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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樓賦

(余光中散文作品)

鎖定
《登樓賦》是當代作家、詩人余光中創作的一篇散文
作品名稱
登樓賦
作    者
余光中
創作年代
當代
創作時間
1966年10月17日
作品體裁
散文

登樓賦作品原文

登樓賦
湯湯堂堂。湯湯堂堂。當頂的大路標赫赫宣佈:“紐約3哩”。該有一面定音大銅鼓,直徑16裏,透着威脅和恫嚇,從漸漸加緊、加強的快板撞起。湯堂儻湯。湯堂儻湯。F大調鋼琴協奏曲的第一主題。敲打樂的敲打敲打,大紐約的入城式鏘鏘鏗鏗,猶未過赫德遜河,四周的空氣,已經震出心髒病來了。1500哩的東征,9個州的車塵,也闖過克利夫蘭、匹茨堡、華盛頓、巴鐵摩爾,那緊張,那心悸,那種本世紀高速的神經戰,總不像紐約這樣凌人。比起來,台北是嬰孩,華盛頓,是一支輕鬆的牧歌。紐約就不同,紐約是一隻詭譎的蜘蛛,一匹貪婪無饜的食蟻獸,一盤糾糾纏纏敏感的千肢章魚。進紐約,有一種向電腦挑戰的意味。夜以繼日,800萬人和同一個繁複的電腦鬥智,勝的少,敗的多,總是。
定音鼓的頻率在加速,加強,扭緊我們每一條神經。這是本世紀心跳的節奏,科學制造的新的野蠻。紐約客的心臟是一塊鐵砧,任一千種敲打樂器敲打敲打。湯湯堂堂。敲打格希文的節奏敲打浪子的節奏敲打霍內格雷霆的節奏敲打伯恩斯泰因電子啊電子的節奏。八巷的隧道上滾動幾百萬只車輪,紐約客,紐約客全患了時間的過敏症。馳近赫德遜河,車隊咬着車隊咬着車隊的尾巴,機械的獸羣爭先恐後,搶噬每一塊空隙每一秒鐘。誰投下一塊空隙,立刻閃出幾條餓狼撲上去,霎時間已經沒有餘屍。“林肯隧道”的闊大路牌,削頂而來。一時車羣秩序大變。北上新英格蘭的靠左,東去紐約的靠右,分成兩股滾滾的車流。不久,我的白色道奇,一星白沫,已經卷進交通的漩渦,循螺形的盤道,潛進赫德遜河底的大隧道了。一時車隊首尾相銜,去車只見車尾紅燈,來車射着白晃晃的首燈。紅燈撞擊着紅燈衝激着浮沉的白燈白燈白燈。洞頂的無罩燈泡燈泡曳成一條光鏈子。兩壁的方格子嵌瓷圖案無始無終地向前延伸復延伸。半分鐘後,悶悶的車聲在洞裏的悶悶回聲,光之運動體的單調的運動,方格子圖案的更單調的重複,開始發生一種催眠的作用。赫德遜河在上面流着,漂着各種噸位各種國籍的船舶船舶揚着不同的旌旗,但洞中不聞一聲潺潺。湯堂儻湯。定音鼓仍然在撞着,在空中,在陸上,在水面,在水底。我們似乎在眼鏡蛇的腹中夢遊。雖然車行速度減為每小時40哩,狹窄而單調的隧道中,反有暈眩的感覺。無處飄散,車尾排出的廢氣染污我們的肺葉。旋閉車窗,又感到窒息。似乎就要嘔吐。迎面轟來的車隊中,遇上一串高大而長的重載卡車,銀色的鋁車身充天塞地擠過來,首燈炯炯地探人肺腑,眼看就要撞上,呼嘯中,龐偉的30呎全長,已經逆你的神經奔踹過去。
終於,一哩半長的林肯隧道到了盡頭,開始傾斜向上。天光開處,我們蛇信一般吐出來,吐回白晝。大家籲一口氣,把車窗重新旋開。5月的空氣拂進來,但裏面沒有多少春天,聞不到新剪修的草香,聽不到鳥的讚歎。因為兩邊升起的,是鋼筋水泥的斷橫山脈,金屬的懸崖,玻璃的絕壁。才發現已經進入曼哈頓市區。從四十街轉進南北行的第五街,才半下午,摩天樓屏成的谷地,陰影已然在加深。車羣在斷橫山麓下滔滔地流着。滿谷車輛。遍岸行人。千幢的建築物,棋盤格子的玻璃上反映着對岸建築物的玻璃反映着更多的冷麪建築。因為這是紐約,陌生的臉孔拼成的最熱鬧的荒原。行人道上,肩相摩,踵相接,生理的距離不能再短,心理的距離不能再長。聯邦的星條旗在絕壁上叢叢綻開。警笛的鋭嘯代替了鳴禽。人潮漲漲落落,在大公司的旋轉門口吸進復吐出。保險掮客。商店的售貨員。來自歐洲的外交官。來自印度的代表。然後是銀髮的貴婦人戴着斜插羽毛的女帽。然後是雌雄不辨的格林尼治村民和衣着不羈的學生。捲髮厚唇猿視眈眈的黑人。白膚淡發青睞瞭然的北歐後裔。鬚眉濃重的是拉丁移民。儘管如此,紐約仍是最冷漠的荒原,夢遊於其上的遊牧民族,誰也不認識誰。如果下一秒鐘你忽然死去,你以為有一條街會停下來,有一雙眼睛會因此流淚?如果下一秒鐘你忽然撞車,除了交通失事的統計表,什麼也不會因此改變。
