起,草魚湯。這四斤娃娃椒,也別用了,留着自己吃。供銷社那毛毛椒有的是,屁股一轉就稱得來。”
婆娘的一席話,象一串連錘,敲在鮑大勺的勺子上。作用、反作用;抵銷、承受;最後“嘣”的一聲,鮑大勺那幾塊堅硬的支撐頭骨終於碎了。
從此,夫妻粉攤起了一番大變化,桌椅板凳都換了新不説,還增了一倍;營業時間也變成了一天,還僱了個漂漂亮亮的待業姑娘來打雜活。
“嗬喲!硬是王大娘的皮蛋——變得個快耶!”一天,袁老頭兒又來吃粉,人沒到,聲就到了。他把手上的鳥籠兒往旁邊街沿的柳樹丫上一掛,這兒鮑大勺便將竹馬架放開了。
“你老快坐!”
袁老頭兒穩穩當當地坐定,便吩咐道:“只消一碗。重紅(多放辣子)、寬湯(多點湯)、老火(要後撈的)、加點鹹翹(榨菜粒兒、鹽菜絲兒等帶鹹味的附料)。”這老頭兒不愧是老食客,幾句點詞兒甩得抑揚頓挫,有板有眼。他這幾天有點感冒,口發澀,鼻子也有些不通泰,想吃粉發發汗。
“來羅!——看穩!——”
婆娘接過鮑大勺下好料的粉,在空中挽一個花兒,右小腿一提,一收,再一邁,輕飄飄穩當當地把一碗粉落到袁老頭兒面前。
袁老頭吃完粉,覺得要打噴嚏,便忙從兜裏掏出手絹兒來捂鼻子。“啊且!”到底沒捂住。也好,鼻眼兒通泰了許多。
“袁大爺,”婆娘邊撿碗筷邊問,“這粉味兒,你老覺得咋樣?”
袁老頭兒沒馬上回答。因為這時那手絹兒捂在鼻口上,他正暗使勁貼着鼻下往嘴唇擦;他要一次性完成,別讓人看出什麼洋相來。是嘛,一把鬍子的人了,一定要講究點老者風度。剛才,“啊且!”一聲,已夠不風度的了。如果再一下擦不淨,那就更失體統。這道手續做完後,才説:
“好,好,當然是好羅!”
“好!好!”鳥籠裏那隻虎皮鸚鵡也伸脖兒晃腦袋地學了起來。
婆娘得意地把眼睛一覷,斜着掃了一眼鮑大勺。那眼裏分明藏着話:咋樣?服沒服?
鮑大勺裝作沒看見,卻也暗自尋思起來:看樣子,這椒和湯,都是換得的。連這老頭兒都覺不出,何況那些只圖飽肚子,吃招牌的人了。
當晚,兩口子都扯撲打鼾地美睡了一夜。
沒過兩天,袁老頭兒又來了。還提着那鳥籠,嘴裏哼着一段不知哪個戲目裏的川腔:
“耳聽得,那半天雲,轟隆隆地在響,看樣子,五雷要抓你這,黑心郎。龍醜龍醜當那個一醜當……”
“袁大爺,你老來啦!”婆娘老遠就笑嘻嘻地招呼。
“來吔!——”
袁老頭兒拿腔拿調地來了一個川腔叫頭。隨即照例地掛上鳥籠,坐入竹馬架。
“你老今天來幾個數?咋吃法?”鮑大勺問。
“今天,來兩碗吧。輕紅、緊湯、嫩火、一鹹翹、一甜翹(糖漬黃豆瓣兒、糖漬洋姜粒兒等附料)。”袁老頭今天叫得更順溜兒。
“來羅!——看穩!——”這回是那漂亮的待業姑娘了。那嗓音脆生生的。不過,她不敢把碗在空中挽花,腳頭子上也沒那功夫,只是慢慢地端了過來,“大爺,這是頭一碗,二碗隨叫隨來。”
“好!好!”袁老頭兒歡喜得眉毛鬍子都在顫。他一輩子無兒無女,一見哪個青年人對他和氣,就會激動得氣都出不贏。
袁老頭兒彈彈指甲,慢慢地舉起筷子,清了清喉嚨,開始吃粉。
“窸乎”,袁老頭兒稍微頓了一下,緊接着就是第二口。這第二口一進嘴,他就久久地停住了,眼睛半閉,似睡非睡。住會兒咂咂舌頭,住會兒咽咽口津。那樣子,猶如天仙乍食人間煙火。
這老頭兒昨的了?幾個近處的食客投來詫異的日光。鮑大勺不由心頭有些緊張。他曉得,這老頭兒是在品味。於是,用胳膊肘兒撞了撞婆娘;又朝竹馬架那邊努了努嘴。那意思是:你看,今天怕是要翻船。婆娘向那邊颳了一眼,搖搖頭。那意思也很明白:你慌個啥?莫來頭的。她心裏有底:上回你袁老頭兒都説好,這回,你還能……
兩口子正尋思,就見那袁老頭兒眼睛一睜,來話了:
“鮑老闆,你過來一下。”
鮑大勺扯起圍腰揩着手,心心慌慌地走過來:
“袁大爺,你老,有啥事兒?”