紅燈炯炯地瞪住我們,另有一種催眠的意味。整條街的車全被那眼神震懾住了。剎車聲後,是引擎相互呼應的喃喃,如羣貓組成的誦經班。不同種族的淑女紳士淑女,顫顫巍巍,在燈光變換前簇擁着別人也被別人簇擁着越過大街,把街景烘托得異常國際。綠燈上時,我們右轉,進入交通量較小的橫街,找到一家停車庫。一個臂刺青花的大漢,把白色道奇開進地下的車庫。我們走回第五街。立刻,人行道上的潮流將我們捲了進去。於是我們也參加擠人也被擠的行列,推着前浪,也被後浪所推動。不同的高跟鞋、平底鞋,在波間起伏前進,載着不同的衣冠和裙褲。因為臉實在是沒什麼意義的。即使你看完那八百萬張臉,結果你一張也不會記得。我奇怪,為什麼沒有一個達利或者恩斯特或者戴爾服什麼的,作這樣的一幅畫,畫滿街的空車和衣履在擁擠,其中看不見一張臉面。因為這毋寧是更為真實。
所以paradox就在這裏。你走在紐約的街上,但是你不知自己在哪裏。你走在異國的街上,每一張臉都吸引着你,但是你一張臉也沒有記住。在人口最稠的曼哈頓,你立在十字街口,説,紐約啊紐約我來了,但紐約的表情毫無變化,沒有任何人真正看見你來了。你踏着紐約的地,呼吸着紐約的空氣,對自己説,喏,這是世界上最貴的地面,最最繁華的塵埃,你感到把一個鼎鼎的大名還原成實體的那種興奮和震顫,同時也感到深入肓的淒涼。紐約有成千的高架橋、水橋和陸橋,但沒有一座能溝通相隔數吋的兩個寂寞。最寂寞的是灰鴿子們,在人行道上,在建築物巨幅的陰影下在5月猶寒的海港中曳尾散步。現代的建築物都是獸性的,灰死着鋼的臉色好難看。
終於到了三十四街。昂起頭,目光辛苦地企圖攀上帝國大廈,又跌了下來。我們推動旋轉玻璃門的銅把手,踏過歐洲大理石砌的光滑地面。一輛將要滿載的電梯尚未閉門,正等我們進去。電梯倏地升空。十幾雙眼睛仰視門楣上的燈光。一長串的數字次第亮起。60……70……80……86。我們在86層再轉一次電梯,直到102層。人羣擠向四周露天瞭望台。
忽然,全紐約都匍匐在你下面了。36.5萬噸鋼筋水泥,1472呎的帝國大廈,將我們舉到四分之一哩的空中。第五街在下面。百老匯在下面。八百萬人的市聲在下面。夐不可聞。我們立在20世紀最敏感的觸鬚上,20世紀卻留在千呎下,大紐約的喧囂在千呎下,繞着帝國大廈的腳踝旋轉旋轉成騷音的漩渦,不能攀印地安納的石灰石壁上來。腳踝踩入曼哈頓的心臟地帶踩入第五街街面下50多呎,但觸鬚的尖端刺入黃昏的淡靄裏,高出一切一切之上。絕對的大寂寞。懸在上面,像一片雲。已是5月初了,從大西洋吹來的風,仍然冷而且烈。大家翻起大衣的領子。太陽向紐澤西的地平漸漸落下,西南方的暮雲愈益蒼茫,一層深似一層的遲滯的暗紫色。赫德遜河對岸,澤西城半掩在煙靄裏,像精靈設計的蜃樓海市。向左看,港口矗立着的雕像,至小,至遠,該是自由女神了。更南是寬敞的第五街,在摩天樓隊的夾峙下,形成深長的大峽谷,漸遠漸狹,一直沒入格林尼治和唐人街。但到了曼哈頓島的南端,又有摩天樓簇簇湧起,擠扁華爾街上面的天空。那是全世界金融的中心,國際的貿易風,從那裏吹起……
“風好大。我們還是繞去北邊吧。”
“你應該穿那件厚大衣的。告訴過你,這是帝國大廈,不是小孩子搭的積木。”
“從這裏看下去,那些所謂摩天樓,不都是積木砌成的?”