那聲音又細又小。
“我説,”袁老頭兒捋捋鬍鬚,招招手,示意鮑大勺把耳朵貼攏來,“你這粉,朗個變味了呢?麻中淡香,湯中淡鮮,沒有先頭安逸了嘞。”
“這……什麼都沒……變,變呀。是不是,你老……”鮑大勺心虛,説話也嗑巴起來。
這時,婆娘扭着屁股過來,膀子一抱,眼睛望着天。
“袁大爺,怕是你老竹馬架墊在屁股上,把口味也墊高了吧?看樣子,我們這淡水堰塘是不敢在留你這鹹水魚羅!”
“你,你這是什麼話,”袁老頭兒氣得眼珠子都不活泛了,“千金難買良言一句,不是那個人,我還不説呢;我袁老頭兒,不敢説嚐遍了蜀中名吃,可川北這一百單八樣攤食,我還是深知其味的……”袁老頭兒越説越起勁,不知不覺聲音大起來。
鮑大勺更慌了,忙把自己泡的那壺蒙頂茶拿過來:
“你老心靜些,來,消消火。”
“哼!”婆娘不買帳,屁股一掉,過去了。她操起撈粉的漏勺,故意在鍋沿上拍得山響。這時,一隻老花貓鑽到條桌下,也被她踢了一腳,隨口罵道:“快滾!你這老不死的貓,這兒沒你吃的!”
這不是指着禿驢罵和尚嗎?袁老頭兒從竹馬架上起來,氣得嘴皮子牽着鬍鬚一齊抖。他想罵,可到了嘴邊的話又被抖回去了。唉,人老了就是這樣,好多事情都力不從心,想罵都罵不出來。多窩火喲!他只狠狠地瞪了那婆娘一眼,取下鳥籠,憤憤地走了。
“喂!老人家,還有你一碗粉!”漂亮的待業姑娘遠遠地喊着。
袁老頭兒沒回頭,也沒答應,很快就拐過了前面的街日子。
婆娘有點納悶:這老頭兒頭次沒吃出來,這回昨就吃出來了呢?她粗心了,忘了頭回老頭兒是口發澀,鼻子不通泰。
從此,袁老頭兒就再沒來過粉攤。一年、兩年。當然,夫妻粉照樣鬧得很紅火。儘管又有一些人陸續提過味道問題,但終究也是提提而已。既告不到法院,也擋不住大多數人去吃粉。因為牌子早就闖出去了。再説,即使不要娃娃椒和雅魚湯,其餘十幾樣調料一放,也還是有滋有味的。
兩口子發了,硬是發了。存摺上到了五位數。婆娘變得自白胖胖的,連涮碗的時候都哼着曲兒。那漂亮姑娘呢,連招工都把她招不走了。可是,唯獨這鮑大勺並不感到樂。相反,倒是經常地露出幾分煩惱和惆悵。他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像是缺了點啥。是啥?他也鬧不清。白天,他不敢看食客們的眼睛;晚上,夢中的眼睛又不敢看夢中的先人。有一回,他在北市上買草魚,剛付了大票等找錢,就看見袁老頭兒提着鳥籠子過來了。他慌了,就象大年三十見了要帳的人,而那欠帳的數目又是那樣的大。於是急忙提起草魚躲開了,那找錢,也不要了。他還怕聽那個“假”字和“騙”字,一聽就心驚肉跳。可憐的鮑大勺喲,背上就像壓了一副沉重的磨盤。
婆娘不知他的心,以為是身體有了什麼毛病,就天天給他做好吃的。然而,就像孔夫子説的,“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婆娘蒸、炒、炸、燉的絕招都使出來了,也沒換到鮑大勺一張笑臉。婆娘琢磨了又琢磨,推算了又推算,終於,還是摸到了事情的邊邊,説
“你這東西,是不是還在掛着那個背時的袁老頭兒哦?”