“那是因為,我們自己在世界最高的建築物上,底下那些侏儒,任移一座到其他都市去,怕不都出類拔萃,雄睨全城。”
繞到朝北的看台上,建築物的秩序呈現另一種氣象。落日更低,建築物的大片陰影投得更遠,更長。背日的大峽谷陷入更深更深的黑影。從這種高度俯瞰黑白分割的街面。鋼的絕壁石灰石的絕壁千呎一揮垂直地切下去,空間在幻覺中微微擺盪,蕩成一種巨大的暈眩。一失足你想像自己向下墮落,曳長長的絕望的驚呼加速地向下墜落,相對地,建築物交錯的犬齒犬齒加速地向上噬來,街的死亡面向上拍來,你猶懸在空中,成為滿街眼睛的箭靶。
“你説,一個人在墜樓着地之前,會不會把一生的事超速地複閲一遍?”
“你想到哪裏去了?”
“我不過説説罷了。你看看下面的街看,要不要我把你扶高些?”
“我才不要!人家腳都軟了。”
“如果我是一隻燕子,一定飛下去,啄一頂最漂亮的女帽來送你。”
“那我就變成一隻雌燕子——”
“我們一起飛回中國去。”
“也不要護照。也不要任何行李。”
“我是説,回到抗戰前的中國。”
“那再也不可能了。”
“太陽降下去的方向,便是中國。喏,就在那邊,在紐澤西州的那邊還要那邊。”
接着兩人便沒有什麼好説的了。高低不齊,擠得引頸探首的摩天樓叢,向陽的一面,猶有落日淡淡的餘暈,但陰影已經愈曳愈長。所有的街道都躲在黑暗裏。暮色從每一個角落裏升了起來,不久便要淹沒曼哈頓了。那邊的聯合國正當夕照,矗立如一面巨碑。克萊斯勒的尖塔戳破暮色,高出魁梧的泛美大廈和其後的中央火車站與華道夫旅館。正是下班的時分,千扇萬扇玻璃窗後,有更多的眼睛在眺望,向遠方。所以這便是有名的紐約城啊,世界第一大都市,人類文明的大腦,一切奢侈的發源地,紐約客和國際浪子的蟻丘和蜂窩。三百多年以前,下面只是一塊荒島,曼哈頓族的紅人將它賣給荷蘭人,代價,24元。但紐約愈長愈高,從匍匐的嬰孩長成頂天的巨人,大半個紐約懸在半空。風,在日落時從港外吹來,吹向大陸,吹過最國際最敏感的紐約。將此地的一切吹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因為這裏是現代的尼尼微和龐貝,歷史在這座樓上大概還要棲留片刻。洪濛的暮色裏,紐約的面貌顯得更陌生。再也數不清的摩天樓簇簇向遠處伸延,恍惚間,像一列破碎的山系,紛然雜陳着斷崖與危石,而我立在最高峯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任蒼老的風將我雕塑,一塊飛不起的望鄉石,石顏朝西,上面鐫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萊的經典,是一種東方的象形文字,隱隱約約要訴説一些偉大的美的什麼,但是底下的八百萬人中,沒有誰能夠翻譯。紐約啊紐約,你的電腦能不能測出?