是的,鮑大勺是在掛着袁老頭兒。自從袁老頭兒被氣走之後,他起初只是覺得對不起人家,為此,還跟婆娘幹過仗。隨着時間的久長,他越來越覺得,事情還遠遠不止如此。心頭不光是欠着袁老頭兒的面子,還深深地覺着直髮空。就像那戲台子兒的名角一下子失去了最懂行的觀眾。他再也聽不到像袁老頭兒這樣的內行來稱道他的粉了;再也看不到他那眉毛鬍子一齊舒展的樣子了,如此一來,竟覺得這日子裏缺了什麼味道。是哦,百個外行誇百句,不如一個內行誇一句。要不,古人咋會有“士為知己死”那個話呢。想到這裏,他又怨起婆娘來,要不是她那餿主意,還有,她那張臭嘴,袁老頭兒又朗個會走?他幾次想把夫妻粉復了原味,可是,袁老頭兒又不來;他不來,又有什麼意思?加之,婆娘又正幹在興頭上,自己身體也欠點安,提不起下羌江的勁兒,這事也就擱下了。
唉,袁老頭兒喲,你什麼時候還能來!
有天晚上,兩口子正在剖草魚,忽聽得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鮑大勺愣住了。來者竟是袁老頭兒。手上拄了根藤杖。那臉,在燈光的照映下不但沒抹上一層紅暈,反倒顯得象蠟一樣黃。
“你老,是來找我的?”鮑大勺詫異而興奮,緊忙把袁老頭兒讓進門,又緊忙挪椅子、泡茶。
袁老頭兒沒答話,卻從懷裏摸出三張“大團結”拍在八仙桌上。
鮑大勺懵了:
“你老。這,這是啥意思?”
袁老頭兒清了口痰,提了口氣,看樣子很激動,説:
“這幾年呢,我雖沒剄你攤攤上來,可也間場要打發了公司裏的娃兒來端一碗回去。唉,沒想到,你這粉味一直就沒變。今天呢,我們就月亮壩頭耍大刀——明砍了吧。你們呢,是要向錢看的;我呢,就出個大價錢,一塊錢一碗,怎麼樣?只要你給我弄一碗地地道道的夫妻粉,這是三十塊錢,先交給你。這個月,我每天吃你一碗。從明天起,我打發個娃兒來拿。“
鮑大勺被袁老頭兒一席話弄得辣一陣麻一陣的。
婆娘呢,卻有些惱了,説:
“袁大爺,你也太踏屑人了。做生意嘛,講個兩廂情願。你覺着好吃,你可以吃;你覺着不好吃,也可以不吃。説那麼多疙裏疙瘩的話,牛都踩不爛,我們可受不了。”
鮑大勺忙吼婆娘:
“你一張臭嘴,朗個盡吊起亂説呢?!還不給老子滾到裏屋去!”
又轉過來對袁老頭兒:
“你老莫來氣……”
鮑大勺一句話沒説完,袁老頭已憤憤地走了出去。出門兩步,又轉身停住,哆嗦着嘴皮,甩出一句:
“你們呀,真,真真是喪了你鮑家先人的德!”
那藤杖把門坎敲得嘣嘣響。
這時,婆娘抓起八仙桌上的錢趕出來,一下塞到袁老頭兒兜裏,説:
“好好好,你這尊菩薩,我們冒犯不起,你老好走。”
袁老頭兒氣得直喘粗氣,憋了好久才迸出一句:
“黑了,人心都黑了!”
然後,從兜裏又掏出那沓錢,“咔哧咔哧”撕成幾節,甩在地下,走了。
“錢,這是錢呀!”鮑大勺要攔沒攔住,趕緊蹲下去撿。
“不要了,它對我,沒得用了。”袁老頭兒邊走邊説,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袁老頭兒的此舉把兩口子都鎮了。婆娘剛才還臉紅筋脹,氣乎乎的,這會倒靜了下來。心想,吔,這老頭兒張飛上戲台——耍的是真傢伙嘞,心裏竟流過一股佩服之感。鮑大勺則沉思起來。他萬沒想到,他鮑大勺的手藝,競有這麼大的拿人勁兒。
第二天,兩口子細手慢工地把那三張碎票子拼齊粘妥,由鮑大勺拿着去找袁老頭兒。
“這位同志,請打聽袁大爺住哪?”鮑大勺來到糖酒公司的宿舍大樓,問院壩裏一個正晾衣服的女人。
“他叫啥名字呀?我們這兒三個袁大爺。”
“這,就是,就是會品酒的那個。”
“噢,曉得曉得。就是得癌症的那個嘛,他住在四樓,靠右手。”
怎麼,袁老頭兒有癌症?鮑大勺一驚,忙又問:
“他啥時得的癌哦?”
“上個月才查出來的,是肺癌。住了一個月醫院,這才回家休養。’’
“哦!”
鮑大勺心急火燎地鑽進門洞;又一步三階地躥着往上爬。才爬到四樓口,又停住了。尋思尋思,又一步三階地顛下了樓,急急地走了。
這人咋的啦,神經病!晾衣服的女人直犯疑。
鮑大勺回到家,門背後,牀底下到處翻,忙腳忙手的,整得直出動靜。婆娘問他找啥,他也不説。
“撞到你媽的鬼啦?”婆娘來氣了。
“嘿嘿,找着了。”鮑大勺屁股還在牀外頭,嘴巴就在牀底下説話了。
婆娘一看,他扯出來的原來是那個竹笆簍。便問:“你又要搞啥子?”
“搞啥子,你老闆娘還看不出來?老子要下羌江!”
鮑大勺像給皇帝做御食樣的,做了一大碗粉,真正的夫妻粉,用竹蓋兒蓋了,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個細絲兒篾提篼,走了。一路上,他愜意極了。小鎮的街,似乎也寬了許多;各家商店門匾上的那些早已看膩了的廣告,今天也似乎放出了異彩,顯得格外好看;甚至,房檐上嘰嘰喳喳的“麻枴子”叫,也都那麼悦耳。當然,他也小心極了。他不敢走街面,怕撞着自行車;他走的是街沿,而且,總是防着那些蹦蹦跳跳的半截子娃兒。
他終於又來到糖酒公司的宿舍樓。他有些激動了,但並不慌,幾乎是一步一併腳地挪上了四樓,最後,在靠右手的門口站穩。
“袁大爺!”他邊敲門邊喊。
隨着幾聲咳嗽和一陣拖鞋聲,門開了。
“啊,是,是你。”袁老頭兒聲音又幹又細,兩隻眼睛像那快盡油的燈。
鮑大勺心裏不覺有些發酸,忙説:
“我給你老送粉來了。”袁老頭兒不語,臉上淡淡漠漠的,轉身朝裏屋走去。鮑大勺跟在裏屋,把提篼打開,把那碗粉頓在茶几上,笑嘻嘻地説:
“這粉,正熱着,你老嚐嚐?”
説完,又轉身到廚房,摸來一雙筷子。
袁老頭兒一下軟到沙發裏,拿眼颳了一下那粉,問:
“你這粉,還是那粉?”
“對對,還是那粉。”鮑大勺忙應着,覺得好象不大對頭,又補充着,“就是兩年前那粉,真正的夫妻粉,真的。瞞得過你老的眼睛,還瞞得過你老的舌頭呀?要有一顆米的差味,我鮑大勺站着就死在這兒。“
袁老頭兒終於把筷子舉起來了。
“窸乎”一口,袁老頭兒便久久地停住了。還是那個樣子,眼睛半睜半閉,似睡非睡。
鮑大勺在旁邊,心裏七上八下的,就象一個小學生交完作業,正等着老師的評語。
“窸乎”,又一口。沉默。
“窸乎”,又一口。袁老頭兒的眼睛到底睜開了。那張眉毛鬍子一齊舒展的樣子,又呈現在鮑大勺的眼前。
不用説,老頭兒是品出來了。我的手藝。鮑大勺興奮得心口子直蹦。是啊,他好久都沒有領受過這種被人真正承認的滋味了。
袁老頭兒一碗鮮粉落肚,精神似乎好了許多,説:
“好啊,這好啊,這麼做,就對得起世道人心羅。”
啊,世道人心!鮑大勺心頭隱隱一震。他把那三十塊錢悄悄塞到老頭兒的枕頭下,忙説:
“往後,我就天天給你老送一碗來,今天,我就告辭了。”
走到門口,又説:
“你老年事大了,要好生注意身體。”
“是哦是哦,”袁老頭兒把鮑大勺送到門口,“我這身體呢,還算是過得去喲。”
然而,袁老頭兒一個月都沒過去,就謝世了。
巨石落水千重浪,樹葉掉地細無聲。袁老頭兒的離去,當然沒給雨鎮帶來多大的響動。但夫妻粉攤,卻從此又賣起了半天粉。而且,那扯篷子的斑竹竿上,還飄起了一副對子。上聯是:精下料,不欺世道。下聯是:細調味,善對人心。橫批是:夫妻粉。這粉味如何?那就有待於人們去精品細嚐了。好料能造御廚子,好味可養美食家。這雨鎮,興許還會出幾個袁老頭兒,也未可知。

夫妻粉作品賞析

夫妻粉 夫妻粉
精下料,不欺世道。 細調味,善對人心。
做人做事亦如做粉,真,苦多利少,然問心無愧,舒行安卧、坦坦蕩蕩。《夫妻粉》此文潤炎涼世道、調不古人心。不至利慾薰心以假為常、金錢至上、泯滅了良知。
望諸君一如鮑老闆,亦不負此文潤世道、調人心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