————1966年10月17日 [1] 

登樓賦作品鑑賞

20世紀60年代,在強勁的歐風美雨的侵蝕和薰染下,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思潮開始全面登陸台灣文壇。以現代詩為發端的台灣現代主義文藝運動,由現代派小説的發生發展將其推向高潮。現代主義對於散文的影響,相對要微弱一些。但是,“右手寫詩左手寫文”的余光中,還是在台灣文壇上第一個喊出了“散文革命”的口號。他指出:“目前最流行的散文,在本質上,仍為五四新文學的延伸。也就是説,冰心的衣裙,朱自清的背影,仍是一般散文作家夢寐以求的境界。”於是,他主張“下‘五四’的半旗”,“剪掉散文的辮子”,發出邁向“現代散文”的宣言。
余光中心目中的“現代散文”,是指“講究彈性、密度和質料的一種新散文”。所謂“彈性”,是指散文對於各種文體各種語氣能夠兼容幷包融和無間的高度適應能力,是採用各種其他文類的手法及西方句式、古典句式與方言俚語的生動口吻,將其重新熔鑄後產生的一種活力;所謂“密度”,是指散文在一定的篇幅或字數內滿足讀者對於美感要求的分量;所謂“質料”,是指作家在遣詞用字方面對文字的精心錘鍊與選用。《登樓賦》就充分體現了余光中散文創作感情充沛、汪洋恣肆的特色,他“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捶扁、拉長、磨利”,“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使他的散文不僅“有聲,有色,有光”,而且“有木簫的甜味,釜形大銅鼓的騷響,有旋轉自如像虹一樣的光譜”,更有一種“奇幻的光”“明滅閃爍於字裏行間”。如文章開頭一段,作者就以雄偉的氣勢和動感,以震撼的節奏和意象扣人心絃:
湯湯堂堂。湯湯堂堂。當頂的大路標赫赫宣佈:“紐約3哩”。該有一面定音大銅鼓,直徑16裏,透着威脅和恫嚇,從漸漸加緊、加強的快板撞起。湯堂儻湯。湯堂儻湯。F大調鋼琴協奏曲的第一主題。敲打樂的敲打敲打,大紐約的入城式鏘鏘鏗鏗,猶未過赫德遜河,四周的空氣,已經震出心髒病來了。1500哩的東征,9個州的車塵,也闖過克利夫蘭、匹茨堡、華盛頓、巴鐵摩爾,那緊張,那心悸,那種本世紀高速的神經戰,總不像紐約這樣凌人。比起來,台北是嬰孩,華盛頓是一支輕鬆的牧歌。紐約就不同,紐約是一隻詭譎的蜘蛛,一匹貪婪無饜的食蟻獸,一盤糾糾纏纏敏感的千肢章魚。進紐約,有一種同電腦挑戰的意味。夜以繼日,800萬人和同一個繁複的電腦鬥智,勝的少,敗的多,總是。
余光中憑藉非凡的想像力和創造力、敏鋭的感覺力,締造了一個個新穎奇巧而又精當貼切的奇譬詭喻。他慣於選取音調高、幅度寬、氣勢猛、濃墨重彩的詞語,尤其是動詞,在活脱脱中傳情達意,突破描摹的滯緩,盡顯事物的動態美。在湯湯堂堂的響聲裏,在雄雄渾渾的市貌中,在錯錯落落的高樓間,在熙熙攘攘的人潮車流內,在閃閃爍爍的紅燈綠燈霓虹燈下,整個紐約市的景物風貌被倒映在變幻莫測、出神入化的文字方陣拼成的明鏡裏。
紐約作為現代機械文明的載體,其構成符號成為作者審視的焦點。他以開車去遊覽舉世聞名的帝國大廈為寫作時的拉鍊,沿途所見所聞所感都被他的拉鍊聚攏起來,猶如密密匝匝的鏈齒,緊緊地讓人目不暇接地相繼跳出,展示給人們的是嘈雜、冰冷,幾乎讓人窒息的荒原般的金屬都市景觀。在這裏,物理、生理的距離已短得不能再短,內在、心理的距離卻長得無法再長。都市成為冷漠的空間,死冷的物質空間把情感空間擠壓得無影無蹤,情感的人和城市成為機械的人和城市。人被徹底異化,作為個體存在標誌的臉在洶湧的人潮中被踩成虛無,主體自覺性完全喪失的人只剩下空虛的衣履。在對紐約“滿街的空車和衣履在擁擠”的荒誕描寫中,我們能感受到強烈的焦躁不安、鬱悶壓抑。這不安源自於身處非現實中的作者對人類主體在現代文明冷漠處境中生存的危機意識。傳達危機感時,余光中不像艾略特在《荒原》中藉助神話傳説來象徵信仰的破滅,而是全面調動他自己的視、聽感覺,在親身體驗中來感悟。這種體驗又因作者恰到好處地處理了感官經驗,而感性十足,富有“臨場感”。因此,香港學者、散文家黃國彬説:“《登樓賦》是一篇典型的現代散文,捕捉的是現代經驗、現代感性。” [1] 
參考資料
  • 1.    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學鑑賞辭典編纂中心.今文觀止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469-475